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故事:茶花。

文摘   2025-01-15 18:38   日本  





























































































































































































































































































































































































































































































































































:夜的第七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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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喜欢我,我很小就知道。
因为我不是他想要的男孩。
为了生儿子,他把我送走:“儿子才是根,我又不缺女儿。”
从未被爱过,我为此难受了很久。
可等需要养老时,他又说:“儿子靠不住,还是女儿最贴心。”
“二妹,爸爸老了就全靠你了!”
爸爸不喜欢我,我很小就知道。
因为我不是他想要的男孩。
城里的堂哥们回来时,爸爸总让妈妈杀鸡宰鹅,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
他让堂哥们骑在肩上,带着他们满村转悠。
笑眯眯地跟每一个碰到的人说:“这是我养在城里的儿子,是不是跟我长得很像?”
但他平时,连一个微笑都不肯给我。
不管我犯多细小的错误,都会招来他阴沉沉的目光和厌恶的话语:“再闯祸,老子就把你送走。”
“生你前真应该去照个 B 超。”
没错。
怀我时,人人都说妈妈肚子尖尖,是个儿子。
有人建议爸爸去照一照比较保险。
他不舍得花那钱,加上妈妈那时偏好吃酸,他还梦见爷爷说他后继有人。
这才有了我。
农村总有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逗我:“你要不听话,你爸妈会把你卖到山沟沟里给野人当老婆。”
于他们是随口一说的玩笑,于我而言却是如影随形的噩梦。
为了不被卖掉,我特别乖。
就算被开水烫到,我也咬紧牙不哭。
即使外面小贩卖冰棍的声音再大,我也能忍住不要。
小小的我,就会烧火煮饭。
小小的我,就能给爸爸端洗脚水。
小小的我,帮忙收稻子时被蛇咬了一口,半条腿都肿了。
妈妈找来土方帮我上药,红着眼问我:“疼不疼?还好那蛇没毒。”
爸爸很不耐烦:“那么大一条蛇看不到?一双眼睛是白长的吗?就她名堂多。”
我担心他又动念头把我送走。
忍着眼泪小声说:“妈妈,我一点都不疼。”
“我一会就能下田继续干活。”
后来妈妈让我留在家里做饭。
我没控制好火候,饭糊了。
爸爸吃到微微发苦的饭粒,气得甩了我一巴掌:“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生你有什么用?”
妈妈为我辩解:“她才五岁多……”
爸爸更气了:“她都五岁了,这几年你肚子咋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要是个带把的,我叫她爹都行!你又不是没听到村里那些人怎么说的?”
我跟姐姐都是女孩,妈妈这几年肚子又一直没动静。
村里人都说爸爸怕是要绝后了。
村里修族谱家家都要兑钱,轮到我家时,有人说:“胡良就不用出了,他哥出了就行。”
“他没儿子往后根就断了咱还让人出钱,这不合适。”
当着村里人爸爸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回来后关起门喝闷酒,喝多了要打妈妈。
我跟姐姐上前护妈妈,爸爸一脚踹在我胸口。
“滚!”
“你要是儿子,老子还要受这份气?”
妈妈把我和姐姐推进厢房,自己承受着爸爸的怒火。
隔着破旧的门扉,摔打碰撞的声音狠狠撞击着我的心脏。
我听到妈妈哭着说:“是我不想生儿子吗?”
“那时候我是不是劝过你去照下 B 超,你自己不舍得花钱现在全怪我。”
“二妹都生下来了我能怎么办?塞回肚子里给你变个儿子出来吗?”
……
大我三岁的姐姐皱着眉说:“以前没你的时候,爸爸妈妈从来不吵架的。”
“要是妈妈没生你就好了。”
厢房没有开灯。
稀薄月光透过窗户,如刀片一般,密密插进我身上。
我是老二,还是女孩。
这好像是刻入骨髓的原罪。
那晚妈妈脸肿了,腿也一瘸一拐。
我哭着跟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个男孩。
对不起,让你生下了我。
妈妈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深深的叹息:“我要是有很多钱就好了……”
有很多钱会怎样呢?
她没有说。
爸妈的关系陷入僵局,姐姐对我越发敌视。
我终日惶惶自责,只能更加乖巧懂事,沉默寡言地承担着几乎全部的家务。
一个多月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妈妈在吃饭时突然吐了。
她怀孕了。
爸爸的精气神立马就回来了,每天都摸着妈妈肚子喊:“乖儿子”。
妈妈也满心期盼:“这次可一定要给你们生个弟弟。”
那会计划生育正严,妇女主任的眼睛紧盯着村里每个适龄女人的肚皮。
妈妈说此前六婶怀孕八个多月,被发现后拖走打了针。
孩子生下来后还会动,被计生办的人塞进塑料袋,连夜扔到河里。
爸妈叮嘱我跟姐姐一定要严格保密,千万不能说漏嘴。
爸爸这次学乖了,到了月份,迫不及待找了个黑诊所照了照。
是个男孩!
那天回来他喝了半斤白酒,兴奋地喊:“老天有眼,我胡良也要有儿子了。”
“看谁还敢说我绝后!”
吓得妈妈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小声点,别被人听见。”
是的。
乡下有不少正义感爆棚,热衷于举报的人。
我比任何人都期盼着弟弟快些出来。
几天后,姐姐跟伙伴们玩游戏,有个输了的男孩气急败坏地说:“你赢了有什么用,你又没弟弟,你家没儿子。”
“你迟早要嫁人。”
姐姐气不过,吼道:“谁说的,我有弟弟,在妈妈肚子里。”
没多久妇女主任闻着味,带人来家里,要抓妈妈去做“检查”。
爸爸扛着锄头站门口:“杨白蔷,你今天敢带走我老婆,明天我就一锄头挖死你一双儿女。”
“你自己有儿有女,就要断别人的根,你干了多少缺德事,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妇女主任梗着脖子:“我在执行国家政策。”
“你不配合是犯法,可以送你去坐牢。”
双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
眼看对方人多势众要将妈妈带走,爸爸突然指着我大吼一声:“谁说我违反政策,二妹不是我的女儿。”
“你们谁亲眼见到小兰生她了?她是我从外面捡的,到现在都没上户口。”
“我家还有生儿子的指标!”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我的脸上。
眼泪一下就涌满我的眼眶。
我张了张嘴,想唤一声“爸爸”。
他却恶狠狠地说:“闭嘴,你是我捡的,我不是你亲爸,我明天就把你送走。”
我转头看向妈妈,她红着眼冲我摇摇头。
爸爸,妈妈。
多么简单的发音,就连一岁稚儿都会。
可是那一刻,无论我怎么努力地张嘴,喉咙里都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明明犯错的不是我,但我却被当众抛弃了。
妇女主任不信这套说辞,这时奶奶拄着拐杖出现。
她嗓门奇大:“二妹是我家老大胡善的女儿,寄养在乡下。”
“明天我就让老大来将她带走。”
“那时候闹饥荒,你爸要不是喝了我给的粥,命就没了,你们想动我儿媳妇,先要你爸把命还给我。”
……
城里的大伯第二天一早风风火火赶回来。
他不肯接受我:“佳文和佳武上初中了,正是要紧时候,我跟苗苗根本腾不出时间照顾二妹。”
“一双女儿也挺好的,好好培养女娃不比男娃差。”
爸爸怒了:“你自己一对双胞胎儿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觉得女儿好,就用二妹换佳文或者佳武当我儿子,你愿意吗?”
奶奶用拐杖敲着地面:“实在不行就把二妹送去给人做童养媳吧,还能收一笔营养费。”
天阴沉沉的,暴雨将至。
我赤着脚坐在屋檐下,夏日的热风掀起我破旧的衣角。
如冰刀,片过我腰间的皮肤。
好凉。
好痛。
奶奶好言相劝加道德绑架,但大伯不肯松口。
养育一个孩子责任重大,他不想扛。
奶奶咒骂,爸爸也在发脾气。
大伯甩开他们从堂屋出来,看向坐在廊下的我。
我知道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必须为自己的人生争取点什么。
我把手里用棕榈嫩叶编织的蝴蝶递给他,轻声地说:“我上次答应大妈,给她编一只蝴蝶。”
“我学了好多天,但还是不太好看,请她不要嫌弃。”
大伯低头看我的手。
上面有深深浅浅的伤痕。
有昨晚爬树掰棕榈留下的血道子,有打猪草的割伤、开水的烫伤、烧火的燎伤……
乡下孩子没那么金贵,这些小伤全靠自愈。
大伯接过蝴蝶转身就走。
还是不行呢。
或许我注定是要去大山里给人做童养媳的。
心坠入深渊。
我紧紧捏着拳头,告诉自己不要哭。
不被爱的孩子,哭泣不会获得同情,只会迎来谩骂。
但实在忍不住。
眼泪争先恐后坠落,世界一片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个朦胧的身影。
大伯去而复返,将我从地上拔起来:“快去收拾两件衣服跟我走,马上要下雨了。”
我一直都是穿姐姐的旧衣服,绝大部分都破了洞。
妈妈从姐姐的衣服里挑了两件给我,她气得哇哇叫:“那是我的,凭什么给她!”
妈妈瞪她:“妹妹要去大伯家,穿的破破烂烂的太丢人了。我跟你爸次次迁就你,她如今要走了,就让一回她怎么了?”
妈妈摸着我的头发,红着眼说:“你就去住大伯家借住一段时间,等弟弟生下来了,爸妈再去接你。”
临走时,姐姐气鼓鼓地说:“真羡慕你,以后可以跟大伯大妈一起住城里的楼房。”
“你心里肯定开心坏了。”
不!
我如履薄冰。
大伯领我进门,大妈当着我的面就摔了碗。
“胡善,你出门的时候怎么答应我的?两个儿子还不够折磨我吗?你嫌我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现在立刻马上把人给我送回去!”
大伯拿出蝴蝶,扯着她进了屋。
大妈的咆哮还在继续:“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收了她就不可能还能送回去。”
“衣食住行加上读书,样样都是钱,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现在厂里的业绩又不好……”
我放下小小的包袱,拿了扫把扫干净破碗。
又搬了个小凳子去厨房。
大妈从房间气冲冲出来,我已经把豆角和空心菜洗好,正站在凳子上切辣椒。
她站在我身后,乌沉沉发问:“你在干嘛?”
吓得我手一滑,菜刀割到手指上。
我赶紧捏住拳头把手藏在背后,讨好地朝她挤出笑容:“大妈,我会做很多家务的,我吃的也很少。”
“妈妈说,等弟弟生下来就接我回去……”
厨房采光不好,暗沉沉的。
大妈盯着我一言不发,我的笑维持不下去,眼睛很痒。
我下意识拿手揉了揉。
辛辣一触即发,眼泪哗哗直掉。
大伯推推大妈,低声道:“看你把孩子吓的。”
傍晚佳文哥和佳武哥回来了。
佳文哥淡漠点点头算是招呼,佳武哥笑眯眯摸我的头:“二妹,你又晒黑了,这样下去你要变黑炭头了。”
晚饭桌上,大伯说:“二妹要在这住一段时间,你们兄弟两暂时挤一挤,给她腾个房间出来。”
佳文哥面无表情:“我不想动。”
佳武哥挠挠头:“我东西那么多,我也不想动。”
大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吼道:“都不动,让二妹睡楼道吗?”
“睡沙发,”我赶紧小声强调,“我喜欢睡沙发。”
吃完饭我擦桌子洗碗又给哥哥们把房间扫过,才在沙发躺下。
老式的暗红色实木沙发,垫了毯子依然硬邦邦。
客厅空旷没有开灯,月光落满我一身。
原来城市的夜,没有蛙鸣没有鸟叫没有风声没有大妈婶子的欢笑和咒骂,只有汽车的喇叭声。
还有我孤独的心跳。
那段时间我很小心翼翼。
吃饭只吃半碗,尽量少吃菜,更不会主动夹肉吃。
学会了用煤气灶洗衣机和新式的拖把,会在哥哥们上学时,把他们的窗户和桌子擦的一尘不染。
怕他们嫌我吵,除非他们跟我说话,我从不主动开口。
安静的像个哑巴。
大伯说我白天可以在家看动画片。
但看电视费电,所以我也没开过。
哥哥们的球鞋扔在门口,脏的不像样。
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将两双鞋刷的雪白。
大妈下班回来看着那两双鞋,突然哈哈笑。
我很茫然。
等到哥哥们回来才知道原因。
大妈跟他们说:“二妹今天帮你们把鞋刷的像新的一样,暂时就先不给你们买新球鞋了。”
佳文哥皱了眉,佳武哥嗷嗷叫:“二妹,你闲的没事在家看电视不好吗?”
我将泡皱的手绞在一起,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想买新鞋。”
佳文哥横他一眼:“吃你的饭吧,吵死了。”
佳武哥抱着大妈胳膊好一阵死皮赖脸地恳求。
大妈拿出背包:“鞋子不能买,但今天厂里总算发了三个月工资,给你们点零花钱吧。”
大伯大妈都在造纸厂上班,那会业绩不好。
厂里已经拖欠了将近一年的工资,这次能发出钱,是卖了一批设备。
她给两个哥哥一人拿了两块后,准备拉上包包。
大伯瞧了她一眼。
她轻哼了一声,抽出一块塞给我:“拿去吧。”
那时五分钱可以买一袋冰水,两毛钱能买一瓶华华丹。
一块钱对我来说是巨款了。
我赶紧拒绝,大伯摸摸我的头:“拿着吧,你做这么多家务,这是应得的。你大妈这只铁公鸡,难得拔毛。”
气得大妈掐了他一把。
大妈的确很节俭。
夜里上厕所从不舍得开灯。
淘米水留着洗菜,洗菜水又留着冲厕所。
家里的瓶瓶罐罐都被她种上了菜秧子。
大大小小的纸片、生锈的铁皮都积累起来卖废品。
买菜总挑最便宜的,还会从菜贩子那顺几根葱。
吃饭时大伯说起棉麻公司的职工宿舍昨天遭贼,好些人家丢了钱丢了东西。
那会大家都用现金,小偷很多。大伯家在四楼,没有安防盗窗。
大妈警觉起来:“今天下班太晚了,明天我就把钱存银行去。”
饭后佳武哥拿着钱下楼去买吃的,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拒绝了。
钱虽然给了我,但我不觉得是我的,不敢花。
没一会佳武哥上来了,给我带了一根棒棒糖。
压低声音:“哥请你吃,下次别给我洗鞋了!”
佳文哥睨他一眼,他立马捂紧自己口袋:“你自己有钱,别打我的主意。”
因为自作主张洗鞋惹了哥哥们不开心,我这一晚睡的并不踏实。
迷糊间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
月光黯淡,我睁眼看到客厅的窗户开了。
明明睡觉前我是关上的呀。
再定睛一瞧,有个瘦小的人影站在大门边,正伸手要开门。
我试探性叫:“二哥?”
乌云恰好散开,我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他手里还抓着大妈的包!
是小偷!
那一刻我也顾不上许多,一把从沙发上跳起来,用力拽住那个包,大喊:“抓小偷,抓小偷。”
门锁已被打开。
但我拽着包不撒手,小偷气得抽出匕首往我手臂上一划。
痛!
鲜血迅速涌出。
可我依然不肯放手。
小偷气急败坏,想捅我。
好在这时主卧门开了,大伯吼着跑出来:“敢伤我侄女,我弄死你!”
小偷松了包,拔腿就跑。
大伯和佳武哥大声呼喊着追上去,佳文哥则一把将瑟瑟发抖的我拽起,扯了枕巾按住我的伤口,又去餐边柜里翻药箱。
大妈也急匆匆出来。
她看到我胳膊上满是血,大怒:“你脑壳烧坏了?他手上有刀你还跟他对着干?”
“你嫌自己命太长,想早点死是不是?”
当时顾不上害怕,如今我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将笼在怀里的包递给大妈,挤出讨好的笑:“大妈,你快看看,工资是不是都在?”
大妈楞住了。
她拉开包瞧了一眼:“钱都在。”
我整个人瘫软下来:“那就好。”
拖了那么久才发三个月工资,要是丢了,不知大伯大妈会有多难过。
大妈狠狠训我:“下次别这么蠢,人肉能挡得住刀子?要是那人下狠手,你现在命都没了!”
她接过佳文哥递来的药箱给我包扎,楼下传来阵阵喧哗。
家属院大家齐心协力,已经把小偷抓住了。
佳文哥下去看热闹。
我跟大妈走到窗边,看到他挤进最里面一圈,狠狠踹了小偷两脚。
没多久警察过来将鼻青脸肿的小偷带走,又叫大伯和参与抓小偷的人去录口供。
众人还在楼下热聊,大妈叫佳文佳武哥回来睡觉。
我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准备缩回沙发上。
大妈将我拎起来:“你大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你今晚跟我睡吧。”
大妈的床有席梦思,很软。
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豌豆公主,睡在云朵一样柔软的床上。
婢女问我:“豌豆在哪里?”
我从左边滚到右边,再从右边滚到左边。
用每一寸皮肤去感受。
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小小疙瘩。
我急得满头大汗,猛地一下被惊醒。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我瘦巴巴黑黢黢的双腿。
哦。
原来我这个公主,是个冒牌货。
大妈已经做好了早餐。
佳文哥吃完了自己的煎蛋还觉得不够。
我赶紧把盘子推过去:“我吃饱了,大哥这给你吃。”
他毫不客气夹过去。
大伯训他:“二妹昨晚受了吓,你还抢她的蛋吃。”
他包着一口煎蛋,含含糊糊地说:“不白吃,晚上让妹妹住我房间,我跟佳武睡一个屋。”
佳武哥瞪大眼睛:“跟我睡一个屋,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佳文哥咽下鸡蛋,不耐烦看向他,问:“那你同意吗?”
佳武哥嘴巴张了又张,求助地看向大妈:“妈,妈……”
大妈没个好气:“叫我干嘛,你要不同意你自己拒绝他。”
佳武哥不敢。
他可怜巴巴瞧我一眼,认命开口:“行吧。二妹是不能睡客厅,万一再来小偷咋办。”
佳文哥是年级第一,站在了家里食物链的顶端。佳武哥总抄佳文哥的作业,所以不敢得罪他。
小偷事件后没两天,哥哥们就放了暑假。
大妈带他们去买夏装,随便挑了两件短袖。
却认认真真给我选了条裙子,为了便宜两块钱跟老板磨了半个小时的价。
十八块一条的裙子,我哪配?
我惶恐拒绝。
大妈拉长脸:“女孩就要有女孩样,天天穿你姐衣服大的像是在唱戏。”
“厂里的人看到都丢我的脸。”
佳武哥夸我好看,老板娘让我别脱了。
“就这么穿着走嘛,确实漂亮,不枉费你妈磨了这么久的价。”
大妈没说我不是她女儿。
我也没有辩解。
那一刻我心底甚至有隐秘的期盼:要她真是我妈妈就好了。
我可以收获两个那么好的哥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条独属于自己的公主裙。
夏日的风热辣,卷过我裸露的小腿,吹动粉色的裙摆。
把我的一颗心也吹的飘飘荡荡,幸福的落不到实处。
大妈下了血本,买了八斤小龙虾,说今晚要让我们吃个够。
佳武哥嚷嚷着一定要多放点辣椒。
佳文哥说要单独留一份不辣的给我。
我笑着说没关系,辣我就多喝点水。
话还没说完,拐过楼梯,我看到挺着肚子,拎着一小包鸡蛋的妈妈还有站她身边的姐姐。
妈妈红着眼上下打量我:“二妹,你瘦了……”
姐姐则是紧紧盯着我的新裙子,满是嫉妒。
大妈将她们迎进屋,妈妈抹着眼泪感谢她对我的照顾。
姐姐则进了房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还打开衣柜翻来翻去。
嫉妒地问:“这以前不是佳文哥房间吗?”
“暂时给我住几天。”
姐姐上下打量我,命令道:“把你裙子脱下来,让我试试。”
她掠夺我的东西,向来如此自然。
这一次我却生出反抗的心思:“你穿不下的。”
虽然刻意买大了一码,但大我三岁的姐姐肯定穿不进去。
姐姐伸手来扯我拉链:“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使劲挣扎:“你肯定穿不下,别给我扯坏了。”
争执间房门吱嘎一声开了。
佳文哥面无表情站在门口,一如初见我时那般,淡漠地看向姐姐:“出来玩,别碰坏我屋里的东西。”
姐姐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立马乖巧。
佳文哥走到我背后,将姐姐拽下来的拉链重新拉上,缓了语气:“书桌上有我给你借的漫画书,去看吧。”
妈妈找了个机会进了房间。
拉着我的手掉眼泪:“是妈没用,让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没有,大妈和哥哥们对我挺好的。”
妈妈擦了眼泪,盯着我的眼睛问:“二妹,你大伯和大妈的厂里,前段时间是不是发工资了?”
我心里一咯噔,摇摇头:“我不知道。”
妈妈轻叹口气:“他们果然还是防着你。”
大妈把八斤龙虾都烧了,特意弄出一碟不放辣椒的放在我面前。
姐姐一个又一个地夹,为了吃肉连头都不嗦。
佳武哥看的急死,自己大快朵颐的同时还不忘用筷子拨了好多进我碗里:“吃个饭跟吃猫食一样,你搞快点!”
妈妈赶紧接话:“她在家也是这样的,小家子气,佳武你别管她。”
佳武哥不高兴了:“她是我妹,我怎么不管她!”
姐姐大约是嫉妒吧。
嗤道:“她是我亲妹妹,我们今天就要把她带回去。”
她嘴快说破来意,妈妈便讪讪道:“这回来主要有两件事。”
“家里快双抢了,我肚子大不方便,所以想让二妹回去帮忙干点活。”
佳文哥皱起眉:“她才六岁,能干什么活?”
妈妈笑了:“大侄子,乡下六岁的娃娃能干很多事了。”
“割稻递稻晒谷插秧煮饭摘菜,这些二妹都会的。”
大妈皮笑肉不笑的:“挺好的。”
“二妹,回去好好帮你妈妈干活,伺候妈妈坐月子,开学后要在乡下好好读书,照顾弟弟……”
“等以后寒暑假,欢迎你还来大妈家玩。”
我的手放在桌下,紧紧绞在一起。
妈妈越听越不对劲,脸色都变了。
“嫂子,我只是让二妹暑假回去帮个忙,忙完她还是要回你这来的。”
大妈都笑了:“弟妹,你把我这当什么?”
“孩子养在我这,你今天叫回去双抢,明天叫回去伺候你月子,我花钱替你养个劳动力是不是?”
她点着自己额头:“你看我这是不是写着观音菩萨四个大字?”
“我本来就不同意再养个孩子。你要给我来这套,今天就把二妹带走,以后也别送过来了。”
妈妈请求地看向大伯。
大伯挠挠头:“弟妹你知道的,我家都是你嫂子做主。”
妈妈一脸失望,挤出一点笑容:“那就算了,干活的事我们自己克服一下。”
“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件事,收完稻子要犁田下肥料,我跟胡良手上没钱,想跟你们借点。”
一向是如此。
爸爸好面子,这种腆着脸求人借钱的事,他总是指挥妈妈来做。
大妈的脸色不太好看:“厂里一直拖欠工资,我跟你大哥也没钱。”
妈妈急急道:“可你们厂里前段时间不是发了工资吗?”
一时间,大妈、佳文佳武哥的目光都向我看来。
我急急辩解:“不是我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开始抹眼泪,说自己为了生个儿子多不容易,说家里多困难。
说她独自照顾奶奶多难,说自己蠢笨,不比大妈运气好能嫁给大伯这样的好男人……
如过去的很多次她来大伯家借钱一般,她催促我:“二妹,你帮我求求你大伯大妈。”
“要是晚稻种不下去,到时候你弟弟出生连饭都没得吃。”
以前我不懂,也不敢违背。
虽然臊的满脸通红,但还是会如她的心意,细声细气地央求大伯大妈。
可是。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承受这份尴尬和屈辱?
弟弟能不能吃上饭,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妈妈拧我的胳膊:“说呀,你说呀。”
佳武哥将我拉起来护在身后:“你拧她干嘛,她胳膊的伤还没好,你没看见吗?”
妈妈得知我为了保护大妈的包受了伤,不停地念叨。
大伯抵不过,最后“借”给她一百五十块。
她离开时,将我叫到一边训斥:“你为了护他们的工资,连命都差点丢了。”
“她们要真疼你,工资至少得分你一半,而不是拿一百五十块打发你。”
姐姐酸里酸气:“这才在城里住几天,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真以为自己成了城里人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
我身体里流淌着跟她一样,来自父母的血。
暴躁懒惰无能的父亲,愚昧算计又懦弱的母亲汇集成的血。
我怎么配得上给大伯和大妈当女儿?
妈妈见我红了眼,又将我揽在怀里,哽咽道:“是妈妈没用,妈妈没钱。”
“妈妈要是有钱交罚款,哪里舍得把你送给别人养。”
“妈妈也是不得已,你别怪妈妈。”
“在大伯家要乖,要记得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才是你最亲的人。”
小小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这世上的亲情,到底是以血液为束缚,还是以爱为纽带。
但那个夏天我过的很幸福。
热了可以吹风扇,渴了能吃西瓜。
佳文哥说他不喜欢吃西瓜心,会让我咬西瓜中间最甜不用吐籽的那一口。
佳武哥会从游戏厅夹公主娃娃给我。
但我时常会做噩梦。
梦见自己陷在深深的稻田里,那条无毒的水蛇紧紧缠着我的腿,不让我逃走。
很快暑假就即将结束,大伯这天在晚饭桌跟大妈说:“二妹已经六岁多了,过了暑假该送她去上学了,你觉得呢?”
其实去年我就该上学前班了。
但因为没户口,又要收钱,爸妈便一直拖着。
大妈翻着白眼冷嘲热讽:“哟,当初你把人带回来可没征求我同意,这会装模作样起来了。”
“送不送她读书,还不是你这个一家之主定吗?”
上学就得有大名。
大伯翻了好几晚上的诗经,最后给我定下文茵,胡文茵。
他得意洋洋:“这寓意着你文采出众,卓尔不群,聪慧机敏,品行高洁。”
佳武哥靠在门边酸溜溜:“给妹妹取名这么费心,我跟我哥的名字怎么就这么敷衍!”
大妈一巴掌拍他头上:“你们的名字是我取的,文武双全,哪里敷衍?你对这名字不满意吗?”
打的佳武哥四处乱窜,马上认怂:“我错了,妈。”
“我对这名字特满意!”
“什么天降奇才才能取得出这样完美的名字啊。”
因为我户口不匹配,上学除了学杂费,还得交一笔借读费。
然而就算这样,附近的小学也拒绝接纳我。
气得大伯直瞪眼:“我钱都交了,他们凭什么不收文茵?”
最后还是大妈四处找人,发现她表妹的堂弟媳妇是校长老婆的妹妹。
攀上这层关系,又带着佳文哥一起去给校长送了烟酒,校长才松口。
佳武哥上赶着挨怼:“你带佳文干嘛?”
大妈横他一眼:“展现优秀案例,你要跟佳文一样成绩好,我也带你去展示展示,让人校长觉得只要从咱家这张门出去的,成绩都差不了!”
“偏生你不争气。”
家属院的人知道上学的事都在问大妈:“你真准备送她读书?”
“给口饭吃,让她在家帮你干点活就算了,咱们厂效益不好,两个儿子还不够你受的?”
大妈哼哼:“我男人的意思,我能咋办?”
其实家属院里人人都知道我身份,他们明里暗里都在说大伯大妈傻。
自己穷的叮当响,还要替弟弟养孩子。
要是真想要个女儿,也该去抱个小的不记事的,这才养的熟。
因为家用紧张,大妈买了不少毛线在家勾鞋子,等着天冷拿去卖。
大伯下班后匆匆扒拉两口饭,就去跑摩的。
但小县城晚上人本就不多,而摩的师傅却不少,也补贴不了太多家用。
夏去冬来,妈妈顺利生下来皇太子。
大妈没钱给我买新棉袄,但她从同事姑娘那扒拉了些八九成新的衣服。
洗洗晒晒,又用巧手给我缝了几朵花,穿上去参加弟弟的洗三宴。
明明家里穷的叮当响。
可爸爸为了庆祝弟弟的到来,打肿脸充胖子,发的烟都是精白沙。
人人都夸弟弟好看。
可我觉得他实在丑陋。
皱巴巴黑黢黢,脸上还有一层细碎的白膜。
妈妈喜气洋洋哽咽道:“总算生出了儿子,看以后谁还在背后议论我家无后。”
她拉住我的手,动情地说:“二妹,这是你亲弟,以后一定要护着弟弟,知道吗?”
我看着妈妈的眼睛,说:“妈,我有名字了。”
我叫胡文茵。
我不想跟村里其他人家第二个女孩一样,统称为二妹。
来来往往的客人大多认识我。
他们也都唤我二妹。
二妹,你长高了不少。
二妹,你变白了。
二妹,你大妈把你养白胖咯。
我认认真真跟每一个人解释:“大伯给我取名了,我现在叫胡文茵。”
叼着烟斗的爷爷们哂笑着:“这名字真拗口,谁记得住。”
皇位继承人的三朝是大喜事,村里人都来了。
家里忙得脚不沾地,大伯大妈也帮着接待客人。
我正在屋檐下透气,爸爸走过来一把拎住我耳朵:“懒货,大家都忙着,就你在这偷懒。”
“还不快去灶下帮你姐姐烧火。”
我挣开他,回怼:“大妈说我回来是做客的,不需要干活。”
“我不去!”
说着我就往外跑了,将爸爸的咒骂远远甩在身后。
我一路跑到茶山,在茶树丛里逛了很久,听着放过鞭炮,估摸着所有的客人都入席,菜也上的差不多了才往回走。
远远的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池塘那,拿着棍子在捞什么东西。
佳文佳武哥扶着焦急的大妈,大伯着急忙慌脱了外套和鞋,正要往池塘里跳。
我凑过去,好奇问:“谁掉池塘里去了吗?”
大妈慢慢转过头来,眼泪汪汪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了几秒后,突然发出河东狮吼。
“小兔崽子,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一个爱的巴掌结结实实打在我屁股上。
原来池塘中央飘着一片红衣角,恰好跟我的棉袄一个色。
大妈大伯到了饭点到处找不到我,以为我跟爸爸吵架后跳池塘了。
大妈打一下还不解恨,两个哥哥和大伯赶紧拉架。
“人没事就好,别吓到孩子。”
爸爸得知我找到了也赶过来,一巴掌往我脸上甩:“今天是你弟弟三朝大喜的日子,你故意整这一出是不?”
“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弟好吗?”
大妈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拽到身后,怒道:“胡良你够了。”
“要不是你让她去烧火,她能气得往外跑?”
“我清早起来给她扎辫子换干净衣服鞋子,不是为了来这烧火的。”
“她一个六七岁的嫩妹子有什么错?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
……
大妈发起飙来可是连一贯蛮横的奶奶都要退避三分,爸爸不敢跟她打擂台,只恶狠狠盯着我。
“你要再敢出幺蛾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众人也纷纷责备我不懂事胡闹。
大妈怒火未消,推了我一把:“滚远点,别在我面前晃。”
我朝她蹭过去,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把东西递给她:“大妈,你别生气了,我刚才是给你找东西去了。”
是一把粗细均匀的茶树棍子。
大妈有一对耳洞,却不舍得买金银佩戴。她怕耳洞堵了,日常都是用一对茶树棍穿着。
但上个月那对棍子丢了。
当时佳武哥说给她从外面折一对棍子穿上,大妈说必须得是冬天干了的茶棍子才行,不然容易发炎。
可县城里没有茶树。
我捧着那些棍子,小声解释:“我都是挑的最干的那种,有大有小。”
“你看哪根合适?”
大妈的手指在我掌心拨弄,没有说话。
我仰头看她:“等我以后长大挣钱了,给你买银耳环金耳环。”
“我马上七岁了,我很快就能长大了。”
“我一定给你买!”
大妈“噗嗤”一笑,眼泪“啪”地掉在我掌心。
“就你会画饼,等你长大,我早就过了戴耳环的年纪了。”
她挑了根茶树棍折成两截,让大伯帮忙塞进耳洞里,又把其他的棍子都收进口袋。
“收了你几根不要钱的茶树棍子,要供你吃喝,想想我还是亏了。”
她牵起我的手:“开席了,吃饭去吧。”
这一幕好多村民瞧见了,大家都打趣大妈说没白养我。
大妈傲娇地抬起下巴:“那当然。她要是个没良心的,我一粒饭都不会给她吃。”
事情传到妈妈的耳朵里,她吃醋又伤心:“你真的是个白眼狼,我费心费力带你五年多,没看到你给我折一对茶树棍子。”
有过的,妈妈。
我那时用很多很多野花给你编了一条项链。
你很嫌弃,说这又不是真项链,转身就扔到了猪槽里。
爸妈得了弟弟,更加不把我这个女儿放心上了。
我也不难过,因为大伯大妈和哥哥对我很好。
只是不幸的日子度日如年,幸福的日子却转瞬即逝。
转眼我快上小学三年级,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
佳文佳武哥都考上了一中。
佳文哥靠的是过硬的成绩,佳武哥则是走的体育特长生的路子。
这本来是大喜事。
但就在同一天,大伯和大妈被通知要买断工龄下岗。
那时候快四十的年纪双双从国企下岗,可比现在四十岁程序员失业要严重的多。
因为人到中年,没技术也没存款,买断工龄能拿到的,只是很小的一笔补贴。
难以支撑两个哥哥完成高中三年的学业。
其实一切早有征兆,工资拖欠了一年多。
大妈已经快三年都没买过新衣服。
家里的荤菜由两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变成一周一次。
为了省点水费,水龙头常年开到最小,一滴滴接一整晚。
而乡下爸妈那边,弟弟从出生后,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县城的医生说最好带去省里,让大医院做做检查,开点抵抗免疫力的药。
爸爸来找大伯大妈借过钱,可眼下这情况,大伯也无能为力。
下岗流程走的很快。
拿到补贴那晚,客厅昏黄的灯泡下,大妈将那一叠薄薄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沉沉叹息:“这点钱,怎么供得起三个孩子读书?”
两个哥哥读完三年高中,还有大学。
而我现在才刚上三年级,往后还得很多很多年才行。
大伯宽慰:“走一步看一步,别太愁。”
只是他紧锁的眉头,让这个安慰显得那么单薄。
我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爸爸妈妈和奶奶居然来了。
大妈和奶奶一向不对付,所以这些年,奶奶一次也没来过城里。
都是逢年过年大伯拎着东西去乡下看她。
她撑着拐杖,发黄的眼珠沉沉朝我看来,道:“小善,苗苗,你们下岗的事我都听说了。”
“我今天来,是给你们减轻负担的。”
大妈呵了一声:“妈难道还有私房钱贴补给我们?”
奶奶皱紧眉头:“我哪来的私房钱?”
“但是我找到了生钱的门路。”她一字一句,“明胜村的王麻子愿意出三万块钱招个童养媳。”
“我拿二妹的八字给他看过,跟他儿子正好合得上。”
大妈惊道:“他儿子是个傻子,十五岁了屎尿还在裤裆里,这怎么行?”
奶奶深深叹息:“他要是个正常的,会舍得出三万块钱吗?”
“把二妹送过去,一来你们可以省下供她吃喝读书的钱,二来那三万块到手后,你们拿一万,小良拿两万。”
“有了这两万,耀祖可以去省里检查检查检查,你们那一万块省着点,也够佳文三年读书的钱了。”
“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二妹,但她是个女娃,迟早要嫁人的,嫁给谁不是嫁?”
奶奶说话间,妈妈红着眼拉我的手:“二妹,妈妈打听过了。那孩子虽然蠢,但王麻子夫妻心地不错。”
“你去他们家,也不会受太多罪。”
“这样一来你离家近,假如受了什么委屈,我跟你爸爸也可以为你撑腰。”
“弟弟总是病,县医院又看不出个所以然,妈妈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也是没办法。”
是啊。
儿子只有一个。
女儿却有俩。
所以,可以很轻易地牺牲我。
奶奶紧紧盯着我:“这几年你大妈大伯对你掏心掏肺,为你花了不少钱,现在他们正是困难,该是你回报的时候到了。”
“我昨天已经收了三千块定金,你一会收拾东西,我跟你爸爸送你去王麻子那。”
现在听起来格外荒谬。
十来岁的姑娘,像商品一样先付定金,等收到人后再付尾款。
但在那时的乡下,也并不罕见。
他们总有很多理由,送走家里的孩子。
太穷了养不起,要生个男孩,要换钱给家人治病等等。
可奇怪的就是,哪怕千辛万苦,他们也不会送走家里的男孩。
大伯和大妈没吭声,妈妈拉着我的手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对不起。
奶奶一遍遍说,王麻子夫妇家情况不错,我去了会享福。
她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家。
眼泪占满了眼眶,我死死咬着嘴唇不准自己哭。
我甩开妈妈的手,冷冷地说:“别哭了,我看着恶心。”
我宁愿你像爸爸一样对我横眉冷对,动辄打骂,也不愿看你一边说爱我,一边狠狠伤我。
我跑出了门,家属楼后有一条水沟,一到夏日就会飘着许多浮萍。
雨后水位高涨,浮萍随着流水飘零。
有时能碰到一块浮木,短暂得到安宁。
但在下一次更大暴雨涨水时,它们还是会被冲走,向着某个满是老鼠和蟑螂的阴沟而去。
啊。
我便是其中一朵无根的浮萍啊。
永远都逃不过被暴雨支配的命运。
我在河边嚎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抬头,发现佳文哥站我对面。
日头热辣,将他拉出一个长长的清凉的影子,裹在我身上。
我胡乱擦了几把眼泪,仰着头问他:“大哥,我现在要是去外面打工,有没有人要我?”
“用童工是犯法的。”
我眼泪扑簌簌又下来了。
“别哭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他们能随便处理的物品。”
没一会佳武哥也找了过来,他热的满头大汗,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道:“走,先回家。”
“叔叔和小婶要是敢卖了你,我就去公安局报警抓他们去坐牢!”
“买卖妇女是犯法的。”
嗯???
佳文哥剜了他一眼:“买卖妇女儿童是犯法的。”
买卖妇女儿童是犯法的,这是当时印在墙上,随处可见的标语。
佳武哥挠挠头:“就这么个意思。”
佳武哥把我拉回去,佳文哥给大伯大妈打了电话。
没一会头发凌乱,满头大汗的大妈匆匆回来,上下查看我一番后给我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吼道:“你一个人往外跑多危险?”
“我平时是不是教过你无数次,女孩子不要一个人在街上晃?你还往河边跑!”
“我一巴掌拍死你。”
大伯和哥哥们赶紧拉住了她。
奶奶催促说时间不早了,她跟王麻子约好了我何时会去他家,让我赶紧收拾东西。
暴躁的佳武哥忍不住了,大声道:“不准带走文茵。”
“拿卖妹妹的钱给我读书,那我宁愿不读了。”
“对,我不读了!”他双眼放光,“我反正成绩不好,这次能进一中也是因为他们想留住佳文,我本来就不喜欢读书。”
“我可以去打工,我打工供佳文和文茵读书。”
佳文哥道:“我不需要你供。我打听过了,一中对于年级前三有奖励政策,不仅可以免除学杂费,还能有生活补贴。”
“我只要保住自己的成绩,可以不用家里花一分钱就读完高中。”
“我不需要文茵的牺牲,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牺牲。”
妈妈搓着手:“就算佳文你不需要花钱,但你爸妈养佳武和二妹也很难。”
“而且我们定金都收了,这事收不了场。”
大妈看向我,问:“你想跟你妈回去吗?”
妈妈殷殷切切看向我。
我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大妈,红着眼说:“在我心里,她已经不是我妈妈了。”
“你才是我妈妈。”
“我早就把你当妈妈了。”
“这几年你跟大伯对我很好,我心里一直记着,”我哽咽道,“如果你们需要我去王麻子家,我就去。”
大妈的胸口剧烈起伏,大伯更是别过头悄悄擦眼泪。
妈妈神色复杂:“嫂子,为了佳文佳武,那你发句话吧。”
大妈背过脸狠狠擦了一把眼睛,冷笑:“为什么要卖我女儿去给你儿子看病?要卖也是卖大妹,她年龄更合适啊。”
妈妈立马反驳:“那怎么行,大妹脾气大,受不了这样的委屈,会闹的。”
大妈河东狮吼:“文茵脾气好性子温顺,所以柿子捡软的捏?”
“文茵已经认我当妈,你跟计生办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你现在要带她回去,我马上就跟计生办的人举报,你好好算算,这三万块够不够交罚款!”
妈妈张口结舌,奶奶跺着拐杖:“你留着她也是个负担。”
大妈吼道:“闭嘴,你个死老太婆。”
“就是你这个死老太婆怂恿的。”
“你自己也是女人,也当过女儿的,你咋一点良心都没有。”
“你们今天敢把文茵带走,我马上就跟胡善离婚。”她掷地有声,“佳文佳武,我要是跟你爸爸离婚,你们是跟他还是跟我?”
两位哥哥异口同声:“跟你!”
大妈挺直腰杆:“听到没,我到时候把你胡家两个孙都带走,把他们改跟我姓。”
奶奶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着大妈:“你,你,你……”
又看向大伯:“你,你,你……”
大伯深深叹气:“妈,妈你少管点闲事少操心,非要看我家破人亡你才开心吗?”
大妈举起扫把,把奶奶和妈妈往外扫:“滚,都滚出去。”
“一脑壳脏东西,弄脏我家瓷砖地。”
奶奶和妈妈被赶走了。
大伯站在窗口,看着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身影,深深叹息。
佳文哥走上前,别别扭扭开口:“爸,我刚才是配合妈演戏呢。”
佳武哥也赶紧道:“我也是我也是。”
大伯双眼恢复神采:“这么说,你们其实愿意跟着我?”
佳文哥转移话题:“爸,妈在房间翻箱倒柜找什么呢?”
大妈找到了户口本,带上银行卡拉着大伯拽起我:“走。”
“去哪儿?”
“你弟指定还要来闹一场,咱们去把文茵的户口上了。”
大伯大妈以前是厂里职工,生二胎就要被开除。
如今厂子倒闭了,倒是不怕。
就是得交一大笔罚款,还送了礼,几乎花光了她和大伯的下岗补贴。
办理好手续,大妈看着户口本上薄薄的一页纸,皱着眉:“花了这么多钱,就换了这一页纸,真是不值。”
大伯凑过去:“那现在咱把这纸交回去,把钱要回来?”
大妈一巴掌拍他头上:“进了国家单位的钱,你还想要回去,你咋不去银行抢劫嘞?”
她把户口本甩到我手里:“认字不,自己仔细看看!”
我伸手,摩挲着胡文茵三个字,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在我十岁这年,我总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户口本内页。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快点长大,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来孝顺大伯大妈。
“大妈,大伯,谢谢你们……”
大妈掏掏耳朵:“哟,求我留下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叫的。”
“怎么之前都是装的?”
我头摇的像是拨浪鼓,慢慢开口:“妈,爸……”
妈妈红了眼眶,爸爸更是掉了眼泪:“好,好。”
他一遍遍摸着我的头:“好女儿。”
“爸爸一直想有个女儿,那时候你妈查出双胞胎,我就想着要是个龙凤胎就好了。”
“没想到生出一对儿子,我可没少受罪。”
我抱着他们的胳膊:“妈,我以后给你买金项链。”
“爸,我以后给你买茅台喝。”
爸爸嘴咧到后脑勺:“好,茅台好!还是女儿好!”
妈妈嗤笑:“金项链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有你女儿天天给我们画饼,我们肯定饿不死。”
她就是嘴硬心软。
回家张罗了一大桌菜,二哥惊呼:“妈,咱吃完这顿,日子不过了?”
“呸呸呸,今天是你妹上户口本大喜的日子。”
“就跟她出生一样重要,不懂别乱叫。”
我喝了雪碧,叫了爸爸,妈妈,叫了大哥二哥,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见我睡在又大又软的床上,滚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颗硌人的豌豆。
婢女齐齐惊呼:“公主,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公主。”
大妈果然对胡良很了解。
他很快就找上门,大吵大闹要将我带走。
“她是我的种,你们养了几年就要据为己有,没有这样的好事!”
“说到底你们就是觉得钱太少了,大不了那三万块咱们对半分,给你们一万五,这总够了吧。”
妈妈叉着腰:“老娘一分钱不要,就要这个女儿。”
他越过妈妈盯着我:“别以为他们对你多好,不过想着养你可以帮着干活,过几年嫁出去还能收一笔彩礼钱。”
“你在她家也算是超生,你看她舍得花钱给你上户口不?”
我进了房间,掏出户口本递给他,掷地有声:“爸爸妈妈已经帮我上好户口了。”
胡良懵了。
反复翻看了户口本好几次。
我指着名字:“小叔,看清楚了吗?”
“胡文茵,这是我的名字!”
或许是被户口本刺激,又或者是我叫他小叔。
胡良勃然大怒,伸手来打我:“小兔崽子,你叫我什么?”
“你们真是疯了,有钱给她交罚款上户口,没钱借给我让我带耀祖去看病。”
爸爸一把拦住他:“现在文茵实实在在是我女儿,你不能打她。”
两个哥哥也出来挡在我面前。
大哥微笑着:“小叔,我的妹妹叫你小叔,这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当初是你不要她的,现在生什么气呢。”
“是不是只要在别人碗里,哪怕是屎也是香的?”
胡良气得眼冒金星。
但那又怎么样呢,一直以来他都是欺软怕硬窝里横。
大哥二哥已经一米七多,尤其二哥是体育生,练就一身腱子肉。
爸爸也很结实。
外强中干的胡良根本不是对手,只能悻悻离去。
临走时他愤愤说:“花这么多钱交罚款上户口,你们两夫妻又丢了工作,我倒是要看看以后你们能过什么好日子。”
是啊。
生活是残酷的,从来不会因为爸妈和哥哥的善良就多加眷顾。
三个孩子的重担压在肩上,爸妈得努力寻找出路。
爸爸找了个超市装卸工的活。
工作时间很长很累,很快肩上腰上就贴满了膏药。
有天他洗好澡,让我帮他贴膏药,我看着他发红发胀的肩膀哭了。
他还笑着宽慰我:“哭什么嘛,看着吓人一点也不疼。”
正好妈妈买完菜回来,她最近总挑晚上去买菜。菜贩快要收摊会便宜处理,能省下来一些钱。
见爸爸宽慰我,妈妈阴阳怪气:“哟,在女儿面前逞能呢,昨晚上是谁求着我帮他揉揉?”
“就该让她知道你的辛苦,不然她以后能给你买茅台喝?”
但靠爸爸养一家五口也很吃力,妈妈也琢磨着干点营生。
思来想去,多番考察,她决定开个麻将馆。
那会还是手搓麻将居多。
妈妈从两个舅舅那借了一笔钱,用了外公一个闲置的门面房,买了四台电动麻将桌。
麻将一般分下午场和晚场。
每一场每个桌子抽二十块钱的水。
乡下的那些亲戚们听了只咋舌:“打一场麻将要收五块钱,谁钱有多吗?”
“胡善他老婆肯定要亏钱,买四台麻将机还有租门面这些,好大的成本嘞。”
其实爸爸也是不太支持的。
他自己不碰这些,觉得麻将馆涉及赌博,而赌博不是什么好事。
妈妈叉着腰跟他理论:“饭都吃不上了,还想这些?我没那么高尚,我要先把三个孩子喂饱。”
那时候的生活真的很割裂。
国企职工纷纷下岗,大批人员回流社会。
有些人如爸妈一样,危机意识满满,抠抠搜搜想着细水长流养孩子。
但也有些从不想以后,拿着那笔补贴该吃吃该玩玩,天天泡在牌桌上,麻将打的昏天黑地。
那时麻将馆还属于新鲜玩意。
五块钱一场,妈妈会准备姜盐豆子茶,小点心。
有些人饿着肚子来,还会简单下一碗面。
一般有孩子的女人十一点半开始打到五点回家给孩子做饭。
也有些不回家,继续打晚场,一口气打到十二点的。
妈妈会提供晚饭,五块钱一个人,有荤有素。
一开始客人不多。
但来过的人会帮着宣传,自动麻将桌省手,有吃有喝不操心。
也不怕缺腿打不起来。
偶尔有个什么急事,比如家里火没关,孩子赶着接之类的,妈妈也能搭把手。
渐渐的客人就多起来,四个桌子都是爆满,来晚了只能站一边看。
但哪怕只是来看牌的,妈妈照样会给人倒茶水。
有段时间还流行转转麻将。
就是一个桌子五个甚至六个人打,一旦有人胡牌,那个人就要下场,换等在一旁的人过来。
如此一来,台费自然也要多收些。
四张桌子,一天净收台费 160-200。
一个月五六千。
房子是外公的,只象征性收收房租,用的是民用水电,成本也不算高。
两个月的功夫,妈妈就把借两个舅舅的钱还上了。
还给舅妈们各买了一身新衣服。
妈妈忙的脚不沾地,凌晨一点回家,早上八九点起床准备。
她又添了两张麻将桌,怂恿爸爸辞职跟她一起把麻将馆做大做强:“你那工作又累又赚不到钱。”
爸爸不肯:“麻将馆一天到晚乌烟瘴气,我受不了。而且鸡蛋也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
妈妈于是想招个阿姨帮忙。
奶奶听说后,着急忙慌带着妈妈上来了:“苗苗,你麻将馆忙不过来,让你弟妹去帮帮忙。”
“她在乡下也没什么事,你一个月给个三五百的工资就好了嘛。”
“一家人总比外人放心点。”
小婶将我拉到一边:“二妹,一会跟你大妈说说好话,你大妈疼你,我要是能留下来帮忙,到时候我们母女就可以重聚咯。”
我甩开她的手,淡淡道:“小婶,妈妈从来都是自己做决定,我帮不上忙。”
小婶红了眼圈:“你怎么叫我小婶,我是你亲生妈妈。你还在怪我是不是,妈妈也是不得已。”
“但凡妈妈手上有钱,怎么舍得把你送走,妈妈也是一直在为你谋个好去处……”
她还在哭,大哥找了过来:“文茵,过来,我给你辅导数学。”
小婶还在辩解:“佳文,你从小最懂事,你帮我劝劝二妹。”
大哥皱起眉:“小婶,她叫文茵,胡文茵。”
妈妈张着嘴,一脸茫然。
她不能理解,二妹和胡文茵有什么区别。
不管奶奶如何施压,小婶如何哀求,妈妈依然拒绝了她们。
“耀祖还小,身体又不好,需要亲生妈妈贴身照顾。我怎么忍心让弟妹来干活呢?”
“你得二十四小时守着你卖女儿也要护着的儿子呀。”
小婶被噎的满脸通红,说不出话。
但她们也没白来,妈妈给了奶奶一百块。
奶奶嘟嘟喃喃:“赚那么钱,拿一百块打发叫花子吗?”
妈妈一把将钱抽回:“嫌少就别要,我的钱也是辛辛苦苦,起早贪黑赚的。”
小婶赶紧又把钱拿回去:“没有没有。”
“嫂子,佳文和佳武有不要的旧衣服没,我拿回去给大妹穿。”
妈妈皱眉:“大妹都读初中了,你给她买点这个年级该穿的衣裳。”
小婶讪笑:“家里这两年收成不好,实在是没钱。再说,衣服只要干干净净就可以了嘛。”
“她一个女孩子,没那么多要求的。”
小时候我总羡慕姐姐,觉得胡良和小婶爱她,远远胜过爱我。
的确是更爱她一些。
不过那爱与皇太子比起来,也稀薄地可怜。
或许是因为得到了足够的爱,那一刻,我不再计较她从前对我各种过分的小行为。
我变得不在意过往承受过的那些恶意。
妈妈最后花四百块招了个临时工。
每天开门前帮着打扫卫生,准备茶水这些。
奶奶在村里都快念烂了:“我家那个大媳妇真的不做人,有这钱宁愿给外人去挣,也不给自己弟媳妇。”
“偏偏胡善耳根子软,什么都听老婆的,我这个儿子是白养咯。”
闲话也会传到爸妈耳朵里。
爸爸还会叹口气,妈妈直接瞪眼:“你不服气?你弟弟妹妹是什么品种你不晓得?”
“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上一次请来的神变成你女儿,这次你准备把弟媳妇请来做什么?”
臊得爸爸满脸红,骂道:“当着孩子的面,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转移话题:“你现在麻将馆开的那么大,也要注意点,当心别人嫉妒。”
其实那时已经有人嫉妒了。
吃螃蟹需要勇气和智慧,跟风却很盲目容易。
妈妈的麻将馆生意火爆后,越来越多的麻将馆如雨后春笋一样地冒出来。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小的县城,竟然有那么多一天到晚扑在麻将桌上的人。
有些人靠着啃老,有些人靠到处借,有些人靠着老公打工,还有些人……
靠着出卖色相。
麻将馆里男男女女那些龌龊事很多很多。
虽然麻将馆很多,但妈妈开的早,服务又好,客源还是比较稳定的。
她对我们出手比以前大方多了,零花钱都是五块五块的给。
她有余钱送两个哥哥去上补习班,还给我买最时新的裙子,问我要不要上兴趣班。
画画,舞蹈,音乐这些都可以。
她听客人说,省城的父母都会送女孩子学这些,气质好,中考能加分不说,长大后也好谈对象。
只是再也没时间给我们做早饭,管我们的学习和生活。
我能理解她,她很累,因为总是熬夜,精气神也不如从前好。
赚钱和管孩子,哪怕是现在高知的打工人,想兼顾都很难。
但对孩子放手的结果就是,没有绝对的自制力,就很容易滑入深渊。
我那时还在小学,对世间的光怪陆离接触的少。
大哥二哥却已经上高二了。
大哥还好,一直履行了当初的诺言,保持年级前三,没有要爸妈出过学费。
但二哥就不行了,他本来就是脱缰的野马。
只有妈妈威慑地住。
如今妈妈一天忙到晚,根本没时间管他,又给他很多零花钱。
他把那些钱都花在游戏厅了。
高二暑假的期末考,他考了年级倒数三十名。
当初他是靠体育加分进的一中,也的确是排在年级靠后,但在他之后还有自费生。
二哥比高一入校时,滑了一百五十名。
这个成绩就是靠体育也考不到好学校。
更要命的是,二哥自己拿回来的成绩单上,他的名次是正常的。
妈妈拿到真实的成绩单时气炸了,发出爆吼:“我给你报补习班,不限制你花钱,你就拿这样的成绩来糊弄我?”
二哥吃惊发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哥淡淡道:“我给妈的。佳武,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这已经不是二哥第一次骗妈妈,此前他一直央求大哥给他打掩护。
妈妈暴怒,拿起衣架子往二哥身上抽:“我辛辛苦苦赚钱养你,你还拿假的成绩单骗我。你这样下去考不上大学,你准备怎么办?”
“去工地上搬水泥吗?”
二哥不服气,一边躲一边回:“我本来就不喜欢读书,我就没那个脑子。”
“大不了高中毕业后,我继承你的麻将馆嘛。”
“哥哥读书,我跟着你开麻将馆,不也挺赚钱的吗。”
妈妈怔住了,眼眶慢慢泛红,不知是哭还是笑:“麻将馆……”
“我没日没夜赚钱想送你走的更高,结果你要跟着我开麻将馆?”
她丢了衣架,失魂落魄进了房间。
隔着门,我们听到了她痛苦的哭声。
二哥靠在门边,低声道:“妈,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嘛,我一看书就脑壳痛。”
“你别生气了。”
那天夜里我没睡好。
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爸妈房间还亮着灯。
爸爸说:“孩子们读书的钱,咱们也存的差不多了,回头还是把麻将馆关了吧。”
“你看那些天天泡在麻将馆里的,有几个是家庭和谐幸福的,他们的孩子,从小没得爸妈的照顾,又有几个有出息?”
妈妈低声道:“我再想想。”
妈妈的麻将馆开在城东,就在二哥事件后没两天,城西的麻将馆出事了。
有个客人爱打麻将,偏偏孩子小又很吵。
那时候药物管理还不严格,她就买了些安眠药,碾碎了喂给孩子吃。
这样晚上她就能出来打麻将了。
结果那晚也不知怎么回事,孩子中途醒了找不到妈妈,爬到窗台,从五楼摔下来。
死了。
孩子爸爸是跑长途车的,那天提前回来,在楼下看到了孩子满身是血的尸体。
住一楼的老太太还说,此前一直听到有孩子在哭,以为是野猫发情了。
想来是那个孩子摔下来还没死,一直呜咽着,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
孩子爸爸疯了。
提着菜刀跑到麻将馆把自己老婆砍死,同桌一起打麻将的砍死一个砍伤两个。
这么大一桩命案,一夜之间人尽皆知。
“给自己亲生儿子喂安眠药,真的狠心,三饼!”
“是的啵,听说那个麻将馆全是血,五万!”
“碰!老板娘都被抓咯!二条。”
“胡了胡了……”
麻将的撞击声此起彼伏。
那天是周末,我听到妈妈给一个老客户打电话:“李姨,身体还好吧,这两天怎么没来打麻将。”
李奶奶中气十足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我好着呢,我儿子跟我吵了一架,说我敢去就把我送回乡下,气死我了。”
李奶奶的儿子是工商局的,她一周至少要在我家打七八场麻将。
但凡她要在这吃饭,妈妈总是要单独给她烧一份软烂些的菜。
有时候太晚,妈妈还会将她送到楼下。
他儿子没在麻将馆露过面,但以前也没阻止过老母亲打牌。
那天晚上妈妈关门回来,满身疲惫。
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给我们做了早餐,说:“我决定把麻将馆关了,以后好好盯着你们的学业。”
“胡佳武,左看右看什么,说的就是你。别想着继承麻将馆的事,你要是不好好读书,我就让你工地上搬砖头。”
很多老客打电话来问妈妈怎么不开门。
妈妈说以后都关张了,还贴出了转让机器的告示。
家属院的五婶也开了麻将馆,阴阳怪气的:“怎么突然不开了,钱赚够了?”
“不想开了,出了这样的事,这段时间恐怕要清查,你也小心点,最好是避避风头。”
五婶不以为然:“出事的地方在城西,跟我们城东有么子关系。有钱不赚是蠢巴。”
“你那几台麻将桌什么价能出?”
她压了个低价,妈妈反复要她考虑好。
五婶却以为妈妈要加价。
最后妈妈不再多说,一并全处理给她了。
很多人都骂妈妈蠢。
说这么赚钱的营生,说不干就不干了。
而且完全可以连场地带机器一起转让,慢慢谈,肯定能谈个好价钱。
又不是急着等钱用,何必这么低价处理。
奶奶和小婶她们在乡下,口水都快骂干了。
然而就在妈妈关张后不到五天,县里来了一番大清查。
所有的麻将馆全部都被关停了。
那会开这个是野蛮生长,没人去办证的。
没出事,上面也是睁一只烟闭一只眼。
毕竟那些人不上班的时候,也是经常泡在麻将馆里的。
但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社会影响很恶劣,省里的新闻台都做了报道。
那就必须要动作。
五婶所有的机器都被收走销毁,还罚款了一大笔钱。
她大骂妈妈阴险狡诈。
大家此时又纷纷夸妈妈有远见有眼光,及时抽身。
可没几天,警察找上了门,给了妈妈一张罚款通知单。
他们说:“本来你们都关门散场了,这事就该了了。”
“但我们也没办法,有人举报。”
“举报了我们就得查,查实了就得处理。”
用脚指头也能想到,举报的人是谁。
那笔罚款掏空了大半妈妈这两年存下来的钱。
好在那时,爸爸听妈妈的话去考了挖掘机的驾照,并且已经拿到了证。
他宽慰妈妈:“咱也不亏。”
“这两年吃喝都是顶好的,多少还剩下点钱。再说我现在拿到了证,往后赚的肯定比装卸工多。”
“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风光时,大家表面笑嘻嘻,背地里嫉妒你。
落魄时,大家表面安慰你,背地里幸灾乐祸。
很多人都在看我们一家的笑话。
“辛辛苦苦赚点钱,一夜之间全交了罚款,白忙活一场。”
“为了开麻将馆,两个儿子的学习都没管,她家老二都全年级倒数了,最多读个专科。”
“就这样还要替别人养女儿,我倒要看看养出个什么名堂。”
……
那时妈妈生活骤然失去重心,加上到底受了这些议论的影响,情绪有些低迷。
不久后,我去参加演讲比赛。
一等奖有一百块现金。
我铆足了劲头,每天上厕所和洗澡时都在练,爸妈也被我拉着当了无数回观众。
二哥笑我:“文茵你以后要当总统吗?”
大哥指导我:“别那么生硬,自然一点放松一点。”
后来我如愿拿到了第一名。
爸爸用借来的相机咔咔咔给我拍照,妈妈站起来拼命地鼓掌。
我听见她骄傲又激动地侧身对着周边不认识的家长说:“第一名是我女儿。”
“胡文茵,是我女儿。”
我拿着钱,偷偷去了首饰店。
一百块太少了,只够买一对小小的银耳环。
晚饭桌上,我把耳环拿出来放在桌上:“妈妈,这是我用奖金给你买的。”
“我不是画饼,等我以后长大了,我再给你买金耳环金项链。”
这些年,妈妈赚了不少钱。
她舍得给我们买鸡买鸭买衣服上辅导班,却始终不舍得给自己买耳环买项链。
妈妈拿着盒子看了又看,眼睛红了:“你这孩子,浪费这钱做什么。”
又忙忙将耳朵上的茶树棍子取下来:“胡善,快帮我带上试试大小。”
爸爸一边戴一边酸溜溜:“还是当妈妈幸福,有女儿惦记。”
我从口袋里摸了摸:“爸爸,我也给你买了东西。”
是一小瓶五粮液。
这是赠品,店家本来不肯卖我的,我好说歹说,把自己身世坦白了。
老板很感动,收了我十块钱。
我有些不好意思:“爸爸,我身上钱不够,等我以后赚钱了,一定给你买茅台,我一直记着呢。”
还剩下几块钱,我给两个哥哥一人买了一支笔。
那瓶酒爸爸不舍得喝,就放在家里酒柜最显眼的位置摆着。
每次来了客人,只消人家瞟上一眼,爸爸就会乐呵呵的说:“这是我女儿上次演讲比赛得了一等奖,用奖金给我买的。”
妈妈就更不用说。
戴着耳环往家属院乘凉的大爷大妈那钻。
人家一问起,她就云淡风轻地说:“我家文茵用奖金给我买的。”
“小孩子不会选,这款式太时新了,都不适合我这个年纪。”
“买都买了,也不好叫孩子伤心,勉强戴下算了。”
“她还说以后要给我买金耳环金项链,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灌迷魂汤。”
……
那段时间都是二哥顺路骑车送我去小学。
秋日的风刮在脸上凉凉的,我抱着他的腰,大声问他:“二哥,你发现妈妈长了很多白头发没?”
二哥刹住自行车,回头看我。
我朝他笑笑:“二哥,咱们得听话些,不然妈妈会老的很快。”
“说不定我们还长大,她就很老很老了。”
那一刻,铮铮铁骨的二哥红了眼,转过头闷声闷气:“嗯,我知道了。”
从那以后,二哥认真起来,经常看他拿着题去问大哥。
后来大哥很抓狂:“这都不会?”
“这也不会?”
“这个还不会?”
“你上课耳朵漏风了吗?”
……
抓狂归抓狂,但他从不会拒绝二哥问问题,还总抽时间考二哥。
弄得二哥也很焦虑。
“这我也不会。”
“这个我也不会。”
“我这时间是不是来不及了。”
……
被妈妈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有那时间瞻前顾后,不如好好地干。”
“你多用心十分钟,就多考一分,这一分说不定就是本科和专科的区别,是二本和一本的区别。”
二哥抱头鼠窜:“还一本,妈你饶了我吧。”
“我的目标就是个二本。”
妈妈的手慢慢放下,小声道:“二本也行,不把目标定高点,你小子就想着读三本了。”
妈妈的确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
短暂地失落后,她重新找到了营生:在农贸市场门口开一个卖食杂百货的店。
这种店铺一般都是早上上午比较忙,下午后基本就没多少生意。
晚上五六点能能关张。
回来后,她还能给我们做晚饭,再准备好第二天的早饭。
爸爸也不是天天开挖机,他有时间也会帮忙顾店。
如此一来,妈妈有时间关注我们的生活和学习。
有人劝妈妈:“两个儿子都在念高三,你索性停一年,等他们考上大学再说。”
妈妈笑笑:“孩子们是很重要,但我自己也想找点事做。”
“成天围着他们打转转,他们紧张我也紧张。”
“我没多少文化,又不能辅导他们学习。现在这样正好也能照顾到他们吃喝拉撒。”
“再说要是真能顺利考上大学,我也准备好钞票啊。”
那时的妈妈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她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爱孩子,也不能弄丢自己。
爱是浇灌是呵护是陪伴是后盾,不是捆绑不是束缚不是寄生。
我们只有先做好自己,才能有余力去爱别人。
妈妈风风火火顾店,烟熏火燎给我们做饭。
河东狮吼训二哥,温柔小意夸大哥。
再时不时找找爸爸和我的茬,就这么不知不觉的,两个哥哥高考了。
考前妈妈做了很多的工作。
去了寺庙请如来佛保佑,给三清真人上了香,又去找算命的卜了一卦,还去祖宗坟头上烧了纸钱。
考试那天,让两个哥哥戴上了开光的吊坠。
二哥都笑了:“妈,你这一天天干啥呢,请这么多神仙你不怕他们打架……”
妈妈狠狠瞪他:“你给我闭嘴,好好考试去吧。”
考试那两天饮食精心搭配,地板一尘不染,家里的蚊子都不敢乱出声。
考完后我跟爸爸去接大哥和二哥。
二哥给妈妈打电话:“妈,我饿死了,今晚吃什么好吃的?”
妈妈吼他:“吃中午的剩饭剩菜!”
“你都考完了,还把自己当盘菜呢,我这忙着进货呢,回头再说。”
电话被撂了,二哥一脸懵。
但妈妈回来时,还是买了点凉拌猪耳和牛肉。
出成绩前几天,妈妈又把高考前那些操作再来了一遍。
也不知道最后是谁显了灵。
大哥稳定发挥,去了浙大。
二哥表现还不错,离一本线只差九分,填写了本省一所理工大学。
大概是走狗屎运吧,他入学时那所学校还是二本,等他毕业那年,学校升级了,成了一本。
每当说起这个,他总得意洋洋:“你看,学历好不仅可以靠自己努力,也可以靠学校上进嘛。”
毕业后,他远走北京求职。
反而是大哥回到了省城。
大哥素日寡言少语,但他才是恋家心细的那个。
二哥满嘴抹蜜,其实热爱自由,喜欢四处奔走。
两个哥哥进了大学不在身边,爸妈的一腔爱子之心全都倒在我身上。
关心我的学习,敲打我是不是早恋。
看到我跟哪个男生走近一点,就话里有话能说上好几天。
二哥寒暑假经常兼职或者出去穷游,大哥倒是次次回来,盯着我的学习,各种辅导我。
隔三差五还给我打电话,问我成绩如何,在学校是否遇到麻烦。
有次他跟他吐槽班主任不太喜欢我。
他问过班主任的名字后,说了句:“下次他找你茬,你就说你是我妹妹。”
嗯??
这能行?
我好奇试了下。
嘿,你别说。
真有效果!
张老师经常满是惋惜看我:“哥哥这么聪明,你怎么就没遗传到一样的脑壳呢?”
“你更像你那个不太灵泛的二哥。”
是啊。
我远远没有大哥聪明,但比二哥还是好一点。
所以最后比一本线超了十几分。
你猜怎么着,我报了二哥当初那所大学!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足足笑了三分钟。
气得我撂了他电话,最后为了弥补,他给我买了个新手机作为升学礼物。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已经在做兼职了。
是张老师给我介绍的家教。
他说:“你虽然没你大哥聪明,但学到了你大哥的学习方法,你把这法子教给其他学生,也挺好。”
大哥和二哥考大学时,爸妈办了酒席。
按我的想法,这次就不办了。
妈妈一拍桌子:“办!必须要办。”
“得让村里的那些老古董们看看,女孩子也是可以上大学,有好前程的。”
“省得他们天天都说我浪费钱。再者,我们这些年送出去的礼金,总要收回来吧。”
酒席定在县城最好的饭店,席面也很高档。
爸妈还专门包车去村里接人上来吃饭。
倒也不是为了显摆,小地方的人情网错综复杂,这些年爸妈虽然在县城里生活,但乡下各处的礼金一点也没少给。
有去得有回啊。
爸爸买了好多挂万字鞭,又买了十几个礼花,租了好几个拱门,还请了个乐队。
弄的比人家结婚都热闹。
二哥酸溜溜的:“哟,好大的排场。那时候我跟大哥双喜临门,你们也就放了六挂万字鞭。”
妈妈叉着腰道:“要怪就怪你自己没赶上好时候。”
“你跟你哥考大学那会,我的杂货铺刚盈利,但这几年我都开了好几家店,日子好过了,排场自然也得起来。”
“再说,你爸就这一个闺女,不得撑着点门面。”
二哥打趣她:“哟,那文茵不是你闺女?”
妈妈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帮忙招呼客人去,别在这耍嘴皮子。”
是的。
妈妈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了。
一开始卖些油盐酱醋,后来又盘了个干货店,卖干木耳花生黄豆之类的。
之后又弄了个冻货店,卖鸡翅鸡胸肉鸭腿烤串。
前两年她还在省城同一个小区买了四套房子。
说一套给大哥,一套给二哥,一套给我,一套他们自己住。
房子是一天都没住上,价值却已经翻了一番。
那是个顶好的时候,经济飞速发展。只要你抓住机会,就能捞到钱。
我能考上一本,除了大哥的辅导外,就是她砸钱送我上了许多辅导班,给我找了不少一对一家教。
才硬生生将我托了上去。
宴席上,主持人把话筒递给我,问我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
我没有什么经验。
但我有两份用打工加压岁钱买的小小礼物。
第一是给妈妈买的十克金项链,那时候金价还挺便宜的。
第二是给爸爸买的一瓶茅台,自然也不要现在这么贵。
妈妈红了眼,让我给她戴上。
我附在她耳边轻轻说:“妈,以后我再给你买大拇指粗的项链。”
妈妈嗔我一眼:“那是狗链子,你想拗断我脖子?”
“这就很好!”她抚摸着脖子上的链子,轻声责备,“你做兼职多累,以后可不许这样乱花钱了。”
爸爸当场就老泪纵横。
有人起哄让他把茅台开了喝,他一把护在怀里:“不行不行,这得留着文茵结婚的时候再拿出来喝。”
人人都在夸我。
夸我聪明,夸我漂亮,夸我孝顺,夸我好福气。
我想起小时候,那时我又黑又瘦。
村里人都说像是猴子下了山,说我样貌不如姐姐,长大估计嫁不到姐姐那样的好人家。
对了。
我考大学那年 19 岁,姐姐 22。
她在二十岁那年,经由胡良和小婶做主,收了六万六的彩礼,相亲嫁人了。
来参加宴席时,她手里抱着个一岁的小姑娘。
趁着空档,她抱着孩子来跟我说几句话。
“妞妞,叫小姨。”
“小姨考上大学,可厉害了。”
“妞妞以后也要跟小姨一样厉害。”
她将胳膊上挽着的袋子递给我:“文茵,这是给你买的。”
是一条新裙子。
她笑了笑:“对不起,小时候总是欺负你。”
“我那时候以为爸妈不喜欢你,他们很爱我。”
“后来才知道,他们最爱的是弟弟,为了他,我们都是可以被牺牲的,我跟你在他们心中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我心中感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问:“姐夫对你好吗?”
“就那样吧,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爱喝酒抽烟打牌,天天催着我生二胎儿子。但他对妞妞也还是挺宠的。”
“你为什么要听他们安排嫁人?”
姐姐抬眸看我,笑了:“我们不一样的,你六岁就离开这个家,你跟弟弟没感情。可他是我一手带大的。”
“我知道这样不对,可又没法眼睁睁看着他不管。我知道爸妈偏心,我又不能跟他们绝交。”姐姐搂紧孩子,“就这样吧。”
“我不会再生了,以后带着妞妞好好过。”
爸爸带着我挨桌敬酒,到了小婶和胡良那一桌。
小婶推着堂弟:“耀祖,叫姐,这可是你亲姐。”
堂弟低着头打游戏,不情不愿叫了一声。
小婶讪讪笑着:“他就这样,但他心里拿你当亲姐姐的。”
说话间她眼睛已经红了:“看着你现在有出息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胡良已经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耀祖是你亲弟弟,以后你们要互相帮衬。”
我微笑着:“我会跟堂弟互相帮助的。”
互相帮助。
他不帮我,我自然也不需要帮他。
胡良拉下脸:“你少嬉皮笑脸的,没良心的种!你给他们又买金子又买酒的,怎么一寸长的东西都没给我们买?”
“别忘了我可是你亲爹,你六岁以前都是我跟你妈养的。”
“就是我以后要你养老,你也没得二话说!”
有些人就是骨头贱,非要挨怼才舒坦。
我敛了笑容:“小叔,你记性不好我帮你回忆一下。”
“当初你是为了生儿子才将我送走的,你还想把我卖给别人做童养媳。”
“六岁前我没有穿过一身新衣服,没吃过饱饭,隔三差五就要挨打。”
“到了我爸爸妈妈身边后,你们从来没有出过一分钱的学费和伙食费,反而还从我爸妈这抠走了不少钱。”
“现在看我考上大学了,又开始说血缘关系,让我养老了?”
“可以啊,那你把这些年我爸妈为我花的钱,一分一厘的全部还上。”我掷地有声,“我保证给你养老!”
胡良发横了:“我哪来的钱,我哪里有钱!”
“胡善有钱,他们是自愿养你的。”
我狠狠将桌子的碟子往地上一掼:“那你听好了,我叫胡文茵。户口本上是胡善和郑苗苗的女儿。”
“他们养大我教育我,两个哥哥一直护着我。”
“我只认他们是我爸妈,只认胡佳文和胡佳武是我的亲哥哥。”
“我以后也只给胡善和郑苗苗养老。”
“你老了可以靠你卖女儿也要生的宝贝儿子来养。”
“这是我的升学宴,你要是闭嘴,就有你的一个位置。”
“你要是继续想当我爹,门在那,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
席间的人很多都清楚当年事情,纷纷劝和。
“胡良,有什么话不能以后说,大喜的日子坐下来吃饭嘛。”
“就是,当年这个女儿是你自己送出去的,怪不了别人。”
“对啊,养老本来就是儿子的事。”
……
小婶也不停拽他:“坐下,坐下吃饭,别发酒疯。”
“今天是二妹的好日子。”
她低声喃喃:“早知道二妹这么有出息,当初就该送大……”
话到一半,碰到姐姐灼灼的目光,她又咽了回去。
胡良最终还是坐下,一个人喝了许多闷酒。
客人散尽,我们处理好后续事情出来,外面下起了大雨。
我忘了带伞,爸爸的车停的还有些距离。
我看着连绵的雨幕,落后几步的妈妈跟上来,从包里摸出黑色的大伞。
“下车的时候我就让你把伞放书包里,你就是不听。”
“你看,果然下雨了吧。”
“这么大个人了,总是丢三落四不听话,你到时候去读大学,谁还管你哦。”
我蹭到她怀里:“那我就不去了,我留在家里陪你,跟你一起做生意。”
妈妈将雨伞倾到我这边:“滚滚滚,滚远点。”
“让我跟你爸过点清净日子。”
“妈,我要去读书了,你会不会想我?”
“我才不想你,我求之不得。”
“但我肯定会很想你的,我到时候每天都给你打电话。”
“我哪有空天天接你电话,我忙得要死。”
“我就要打!我一天打一百个。”
……
大雨哗啦啦,渐渐掩住我们之间的拉扯。
我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刻尘埃落地。
又好似,才刚刚开始。
大学很好,很自由。
我跟同学们处的不错,也参加了很多社团,做了一些兼职。
每天忙的很。
自然也忘记了当初跟妈妈说,要天天打电话烦她的事。
导致有天我给她电话,她酸里酸气地说:“有些人当初说的好听,要天天打电话给我,现在倒好,十天半个月都没见个影。”
“只有要生活费的时候才积极。”
“哪有那么夸张,我一周至少给你打了两次!”
“有吗?我感觉你半个月才打一次。”
我笑嘻嘻:“那肯定是你想我了,所以度日如年,我马上十一就回去陪你。”
“哼,我想你个屁。”
“妈……”我拖长调子,“妈,我,那个……”
妈妈的声调立马变了:“哟,我就说今天怎么这么积极。”
“没生活费了吧?”
“开学给了你 1500,一个月不到就用完了?”
“刚开学,买了不少东西,又交了些费用。”我撒娇卖痴,“好妈妈,爱妈妈,你再接济我一点。”
“没有!”
电话挂断了。
那天午休我做了个梦,梦见六岁的自己,诚惶诚恐地接过妈妈递给我一块钱的零花钱。
需要用多少精力,付出多少爱, 给多少的陪伴和安全感。
才能让当初那个畏缩懦弱的女孩,变成如今大方爱撒娇的模样呢。
若是没有妈妈, 我的人生会滑落到什么境地呢。
真是想想都让人恐惧。
自梦中醒来,手机里有银行入账一千的短信。
嗨。
我就知道。
我这个妈妈呀,一直将我放在最心尖尖上。
小婶一家有了耀祖,但过的也并不好。
她和胡良的基因大概也就那样,耀祖没考上像样的高中,后来找爸爸借钱,自费进了二中。
或许你们会说, 爸爸还是太心软。
但人就是很复杂,如果他不心软, 当初就不会收留我。
他也知道自己问题,所以家里掌大权的是妈妈, 他能漏出去的都是些小钱。
有次他因为接济胡良被妈妈骂,他沉默了半天, 说:“胡良到底是我弟, 他小学毕业就辍学了,而我读了初中, 说到底, 也是我侵占了他一部分资源。”
妈妈也就是发发脾气,不可能彻底断了大伯与胡良的来往。
老一辈的人, 对于血脉亲情比我们更执着。
爸爸能做到分辨是非,不盲目倒贴,已经很难得了。
耀祖高中混了三年, 考了个很不入流的专科。
专科出来, 找不到好工作,更谈不到合适的对象, 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家里啃老。
胡良后续还提过几次让我养老的话。
次次都被我怼回去。
妈妈也叉着腰说,要是再敢来烦我,休想再从爸爸那拿走一分钱。
他便不说了。
再后来,耀祖拖了好些年, 胡良夫妇四处借钱, 凑了二十多万彩礼还是结婚了。
婚后儿媳连生了两个女儿, 小婶和胡良催着生三胎。
“反正现在国家开放了,三胎又不罚款,怕什么!”
“不生个儿子怎么行。”
那时我已读研毕业成家,妈妈的生意也转移到了省城。
她跟爸爸依旧很忙。
两个哥哥的孩子,她一个也没带。
月子中心和月嫂的钱倒是都给够了。
她说:“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才不想带孩子。”
“我一直都不喜欢带孩子。”
“当时也是看你能帮着干家务活才收留你的, 要不然早给你扔了。”
因为她不参与育儿, 只负责掏钱,跟嫂子们关系处理地极好。
我生好孩子后,她鼓励我继续自己的事业。
“孩子重要, 你自己也很重要。”
“爸妈是有钱让你在家带孩子, 但你成天围着孩子转,心理容易不健康。”
“女人更应该要自己赚钱,这样才有底气。”
是的。
妈妈一直如此。
她与爸爸相互扶持一生, 却又从未弄丢过自己。
她爱我们,我们却不会是她生活的全部。
她没有太多文化,但她却活出了比我精彩许多倍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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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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