古风故事:明诗。

文摘   2025-01-27 18:3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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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青赴姑苏上任,途中替一位花魁娘子赎了身。
爹娘说我是农家女,做正妻之位已是抬举,要有容下小妾的气度。
可是,他和我放的纸鸢也陪她放了一遍。
我做的豆花,他也嫌甜的过分。
我忽然就不想嫁了。
恰巧媒婆上门说亲。
她说,求亲的那家公子虽是个庶子,但脾气好会疼人。
我想了想,问媒婆,“他家的院子能让我种菜吗?”
媒婆愣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
我旋即背上小包袱,“管他厨子还是庶子,只要让我种菜,我便嫁嘞。”
1
昨夜忽骤雪,天还未明,江面泛起青色朦胧的雾。
外头大雪纷扬,热闹的船厢里,开扇小窗架起铜盆,暖的似提前开了春。
娘子们倚在窗边,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家常。
我坐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还往嘴里塞了颗豆酥糖。
“听说姑苏谢家小郎君要娶亲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
“可不是嘛,那谢京澜就是个泼皮。”
“从前就把孟学士的竹简拆了当柴火烧着玩,现在又是绣花又是帮厨,愁的谢大人眉毛都白了。”
“媒婆辗转各家说亲,哎哟,谢京澜这个名字在姑苏,狗听了都摇头。”
她们聊的绘声绘色,让人不禁好奇,这公子到底是怎样的顽劣人物。
可听到这个名字时,我下意识地翻了翻包袱里的庚帖。
庚帖上头的名字,像是用鸡爪子沾墨写的。
依稀能从中辨认出“京”和“澜”字。
落款是姑苏谢家。
手里的酥糖忽然就不甜了。
她们口中的倒霉姑娘,好像是我。
身边的娘子们见我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坐船,好奇发问:
“姑娘是去姑苏寻亲?”
我摇了摇头:
“不,是去嫁人。”
娘子们一听,觉得稀奇,凑近道:
“成亲可是大事,哪有姑娘家自己去嫁人的?”
“这没良心的夫家不送船来接也就算了,怎的姑娘家中父兄也不来送一送?”
我撑着脑袋看窗外飘零的雪,笑了笑:
“我倒觉得无所谓。”
毕竟,这门亲事是我自己选的。
2
三月前,苏晏青赴姑苏上任。
今年江南雨水多,洪灾泛滥,官家下令,让苏晏青与几位同僚一同主持修筑姑苏堤坝。
洪水来的猛,苏晏青走的匆匆,连封书信也没给我留下。
两家定下的婚期也只能往后推,等他回来再选良道吉日。
等他的这段日子里,桥头那棵青梅树的果子熟了,我摘了果子酿成酒。
渡口卖绸缎的梨儿尝了一口酒,脸上立马变得红扑扑,她晕乎着个脑袋直夸酒又甜又酸。
我虽没喝酒,心里却也暖洋洋的。
我打算用青梅酒作大婚那日的合卺酒。
刚认识苏晏青那年,他还是个八岁的小豆芽菜,瘦的和猴儿一样。
他爹在他刚出生时,带着别的娘子跑了。
小小的人儿只剩下家徒四壁的房,和卖腌菜的娘。
陈大虎见他好欺负,就把苏晏青堵在桥底。
他们捆了人,吊在桥边。
笑他身上又酸又臭又没爹娘,还要把他扔进河里洗个澡。
彼时,我跟着祖母从集市上回来,看见陈大虎踩在苏晏青背上。
我用自己做的莲子糖收买了陈大虎,一群小喽啰被馋的流口水,跟在我屁股后面要糖,他们才给苏晏青松了绑。
他从地上爬起来,哭红了眼睛,捏紧了小拳头。
“……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
我笑了,露出两颗大门牙,伸出小手,掌心一枚放着莲子糖。
“那以后,你也对我好。”
“好不好呀?”
夕阳里两个小小的身影被越拉越近。
余晖下,他对着我郑重点了点头。
巷口的青梅熟了又掉,飞鸟点水往南飞了几个轮回。
苏晏青个子越长越高,相貌越来越好。
从前欺负过他的人,如今都被他按在地上教训。
又一年初夏,我放的纸鸢不小心挂在了树上,怎么样都够不着。
苏晏青撸起袖子就要上树,伸长了胳膊就替我够那只纸鸢。
只是纸鸢挂的太远,就算他胳膊再长,也终究差那么一点儿。
我有些担心的仰头,“这只不要了,我再去巷口买一只算了……”
话音刚落,苏晏青整个人不顾一切,往前一扑。
最后,连人带纸鸢一起摔下了树。
苏晏青身上脸上都沾了灰,屁股也摔开了花,他扶着腰踉跄朝我走过来,举起纸鸢冲我傻笑。
“阿诗想要的,我都会帮阿诗得到。”
那日,我的脸红的像天边的火烧云。
心口像住了只兴奋的小鹿,在疯狂跳动。
苏晏青上京考试那天,我砸了陶罐,里头是我卖豆花挣下来的钱,又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他的手心。
我轻轻仰起头,望进他的眼睛。
“路途远,要用钱的地方多。”
“这些,等你日后当了官再还我。”
苏晏青浅浅笑开了,俯下身子,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耳廓。
“那等我当了官,用聘礼还你十倍好不好?”
我的脸烫的像煮熟的虾仁,恼羞成怒捶了一下他的胸口。
两年里,苏晏青先是中了秀才,后又中了进士,从广陵一路升迁到姑苏。
我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特意找梨儿扯了块最贵的红绸做嫁衣,只为在成亲时风光嫁出去。
可苏晏青回来那日风大雨大,险些掀了我的甜水铺子。
梨儿匆匆从渡口跑回来,喘着粗气。
“苏大人回来了,他后头……”
“还带着个花魁娘子!”
3
我放下手上替客人舀豆花的碗,提前收了摊。
我跑的快,梨儿在身后慢慢的追。
我站在苏晏青门前,果真看见个妙人从他的马车上下来。
她撩开马车珠帘,身着浅碧色长裙,头戴白纱帷帽,朝苏晏青伸出一只纤纤玉手。
整个人出尘的像烟雾蒙蒙的瘦西湖,不像红楼馆里出来的风尘女子。
车厢里,放着一只青燕样式的纸鸢。
苏晏青眉目款款,牢牢接住那双手往怀里带,生怕她冻着一点。
我的心里像下了场冻雨。
连被雨淋湿了大半肩膀也察觉不到。
还是那女子先发现了我,她急急走近,将手里的伞递给了我,柔声细语。
“姐姐莫不是忘带伞了?”
“我正巧到家,这柄伞先借你用用。”
我有些局促,看清了女子样貌。
柳叶眉,一双水汪汪的圆杏眼,头上几朵茉莉配上玉簪,清丽温婉。
反观我,粗布麻衣,头上的红绳布条都褪色起了边,省下来的钱都放进了陶罐里,准备出嫁用。
她刚把伞递给我,身边的苏晏青便跟了过来。
他手中执的伞朝她倾斜了一半,眼神和煦似春光,却在见到我的一瞬间凉了下来。
“……诗儿,这是姑苏来的卫潇娘子。”
“卫家是名门世家,可惜潇娘有个黑心的小娘,院中争斗,她小娘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把潇娘卖去了湘瑛楼做了个清倌,上月姑苏大雨,她被人欺负的红了眼,十分可怜……”
苏晏青说这话时替愤愤不平,恨不得替卫潇做清倌似的。
好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潇娘见状也明了,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边抹泪:
“原是许姐姐!大人多次提起过,我竟没认出来。”
她亲昵地冲着我笑,“还不知姐姐大名是?”
一旁的苏晏青抢先说:“明诗。”
潇娘脸上的笑意更加明媚,轻轻呢喃了几遍我的名字:
“明诗……一听就是好名字呀!”
“日后和姐姐相处,定不会同家里那群没读过书的姊妹一般无趣。”
“往后我抚琴,姐姐吟诗,苏郎就在一旁给咱们研磨!”
她睁大眼,“不知姐姐会读什么诗?读没读过关雎?”
苏晏青看她娇憨可爱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任凭她与我热络。
可她字字句句都是热切,却充满对我的讥讽。
我有些愣了神。
小时候,我也想和梨儿一同去私塾旁听,爹娘却不让。
他们供打先生的弟弟上了私塾,将我扔给年迈的祖母。
虽然没能读成书,但祖母教了我许多。
都说世间三苦。
撑船、打铁、卖豆腐。
黄豆磨成浆,烧水兑开成了豆浆。
豆浆过滤出豆渣,加盐卤变成豆花。
豆花用重物压一个时辰又成了豆腐。
我从一颗小小的黄豆,被祖母养成了甜甜的豆花。
再后来,祖母过世,我接手了祖母的豆花铺子,好不容易攒些钱,准备去集市上买本千字文。
娘带着受了伤的弟弟上门,往门前一坐就是痛哭。
“你弟被浑账打了!”
“你若不出钱把人送医馆,今天真要死在你门口了!”
我关了门,眼泪一直掉。
门外是爹娘带过来的一群刁民,面露凶相。
他们站在门口指责了我一天一夜,也不让我做生意。
祖母走了,我一个人,还得靠摊子吃饭。
我撸起袖子,没说话,开门丢了一个钱袋子出去息事宁人。
千字文买不成了。
我抹了把眼泪,却在心里安慰自己,那就让苏晏青教我吧。
每日花一点时间教我几个字就行。
一撇一捺也行。
想到这,我忘了没买到千字文时的难过,拿着纸鸢和纸笔高高兴兴地跑来寻他。
但当时的苏晏青已经当上了官,要往高处走。
手上的事情多,也有不少同僚得结交。
今日休沐,他与几位大人在院内议事,看见我时皱了眉。
“事务繁忙——”
我噤了声,识趣地把纸鸢和纸笔藏了起来。
暑热,凉豆花卖的快。
我看苏晏青在案牍上看了一天书,脑门上全是汗,偷偷留了碗给他。
他喝了两口,望向我时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过于甜了。”
我只当他忙。
忙的忘记了,他现在是姑苏的父母官。
而我,还是当年在巷口卖豆花的小娘子。
4
秋末的雨打在身上,凉的人打了个哆嗦。
清早精心梳的头发,现在湿哒哒地贴在脸上。
我没理会卫潇不怀好意的示好,只是抬起眼,平静地问苏晏青。
“晏青,潇娘说的日后相处,是什么意思?”
他犹豫了一瞬,说:
“潇娘入府,可以帮你算看不懂的帐,认不懂的字。”
旁边的卫潇也冲我使劲点头,忽然要给我跪下。
“姐姐,我进府后绝对不会同你争抢苏郎……”
“我敬你为自家的姐姐,一辈子侍奉你和苏郎。”
她一口一个苏郎,每说一个字就要哽咽一下。
我听的有些烦,头一次没憋住自己的情绪,眼泪都在眶里打转,硬生生忍了下来,偏过头发了火。
“我问他呢,你插什么话?”
卫潇被我凶了,眼泪一下子没憋住,像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苏晏青慌了神,将她拢到身后,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
“许明诗!”
“她都说她做妾了,你还想怎样?潇娘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现在就算落魄了也不至于被人看不起,何况我已为她赎了身,脱了贱籍。”
他说到后头,语气放柔了些,带着些哄的意味。
“看见潇娘就像看见了当年的我,如今我身份不同了,家中事务堆积如山,成亲后让潇娘在府中帮帮你,好不好?”
仿佛这样我就会低头服软。
可我只是将卫潇递过来的伞扔到一旁,红了眼圈,转身跑回了家。
5
回到家里,我起了高热。
梨儿忙去请村口刘大夫。
刘大夫背着药箱来了,摸了摸我滚烫的额头,叹了口气。
“烧吧,烧一场就好了。”
刘大夫开了些药,梨儿刚想拿钱,却被止住了。
“等姑娘好了,给老头子做碗甜豆花就行。”
这几日,我的病逐渐好转,家中风平浪静。
确实如刘大夫所说,这一病,让我清醒许多。
如今的苏晏青,已经不需要的一个连诗都不会做的乡下姑娘了。
我不去想别的,一头扎进厨房里,专心研究起买回来的菜谱。
菜谱上头的字比较少,更多的是图,且画的清晰。
我翻了翻署名,叫什么姑苏心月主人。
虽然名字起的怪怪的,里头的菜做出来的滋味倒是一顶一的好。
我撸起袖子,打算照着做两盘酒糟鱼,一盘给刘大夫送去,另一盘我和梨儿吃。
离重定好的大婚之日还差半月。
夜里,爹娘上了门。
娘搀扶着爹,闻见屋里头的香味,往桌边一坐,眼睛直提溜着桌上的鱼。
我将鱼收了起来,娘咽了下口水:
“明诗啊,娘这辈子过得苦,好不容易把你嫁出去,你怎么在这关键时候犯浑呢?”
她拉过我的手,露出一截金镯子,语重心长:
“苏大人脾性好不同你计较,答应下的聘礼一分没少。”
“你说你一个厨娘,除了能嫁人还有何用?”
苏晏青明知,送过来的聘礼进了爹娘的口袋就出不来。
他这是在逼我嫁。
他新晋通判不久,正室必不能是个入过贱籍的花船娘子,而我这种常年在扬州镇上的老实姑娘,最是他名声的良配。
恰巧媒婆挤开门缝,打断了娘的话,朝里喊。
“姑娘,不如看看咱们家精挑细选过的公子!”
“姑苏谢家二少,白手起家,模样俊脾性好,最是读书的料!”
我怔了一下,起身开了门,那媒婆立马笑脸相迎。
“俗话说这风就是爹,雨就是娘。”
“原还不信,如今老婆子我也算见识到了。”  
娘被说的面上无光,怼那婆子说:
“她再怎么样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个老虔婆,哪有越过父母向女儿提亲的!”
媒婆经验老练,也不惯着。
“子生而不养非人也!”
“我杨婆子走过这么多人家,头遭见刁蛮的娘向着不要脸的夫家。”
“姑苏人人都知他苏晏青一掷千金救娇娘,却不知这苏大人早已忘了从扬州的来时路了!”
娘不甘示弱,叉起腰,斜了我一眼:
“男子有个三妻四妾又如何?何况这读书人自古本就风流!”
“不容纳妾就是她小气又上不得台面!”
媒婆不急不闹,低头瞟了眼指甲:
“听闻你家还有个二郎,吃酒嫖赌,无恶不作。”
“在江南地界,杨老婆子我也算个有脸的人物。”
“不知哪家姑娘没长眼会看上你家二郎,不如我再同旁人说说?”
原本娘与爹在镇上就为人所指,弟弟到了成婚的年纪,几家媒婆都推三阻四。
杨婆在江南是出了名的姻缘神,凭她说成的亲事没有一桩不是夫妻和睦的,求着她说亲的人家更是排到了西湖。
若她的嘴里都能说一句哪家的儿子女儿不行,那这家人的孩子这辈子都别想娶妻嫁人了。
纵使娘再如何牙尖嘴利,此时也被媒婆说的熄了火。
我顺势将爹娘推出了门,冷声道:
“这桩婚事我不应,聘礼也如数还回去吧。”
“不然咱们只能高堂见。”
爹娘面面相觑了一会,才悻悻离开。
杨婆拿出庚帖,笑呵呵道:
“因公子是家中庶子,谢家大娘子不曾多管教。”
“姑娘嫁过去,请安奉茶那些繁琐规矩也不必守。”
“公子也最是明事理的,姑娘平日只喝茶听曲管钱便好。”
我低下了头,想了想问:
“那能让我种地吗?”
这样的日子确实是不错,可如今我也清醒明白了。
男人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却最是精明。
我除了这间豆花铺子以外,平日也只是糊口而已。
若他家有地让我种,三年五年和离了,我也能过得比如今自在。
杨婆笑,从包袱里拿出东西摆在桌上。
“五百两白银,一方小院,三亩良田,龙凤成双金喜镯一对,香云纱两匹,钗环不等。”
“都是给姑娘的聘礼。”
于是我接了帖子,去了姑苏。
6
水船慢悠悠行了三日,终于靠岸。
下船时,从角落里鬼鬼祟祟冒出一个女孩扯了扯我的衣角。
她馋了一路我手中的豆酥糖,终于趁她娘去渡口打豆浆时跑到我身边。
“姐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谢京澜吗?”
我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的呀?”
她露出两颗板牙,鬼马似的指了指我的包袱,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不小心偷看到了姐姐的庚帖。”
“我娘教过我识字,我又看那上头的字和我写的差不多,所以知道。”
我摸了摸小女孩头,温柔笑了笑。
“识人不靠听,而靠眼和心。”
“若他真如那般,也不一定是离经叛道,许是找到了他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呢。”
我又从包袱里用油纸包了糖,塞在她的手里。
那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过糖朝我道了谢,嗓音软糯。
“姐姐,我爹纳的新妇一直欺负我和娘,如今我娘与爹和离了,现下在食春楼做工。”
“你若去食春楼吃点心,我让娘给你送几道她最拿手的糕点!”
我笑着点头,“快过去吧,你娘喊你呢!”
我没怪自己识人不清。
也没怪自己因此难过了大半月。
祖母说过,人只要及时止损,即使天塌了也有回头路。
冬日再难熬,总会抽出绿枝。
乌蓬慢慢,青瓦深巷。
我寻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庚帖上的人家。
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公子堵在巷口。
正对着刚从我准夫君院里出来的粉袍公子恶语相向。
那恶棍身量极高,手握一截竹棍,闲闲而立,腰间美玉叮当。
再看那粉袍公子,面若桃花,出口成章,像极了媒婆口中的谢京澜。
若是谢府的人欠债,恶棍打死了人,两家闹起来,府上因此背上人命,未来过门的我说不定也要踩上这趟浑水。
所以眼见那棍棒即将落下,我上前急急拦住。
恶棍眯起俊眼,漫不经心问。
“噢?你认识他?”
我摇了摇头。
那恶棍反倒来了兴致,俯下身与我平视,语气柔了些。
“那你为何要管?”
我拿出庚帖,将那狗爬似的字亮在他面前。
“我是谢家二公子即将过门的妻,自然要管。”
“若你为打人被告去衙府吃了官司,也是划不来的。”
面前人细细打量了我一下,背手轻笑。
“他摔了我两只景德烧的荷叶形盘,又偷了我绣坊一匹名料——”
“共计三万两白银。”
恶棍语调微微拉长,狐狸似的眼紧紧盯着我。
“姑娘说他不还,谁替他还?”
我拽紧了小包袱,看着地上碎了的盘子和一匹绸缎,怎么说也要不了三万两。
我一时有些哑然,红着脸仰着头:
“……你这人真是,心都黑透了!”
他被我骂了一嘴,也不恼,嘴角依旧挂着浅笑。
不知何时将手中竹棍藏了起来。
一绿衣小厮急急跑来,喘着粗气。
“禀二公子!”
“那日我送庚帖去主院过目,大娘子竟偷改了庚帖上的时辰,咱们的船快,派的人去扬州接姑娘过来,却听说姑娘自个儿坐船先来了。”
“小的已让仆从在姑苏寻人了,公子别着急!”
那绿衣小厮又扭头看向粉袍公子,抱拳咬牙。
“这泼皮!夜半三更调戏有夫之妇,先收拾了再说!”
“公子你说,先给他来一顿竹笋炒肉还是刑具伺候?”
另外一个红衣小厮见状,忙用力咳了两声,疯狂提醒。
“咳、秋叶——”
“你你什么时候见过咱们公子动粗的!”
秋叶看了我一眼,片刻后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
“是、是!”
他朝我拱手:
“秋叶陪着公子读书读傻了,咱们公子是最温和娇弱不过的,从来不打骂下人!”
我猛然抬起头。
眼前这恶棍就是谢京澜!
那粉袍公子面露歉意,朝我抛了个媚眼,又朝我道谢。
“这位姑娘为了蒋某挺身而出,蒋某定会好好报答姑娘……”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就冲过来两个人将粉袍公子用蛮力架起,捂住了他的嘴,皮笑肉不笑道:
“请吧,咱们公子请你去别处喝茶。”
我彻底麻在原地。
谢京澜低下头,眼微弯起问我。
“怎么不接着说了?”
他靠近我,语气戏谑:
“噢——”
“还是,原来我就是媒婆口中那个谢京澜,让你失望啦?”
彻底闹了个大红脸。
我哪还敢多说,木着身子摇了摇头。
他又好整以暇地问,微微侧首:
“那是我的长相不合你意?”
我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瞬。
初阳映雪,谢京澜鼻梁高耸,黑睫纤长,微勾的眼角处有一颗殷红小痣,一条镶白玉的腰带勒出一把窄腰,意气琅然。
放眼扬州和姑苏,都是一等一的绝色。
对着这张脸我实在说不出不是,又摇了摇头。
他双眼微弯,温温柔柔的:
“既这样,就别板着脸了,倒是我,被大娘子算计了还不知道。”
“没能去扬州接你,是我不对。”
我被他说的脸颊发烫,微微低下了头。
“方才真是对不住,我向你赔礼……”
四下已无人,谢京澜自然地接过我的包袱,走在前头带我进院。
玉兰花散落在他肩头几瓣。
他随意在手中把玩一束枯枝,转身点了下我的额头,轻笑一声。
“既然对不住,那就好好跟着。”
“别再把你未来夫婿认错旁人。”
7
这方小院是他替我外置的。
院落很大,穿过回廊,流水小桥。
来到房内,女娘用具齐全,衣衫胭脂应有尽有。
侧边就是一个大厨房,每日都会有下人采买食材,供我发挥。
旁边便是已经翻好了的地,想吃什么菜可以自己种。
小厮春归微微弯腰:
“若房中还有缺的,姑娘同我说,我再去帮姑娘添置。”
我坐在放了鹅绒垫子的小椅上:
“已经很好了,若你得空……帮我和你们二公子说声多谢。”
谢京澜心细,什么都能替我想到。
我来了姑苏小一月,原以为是来种地的,如今看来却是享福的。
春归点点头,又递过来一本东西:
“二公子还说了,娶姑娘过来也不全是玩乐。”
“因公子经营姑苏最大的酒楼,还请姑娘帮着按照这本谱子上的步骤做菜试试。”
“怕姑娘累着,公子每三日来姑娘院里尝一道菜就行。”
我接过菜谱,里头的绘图和菜系倒是有些眼熟。
没等我细想,外头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
“姑娘住的可好?大娘子派我来问一声姑娘,哥儿毕竟是男人,五大三粗的,有些地方没咱们女娘知冷知热。”
那婆子门也没敲就进了门,我急忙将菜谱藏进袖子里。
婆子拿帕子捂了嘴,笑道:
“大娘子派我来是提醒姑娘一句,既然嫁进谢家,就是要督促二哥儿读书的,可不能像没成家似的,尽让哥儿在外头浪了——”
我心里犯疑,这和媒婆说的不一样,谢京澜从来没让我督促过他读书。
大娘子这一遭是来探口风的。
依照前几日刚来的情形。
原本他派了船来接我,被大娘子不知不觉间就离了间。
可见二人不容水火已久。
眼前这婆子,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婆子又笑:
“至于公子的酒楼和绣坊,姑娘何须费心打理?”
“既累人又不讨好。”
“大娘子自有好处给姑娘。”
说罢,婆子拍了拍手,立马就有人端上来一个匣子,里头满是上等宝石金簪,底下压着厚厚一沓银票。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我装傻:
“这些是大娘子补的聘礼?”
“聘礼二哥儿早就给了,大娘子不必费心。”
婆子见我不吃软,将匣子合上,咳了两声,言语间开始带着威胁:
“听说二哥一早就将田产房屋压在姑娘名下了?要我说啊一介农妇能攀上我谢家的高枝,也就是因为二哥是庶子,最后也还是归在大娘子的名下,日后大娘子接过宅院——”
“姑娘可得想清楚了。”
这一月我也没闲着,有事没事就拉着院里的丫鬟小厮聊天。
也知道了谢家大部分家产都是靠谢京澜做起来的。
靠着几处谢大人和大娘子都不要的烂摊子,硬是在谢京澜手里开出了花。
在江南属他云锦堂的绸缎最好,尽是上等苏绣杭绣。
绣工和坊主都是身怀绝技却埋没在后宅院落的娘子,他只担个虚名,解决堂内琐事。
他也从未觉得女子离了男人就不行。
再说这姑苏最大的食春楼。
是谢京澜自己试过无数道菜,每桌都送菜品尝新菜。
再认真听取食客意见,一点点改进,也曾经遭过怒骂,酒楼才能在姑苏城立足做大。
杨婆也才会心甘情愿顶着骂名,替谢京澜说亲。
而谢家这群人就只会坐享其成,见他不肯交出产业,就在外头传他不爱读书,不务正业的名声。
现在还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回过神,我轻轻笑了:
“妈妈打错了主意,我竟分不清这是威胁还是贿赂。”
“我若在枕边鼓吹公子分家,这辈子大娘子都别想摸着绣坊和酒楼的边。”
窗外响起的脚步声一顿。
于婆子见我油盐不进,索性撕了面上那层皮。
她瞪圆了眼,抻长了手臂就要来打我。
“呵!姑娘软硬不吃,就别怪我这个粗人教教姑娘规矩!”
我刚想还手。
门外遂传来一声怒喝。
“于妈妈莫不是嫌自己活太久了?”
谢京澜迈着大步走进来,头顶白玉小莲冠,缓带轻裘,眼神冰冷。
那婆子怔怔停在原地,又见他手中拿着不知名的契,举起的手又瑟瑟缩了回去。
一股好闻淡淡梅香,萦绕四周。
谢京澜的嗓音如清泉抚平人心,轻轻握紧了我的手心。
“我分家了,别怕。”
他的手有些凉,但足够让人安心。
谢京澜微微抬手示意,不紧不慢让秋叶把人带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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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捆了人押到厅里,共计二十余人不等。
谢京澜闷声道:
“于妈妈看清楚了,这些可是大娘子派下去的人?”
那婆子看了眼底下嘴里咬着麻布的人,急忙撇清,眼珠子转的飞快。
“这些人长得都一个样……”
“老婆子我怎会识得……”
秋叶踢了一脚不老实的人,严肃道:
“于妈妈还是说实话吧,他们可是通通都招了!”
“你吩咐他们在外头放话抹黑公子,还纵火烧了孟学士的书阁,构陷咱们公子——”
“蓄意纵火,可是要被杀头的,若你还不供出幕后主使。”
秋叶动动手腕,旁边的春归也挑眉,蓄意抽出腰间佩刀。
“咱们两个兄弟也不是吃素的,听闻于妈妈膝下还有两个儿孙。”
于妈妈吓得立马趴了下来,朝着谢京澜就是一顿跪拜,哭泣求饶,全盘托出。
“公子,都是大娘子让我做的!”
“一切都是她让咱们做的,好让您读不了书也挣不了银子……”
谢京澜没说话,来人端上来一份供词。
于妈妈本还不想按押,一抬头瞥见谢京澜眼中的寒光。
最后还是按了红色手印。
春归带着人,把这群大娘子的手下全部押进偏僻的柴房。
8
事情终于平息了一阵。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屋内静静烧着铜盆,迸发火星。
我拍了拍身旁小垫,示意谢京澜坐过来。
仅仅相处了小一月,此刻和他说起话来,却像夫妻间的平常闲话。
“孟学士知不知道火不是你放的?”
谢京澜也不似方才那样神情冷冽,眉眼舒展了下来,眼又弯成了月牙。
他从袖中拿出捂了好久的糖炒板栗,替我剥壳。
“自然不知,那刁婆做足了准备。”
“那夜孟学士难得留我一个人在书堂读书,她们的人从屋檐上溜了进去。”
“我前脚刚走不久,大火就烧起来了,孟学士得知后,即刻放下家中娇妻就直奔书阁,对着烧成灰烬的书籍哭天喊地,还说什么——”
他特意清了清嗓,稍离远了些,模仿起先生的强调,双手举天作崩溃状:
“仙品啊!我的仙品!!”
“是哪个傻缺把我书烧了!”
“被我抓到,绝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我笑出了声,“那怎么办啊,先生肯定认定是你了。”
谢京澜又往我这边靠了靠,让我枕着他的手臂。
他长长叹了口气:“是啊。”
“所以不仅孟学士将我赶了出去,连姑苏的其他先生也连夜在自家书阁外加了水缸,千防万防,就怕我路过书院附近。”
“这群读书人真是——”
他叼了颗栗子,有些愤愤不平,“我就有这么无聊吗?”
其实谢京澜是爱读书的。
只不过这么多年大娘子变着弯儿不让他念。
一会让他跪在雪地里看,一会又克扣院里的油灯份例。
谢大人问起来,也能被大娘子用磨炼他读书的意志圆回去。
谢京澜索性就不读了,专心经商。
我托腮,叹了口气:
“许是孟学士还为烧书的事情生气,没仔细考量这背后的算计。”
“若没有这档子事,现在你应是孟学士的门生了。”
谢京澜微微向后扬着,阖着双眸。
“无妨。”
“只要我想,秀才进士可入不了我的眼。”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我知道,读书没这么容易。
孟学士是翰林院退出来的,专门修订京城学子文章。
若能在他门下读书,定比自己闷在屋子里苦读要强的多。
谢京澜接着说,眼神比雪还要温柔些,焐热我的手。
“这回分家,算是彻底断了那些人的念想,也算给你一个交代。”
“我不做谢家被人看不起的庶子,而是许明诗堂堂正正的未婚夫君,我谢京澜的娘子,嫁进来可不是来每日请安守规矩的。”
听他这么说,一阵热意迅速爬上我的脸颊。
“可你我才见一面,怎么就敢将产业都交于我?”
“你就不怕我和大娘子是一样的人么?”
“你不会。”
谢京澜一双眸子无比透亮,望着远处簌簌落雪。
“我这辈子没喜欢过什么人,杨婆见谢家随便想塞个姑娘过来做眼线,便好心替我说媒。”
“杨婆说,姑苏的人家听信谗言对我避之不及,她就替我找找扬州的好姑娘。”
“我想着,既然这姑娘决心嫁给我,那我就要对她好。”
“那日去酒楼,窜出来一个小姑娘,问我是不是谢京澜,我点头,她就同我说呀,说我找到了真心喜欢的事情,收留了她和娘,绝对不是旁人口中的那样。”
“她还说,你是同她娘一样世间最好最好的娘子,要我对你好。”
“我说,在我眼里,你本来就是世间最最好的娘子。”
他静静地说,窗外纷扬的大雪洗去天地尘埃。
我的眼圈忽然红红。
“我知道你之前吃了许多苦,必是在心外筑起了高墙。”
“至少这样,会让你先安一点心。”
“你不在旁人口中了解我,那我也不能让你失望。”
9
杨婆没有骗我。
谢京澜不仅长相俊脾性好,还很会读书。
他的字进步很快,从原本歪歪扭扭的字到笔锋分明。
他最喜欢将我护在怀里,在亭中煎茶练字,轻轻握住我的手,在纸上写下娟丽的小楷。
他也会请京城来的先生教我读诗,从来都不会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我一知半解不懂装懂的时候,他会说是他不懂,叫先生再教一遍。
得空时,我开始读诗经。
读到那首《关雎》,心尖还是会为了往事轻轻颤动。
谢京澜会悄悄将书页翻到《氓》,念出那句。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有些人,不值得阿诗再为他费心。”
他总是能这样悄悄拉近我与他之间的距离。
可谢京澜也爱吃醋。
那日我包袱里的菜谱被他看见了,他哼了一声,问我。
“那你是更喜欢姑苏心月主人,还是我?”
我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道。
“姑苏心月主人不就是你么?”
“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
他将那菜谱合上,嘟嘟囔囔,“不行,阿诗眼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不能有别的厨子。”
我又笑出了声。
这本菜谱是谢京澜在试菜时一笔一画记录下来的。
他做菜很有天分,一经书肆印刷誊抄后竟成了名书,许多人家都会买上一本。
我喜欢做菜。
人活着和做菜一样,得过的有滋有味才行。
在这条路上他也帮了我许多。
所以,我也想帮帮他在读书上的事。
那日,日暖春寒。
我凑近问他:
“那孟学士的书阁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值得他为此生这么大的气?”
“我都送了好几回拿手好菜进去了,每次只见盘子出来,还是没个准信。”
谢京澜咳了两声,扭过头不看我。
“读、读书人嘛,自然就是看的是些圣贤书。”
果然仆随正主,一说谎就爱结巴。
他不同我说,我就自己去书肆打听。
书肆老板摆摆手,将我推开:
“读书人的事情,小女娘少打听。”
我让丫鬟同他说,若是肯卖几卷给我,就送他娘子两匹云锦。
书肆老板一听到自家娘子的事情,表情微微松动,神神秘秘地将我带到里间,又从暗道里端出来一摞积了灰的书。
他低声同我说:
“小娘子,这可是汴京最流行的『刘备文学』。”
“还有足足十卷《唐·春风云雨录》《西凉猛猛四人行》《三国野史》。”
“绝对野的没边,保准读书人喜欢!”
“您看您要几卷?”
我看也没看,大手一挥。
“我全要了!”
那书肆老板见我如此豪迈,反倒抹了把汗,把书替我包的严严实实让丫鬟提着,笑道。
“如此爱读书的娘子我还是头一回见。”
“小娘子可要拿稳了,切莫在街上掉出来。”
我点了点头,又提着食盒和书去拜访孟学士。
上回审了于妈妈后,谢京澜将事情闹到了公堂。
大娘子蓄意纵火,被押进了大牢。
谢大人嫌她丢了面子直接休了妻,与当年贬谢京澜的娘为妾如出一辙。
如今的他隐退朝堂,再也拦不住谢京澜分家。
事情彻底真相大白。
前些日子,孟学士吃了我烧的菜虽然面上没说什么,但每回都让书童在门口等着。
书童巴巴地在门口望,终于等到了我。
他在前头带路,“娘子不知道,咱们先生可馋了好几日娘子做的菜呢!”
孟学士从书阁中走出来,我让丫鬟先将食盒打开,香气扑鼻。
今日做了莲房鱼包,将嫩莲蓬去瓤截底,将酒酱香料与鳜鱼肉泥填充孔内蒸熟。
鱼肉的鲜嫩和莲蓬的清香,使人顿生风雅之感。
孟学士看了一眼,咽了下口水,又有些为难道:
“娘子的心意老夫自是知道。”
“只是,就算那火不是谢京澜放的,此事也是因他而起——”
我微微笑着,福身行礼。
“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我特意给先生赔礼来了。”
丫鬟把包的严严实实的那摞书拆开,摆在孟学士面前。
孟学士木着脸翻了几页,差点摔倒。
良久后,他一把扶住旁边的书童,难掩捡到宝贝的神情。
他让书童把书收下,稳了稳身子。
“……读书嘛,自然是什么都得看。”
我笑着谢过先生,准备回家让谢京澜明日去草堂念书。
却不想,他早早站在孟府门口等我。
我扑进他的怀,他牵起我的手,笑着说。
“今日的书温完了,一起逛集市去。”
谢京澜从来没说过他没时间陪我。
他只嫌如今学业重,陪我的时候不够。
路过纸鸢铺子,我停了脚。
谢京澜将我的手牵的牢牢的。
他说,他从来没放过纸鸢,这辈子只陪我一个人放。
他也会缠着我酿青梅酒,做甜豆花。
每回都会夸我做得好。
也不知道他从哪听来了我和苏晏青的事。
前些日子竟让人趁苏晏青走夜路时,直接用麻袋套了揍了一顿。
我有点担心他把朝廷命官揍了,他自己还颇有些洋洋得意。
“阿诗放心,秋叶春归做这种事最有经验。”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趁谢京澜去给我买糖葫芦的间隙,我去鱼贩那要了一尾新鲜鲈鱼。
付完银子后,提在手上却觉得分量不对。
我又折返和那鱼贩理论,那小贩却悄悄藏了假称,来了个偷梁换柱,摆着手十分蛮横。
“大伙都来评评理,娘子可是亲眼看着我称的,本摊从不干这种缺斤少两之事!”
“莫不是娘子特意来讹人的?”
我刚想开口,耳边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若是本官亲眼见你这小贩偷梁换柱,又该当如何?”
我回过头。
是许久没见的苏晏青。
10
苏晏青今日忙完公务,准备去集市上买尾鱼。
家中有孕的卫潇吵着闹着要吃全鱼羹满汉宴,要穿锦衣、簪翠羽。
他开始有些不耐烦,好几日都找借口宿在同僚家。
她当自己是什么?
自己不过一介小小巡抚,每月领着那点俸禄,还以为他是赚的盆满钵满的食春楼掌柜么?
可卫潇爱哭又不讲理,若是一日吃不到鱼宴,闹着要一尸两命。
苏晏青没办法,只能先哄着娇妾,自己买鱼回来做。
偶然路过纸鸢铺子,他脚步一滞。
他有些想念许明诗了。
广陵的人都说,她接了庚帖嫁去姑苏。
苏晏青不信,不耐烦反问起小厮。
食春楼的掌柜公子怎么可能看上一介无名厨娘?
再说,她不过是一个连广陵都没出过的许明诗,怎么敢因为同他怄气,一个人跑去这么远的地方嫁与他人?
别开玩笑了。
他摆摆手,将小厮赶了出去,不以为意。
这定是许明诗用来阻他接潇娘过门的手段。
只是半年过去,巷口那间豆花铺子积了厚厚一层灰。
也依旧没等到她朝自己低头。
他有些慌了,找遍广陵县扬州城,都没人看见平日灰头土脸的许明诗。
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在食春楼的酒桌上。
酒过三巡,一起做官的同僚赵徽和苏晏青说起了闲话。
赵徽说,春日寒山寺外,看见了当年在院里唤他一起放纸鸢的小女娘,她和一个俊俏郎君在池中喂锦鲤。
那小女娘一看就是被身旁的公子娇养许久,皓白的手腕上挂着化水叮当镯,身上挂着鸳鸯缠金荷包。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那公子就在旁边静静守着,眼神宠溺。
赵徽回想起那年,那小女娘身着粉衣,虽然发饰素了些,却娇羞俏丽如春日海棠。
她带着纸鸢和纸笔,如一道风似的化开了阴郁了许久的天色。
原本肿着的眼,一见到苏晏青就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却被苏晏青呵斥了回去。
他拐角出院门,看见她抱着纸鸢坐在树下偷偷流泪,整个人瘦削单弱。
那女娘笑起来那样好看,哭起来那样令人心疼。
自己竟也跟着不知不觉嫉妒了苏晏青许久。
赵徽饮了口酒,拍了一把苏晏青的肩膀,叹道。
“晏青,咱们这么多年的同窗情谊,却还是要说一句。”
“你要纳潇娘的事,真是做错了。”
苏晏青脑海里浮现出那画面,连倒酒杯盏满了都没注意。
许明诗从来都不会闹。
他上京城考学那年,她砸了陶罐拿出全部家当,就连剩下的几个铜板都要塞给自己,生怕他在外头不够用。
唯一一次闹,也只是那次他不顾一切爬上枝头,替她够那只被树枝划破了的纸鸢。
现下看见纸鸢,他心里像是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慌。
他路过鱼摊,正巧见一个女娘正在挑鱼。
女娘贤惠又懂过日子,一下就能挑到最肥最鲜活的鱼。
那年求学,许明诗也是这样,每旬都要去渡口买鱼回来,给他炖最鲜的鱼汤。
往事愈发沉重。
回过神,他看见鱼贩手脚不干净,见小女娘一个人好欺负,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偷梁换柱。
苏晏青心中忽像吃了没熟的青梅样酸涩难受。
他快步上前,厉声呵斥了鱼贩。
鱼贩认得他是姑苏的官爷,瞬间不敢吱声,把多收的银子退回给苏晏青。
小贩十分惶恐: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大人,小的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要养,这才迫不得已,娘子和官人莫要怪罪!”
他接过银子,先走到那受了委屈的小女娘身旁,将小贩退回的银子给她。
看到那张脸时,手中动作忽然一滞。
这张脸与记忆中的脸,相像又不像。
他盯了许久,愣住在原地,脱口而出。
“……明诗?”
她堪堪回眸,眉眼含情。
女娘头上缠的不再是破了边的发带。
头上簪的是明珠宝钗,身着妆金敷彩的云锦。
哪还有半点许明诗的样子?
苏晏青的眼尾瞬间就红了,心中又泛起酸涩和生气,最终化成一句。
“……这么多日,你去哪了?”
11
苏晏青手心出了汗,握着那小贩递过来的碎银。
神情舒展,像是替我找回了公道似的。
我却没接。
他面上挂的彩还没好,此刻动作也僵在半空,有些狼狈,望向我的眼睛却是亮的。
“明诗,那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你这么生气是因为马车上的那只纸鸢,上回那纸鸢本就是买给你的,不过潇娘贪玩自己先拿了纸鸢去放……”
他见我不说话,话语更加热切。
“你不是爱酿酒吗?我们一同摘了果子酿。”
“你爱做豆花,我再给你盘个铺子,我们以后一起好好过日子。”
“你我之间再没有潇娘这个拦路石……”
他越说眼圈越红,像先将把自己感动了似的。
我摇了摇头,没收那失而复得的碎银,看了眼那见风使舵的小贩说。
“苏大人,做事不能这样的。”
“不能做错了事,只想着弥补当时的过失。”
“如果我收下了这些碎银,忘了这个人犯下的错事,就算还回了银子,百姓心里的秤砣也会悬向另一边。”
我抬起头,一字一句。
“做人也是这样,不能因为犯错的人后悔,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晏青面色逐渐暗了下来,低声说。
“若是他是无意的,或是第一回呢?”
“总要给做错事的人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小贩,还是他自己。
我叹了口气:
“不是的,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若苏大人不能替我主持公道,那只能将这鱼贩押去公堂。”
我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替我先将鱼贩子制伏。
谢京澜踩在铺子上,一只手抓着鱼贩的手腕往反方向折,淡淡道:
“就是这只手短我夫人二两鱼钱?”
那小贩面色惨白,疼的急急求饶:
“公子饶命……”
“小的这双手,还要养家中八十老母……”
他又飞速踢了他一脚,反手将他压倒在地,小贩彻底爬不起来了。
谢京澜眼中尽是冷色:
“八十老母?现在想起家中的八十老母了?”
“那些被你骗的过路人家中,难道没有自己的爹娘吗?”
“敢讹我夫人,这只手就别想要了!”
他又抽出短刀,在那商贩的牌子上三下两下刻下“缺斤少两”的字眼,立在摊前。
周围买鱼的客人都自觉绕了道。
趁着谢京澜和小贩缠斗,我想和苏晏青说清楚。
“苏大人,这点银子刚才他没给我,现在就算给了我也不会要。”
“你也看到了,我夫君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就算是一点小事也会闹上公堂,让这小贩蹲几日大牢。”
听见我叫谢京澜夫君,苏晏青面色变得很难看,不可置信地问我。
“你方才……唤他什么?”
“明明我才是那个与你相识十多年的人,你居然要唤他人夫君?”
是啊,我与他认识了十多年之久。
他知道刀子往哪插我最疼。
他叫我宽容,叫我大度,说我看不懂账,认不得字。
他意欲将府里大小事宜都交给卫潇。
他明里暗里说我这个即将过门的妻不如妾。
有人将这一切推翻,用一颗真心来爱我疼我。
他反倒不乐意了。
“我接了媒婆递过来的庚帖,收了他谢京澜的聘礼,明面上我早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心中也认定我就是他谢京澜的妻子,自然是喊得的。”
说到这里,我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明明过去这么久,受委屈时还是会觉得难受。
有人撑腰的时候,我的鼻头会更酸,眼泪控制不住的掉。
苏晏青露出一瞬心疼的表情,他的眼圈也越来越红,声音愈发颤抖,又意欲拿程朱理学那套来捆绑我回到他身边。
“话虽如此……”
“可男女大防,你和他还未成婚,就日日厮混在一块成何体统?”
处理完小贩的事,谢京澜牵过我的手护在身后,嗤笑一声。
“苏大人竟是这样当官的,若要按大人口中的男女大防,那岂不是姑苏女子都上不了街出不了门?一辈子在家里当个摆件?相悦的男女见上一面就要跳姑苏河?”
“程朱理学倡导饿死事小,失节是大,在我朝是一等一的伪学。”
“苏大人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全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不对,苏大人还会被妖艳女子的一首《关雎》吸引。”
“苏大人有空管男女大防,不如先将自己额头上的伤治好吧,往后走夜路可要好好看着,莫要自己摔了教还要攀扯旁人!”
他说话一向嘴毒,性格又疯,骂起人来收不住。
我怕他说漏了那夜是他找人打的苏晏青,想捂他的嘴。
苏晏青气急,伸出了手,指着谢京澜半天说不出话来,刚想反驳却被一声娇滴滴的嗓音打断。
“苏郎,怎的这么久还不归家?”
卫潇挺着个肚子,看着我如今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艳羡,又压了下去,微微敌视地看着我。
“许姑娘,既接了他人庚帖,就莫要再来攀扯我家苏郎了。”
“我肚中还有着他的骨血,如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许姑娘要来坏我家好事么?”
我急忙摆摆手,不愿同她争。
“这福气给你,我可不要。”
倒是苏晏青被卫潇扒拉着,心中更恼,忍不住推了她一把。
“与她无关,别胡乱攀扯旁人。”
卫潇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往地上一倒,捂着肚子开始撒泼,开始哭爹喊娘,说要带着肚子里的小儿上吊。
苏晏青被她搞得憔悴不堪,却只能去哄,自己也流下了泪。
我回过头叹了口气。
当初他就该想到,既然选择救了卫潇,这辈子都别想甩掉她了。
谢京澜将我拥入怀中,带着我远离了那块是非之地。
“咱们不看了,饿了吧?”
“排了许久才排到的,先吃一口。”
谢京澜自然而然将糖葫芦递到我嘴边,我咬了一口,没有意想中的酸涩。
“我和老板说了你不爱吃酸的。”
“这串果子是蒸熟过的,酸味没那么重。”
“你尝尝,若还是酸就给夫君吃。”
“咱们下回自己在家做朱樱的糖葫芦,那才甜呢。”
他嘟嘟囔囔的,又要给我研究爱吃的东西。
我牵起他的手,心里却比糖衣还要甜上几分。
因为嫁对了人,连糖葫芦都不会是酸的。
12
这一年,谢京澜读书很刻苦。
孟学士经常留他到深夜,说他的文章大有长进。
我知道,他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到最好。
许久没陪我,谢京澜心中也有些愧疚,趁我午睡,往我头上簪了根姑苏簪子铺里最贵的流苏簪子,撑着脑袋等着我醒来。
我醒来的时候,他眉眼含笑,替我捏了捏睡酸的肩膀:
“做什么美梦了?”
“还说了梦话。”
我问他我说了什么,他又红着脸不肯告诉我。
我只好将睡前没来得及看的书拿出来。
这本是上回送去给先生的《春风云雨录》,我偷偷留了一本。
我觉得先生爱看,那谢京澜会不会也爱看呢?
我打了个哈欠,将那书摊开:
“听说里头尽是些野史奇谈,不如咱们一起看吧……”
下一秒,谢京澜将那书收了起来,脸烫的像虾仁,又开始结巴。
“这书、书还是留到咱们成亲以后看。”
我有些奇怪,方才随意翻了翻那书,里头还有些我看不懂的图画。
我扑腾个身子去抢,却跌进他的怀。
“我也会认字做文章了,能看得懂……”
可下一秒,里头的纸张是算好了的似的。
在我眼前飘过。
我看清纸上的图画后,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脸红的像猴屁股。
他飘飘然移开视线,咳了两声,先一步将书收进自己袖子里,也不准我再去买这样的书。
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再也不好意思抬起来。
谢京澜笑了,轻拍拍我的背,哄我:
“其实,今日我来是有件正事同你说。”
他的话语变得平静。
“苏晏青家里那个,前些日子生了。”
“是吗?生的是男是女?”
谢京澜摇了摇头,将我抱进怀里。
“大人和孩子都死了,说是孕期脾性暴躁,提前两月就生了。
“母体孱弱,一尸两命。”
我心中有些惊惧。
他的嗓音缓缓,叹了口气。
“那苏晏青不慎看到了卫潇娘的惨状, 这几日朝也不上了, 整日疯疯癫癫的。”
“官家见他治了半年水仍未起效, 罢免了他的官职。”
“现在苏府的下人们跑的跑卖的卖, 大夫去看过, 说苏晏青彻底疯了。”
“他抱着卫潇和孩子的棺材整夜整夜的哭, 嘴里还念着你的名字。”
“昨日夜里跳的河,今一早被船家捞了上来。”
秋末的风吹得人心发凉, 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我走了出去, 替他们一家三口都上了柱香。
谢京澜在旁边替我拢了拢披风, 静静陪在我身边。
那年少女初成,兴高采烈在手腕上系了红线。
如今少女轻熟,那根缠的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
沉眠在那个隔世经年的梦里。
13
又一年开春, 我和谢京澜的婚事定了下来。
梨儿和刘大夫也来了姑苏。
梨儿说, 就算他谢京澜开的绣坊再如何好,我的喜服也一定是要她亲手做的。
刘大夫也从包袱里拿出给我配的温补方子,都是他亲手调配的。
还有杨婆也来了, 笑眯眯地说。
“谢公子,我杨婆子看上的好姑娘, 品行样貌绝对不会差!”
谢京澜也拱手谢过, 给杨婆送上了一锭金。
院里的茶梅树开了花,丫鬟小厮们纷纷在上头挂了红绸飘带。
爹娘也想过来分一杯喜酒,却被我挡了回去。
成亲时我要敬的,只有将我带大的祖母, 还有谢京澜死去的娘。
我描上眉, 换上喜服,戴上凤冠,举着团扇站上花船。
谢京澜握紧了我的手。
喜船摇摇晃晃, 他手上拿着花绸红篮,朝着河两边抛着喜糖。
河两边站着食春楼常来的客人, 还有甜角和她娘。
可听到这个名字时,我下意识地翻了翻包袱里的庚帖。
“(韶”红烛摇曳, 我与他一起拜明月。
夜深露重,烛影绰绰。
他一袭红衣染了一抹情意绵, 眼角那颗红痣,好似被清泉吻过。
谢京澜今日没忍住,拜月时, 比我还要先掉出眼泪。
见他来了,我也不想接着装贤惠,望向他笑着指了指头上的冠。
“谢京澜, 好重呀。”
他的眉眼温温,替我取了头冠, 卸了钗环和妆面。
“从此以后, 许明诗就是我谢京澜的妻了。”
我替他抹去眼角泪珠,笑着点了点头。
原本期待了好久了的夜, 我反倒不知所措起来。
他凑近吻了吻我的唇, 我忽然想起那本没看成的书, 耳根子烫的吓人。
刚想说句话时。
我的肚子咕嘟咕嘟的叫了起来。
一天没吃饭,现下可不饥肠辘辘了?
谢京澜笑了,亲了亲我的额头, 撸起袖子就要去给我下一碗阳春面。
檐上一轮月如钩,懒手弄妆慢梳头。
韶光好景不虚度,风花雪月多情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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