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故事:蔷薇。

文摘   2025-01-14 18:38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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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失联点击下面名片加我大号:大碗风生水起


我是个算命师,在镇上开风水店。
昨天店里来了个客人,说自己杀了人,还让我算抛尸地。
1,
我姓何,是个算命师。
几年前我来到这个镇子。
这里四面环山、民风淳朴,一看就很好骗钱。
于是我开了家风水店,果然赚得盆满钵满。
今天是周一。
傍晚时分,店里突然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她四十来岁,看打扮就是普通村妇。只是她长得又高又壮,我一米七二,站在她面前颇有小鸟依人之感。
女人的鞋底沾满泥巴,眼看着要往里走,我连忙递了两张纸巾过去。
“欢迎光临吉祥堂,我这儿佛具、佛香、护身符、转运符一应俱全,请问您要买点什么?”
她擦干净鞋子抬头:“我算命。”
“算命收费高,30 分钟两百块。”
“行。”
她这么爽快倒是让我意外了一下。
“我算命的规矩是先断前事,断不准不收钱。你把八字报给我。”
我请她坐下,接着便开始打量眼前的女人。
她白发多,手臂粗,衣服倒是干净,只是款式很旧了。手指上的老茧……嗯?
看到这里我不由挑了一下眉毛。
“你学历应该不低,至少有念到高中吧?”
女人的中指有很厚的茧子,这是经常握笔才会形成的老茧。
90 年代的高中生很值钱,可她却一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样子。
难道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了?需要她来出力气?
我摸着下巴,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继续道:“但是后来你家发生了变故。可能是你爹,但大概率是你男人。他生病了,或者跟别人好了。
“你们有个小孩,你来这儿,应该就是想问孩子的事。”
说完,我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能让这个年纪的女人爽快掏钱,不是为了儿子就是为了孙子。
“果然是大师,基本说对了。”
女人介绍自己叫何秀云,曾经是个大学生。和丈夫离婚后辞去了老师的工作,现在在镇上开杂货店。
“不过我来不是为了儿子,是想问点自己的事。”
这倒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请讲。”
“上周五我杀了人,杀完之后就把尸体丢山上了。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第一次杀人太紧张,结果把抛尸地点给搞忘了。你能帮我算算在哪吗?”
2,
我不高兴了:“婶子,要是嫌收费高可以直说,您这是干吗呢?”
“我开个玩笑嘛,年轻人怎么一点不懂幽默。”她一笑,屁股底下的椅子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样,你帮我看看我还能活多久。”
“这不行,算命卜卦忌讳问寿命。哪怕算出来了我也不能告诉您。”
我瞥了墙上的挂钟,为了凑满 30 分钟,我提议道,“不过我可以给您看看运势。”
我拿起她的手掌仔细端详。
“怎么样,小师傅?”
“劳碌命。”我摇头,“一辈子都得替子女操劳。”
她没接茬。
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子女的运势怎么样,我替他操劳完,他是不是就能享福了?”
我被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问题弄得莫名其妙。说了不问儿子,最后还是回到儿子身上去了。
而且这女人确实古怪,一会儿杀人一会儿抛尸的,感觉有点精神问题。
我决定不和她纠缠,便挑了几句吉祥话说给她听。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你儿子以后一定平步青云,大有作为。”
“太好了,小师傅,明天我还来。”何秀云开开心心地走了。
当天夜里,镇上就发生了命案。
3,
死的是个女学生,命案现场就在马路对面。
我赶紧在门口挂了个八卦镜,希望血光之煞不要断了我的财路。
按理说,我是不会去凑这种热闹的。但是想起昨晚那个奇奇怪怪的女人,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人群已经把居民楼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说凶手是躲在楼道里,趁死者掏钥匙没防备,一下子把人勒死了。
死掉的女孩名叫孙茜,听说是学校的大姐头,平时横行霸道得不得了,缺德事没少干。
我没听过孙茜的名字,但我认得她妈。
她妈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悍妇。去年在我店里丢了钱包,揪着我的领子就是一顿胖揍。今年死了闺女,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我挤进人群,给门口的警察递了根烟:“小同志,凶手抓到没?”
“早呢。”他左右看了看,接了过来,“这小孩也是惨,都到家门口了给人勒死在楼道里。”
“那个,我跟你打听个事啊,”我凑近一些,“上周五我们镇上有没有出什么事?比如谁死了之类的?”
“上周五?”他想了想,“没有啊。怎么,你算出来了?”
“没有没有,随便问问。”我打了个哈哈。
这个何秀云果真在骗我。
也是,我是算命师,又不是神父,没有义务替人保守秘密。她如果真杀了人,怎么会告诉我呢?
4,
何秀云昨天说好要来,但真到了时候又放了我鸽子。
这天我等到晚上九点钟都没见人,正准备收拾收拾关店,门口迎客的风铃响了起来。
一回头,是两个女学生。一个单马尾,一个麻花辫。
“大师,我们想算命。”麻花辫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可以,”我还没被这么小的孩子叫过大师,一激动涨了个价,“20 分钟 200 块。”
“啊?这么贵啊……”麻花辫看看同伴,“招娣,要不我们还是买两个护身符算了。”
单马尾咬着嘴唇:“大师,能便宜一点吗?我们没那么多钱……”
她长得很漂亮,淡眉杏眼,小脸薄唇。
但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不行。”我说,“不过你们可以先说给我听听,这个是免费的。”
麻花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上前一步拽住我的胳膊。
“我们知道了一个很可怕的秘密。上一个知道的人已经死了,我们是不是也快了?”
“谁死了?孙茜吗?”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我则趁机把自己可怜的小臂解救出来,推着两个姑娘往外走。
“如果你们的秘密和杀人案有关,应该直接去找警察。找我干吗,我就是个臭算命的。”
“你不是!你都算到孙茜死了!”麻花辫抓着门框不撒手。
“他妈的,人就死在对面,我用眼睛看到的。”
见她们还是不肯走,我只好掏出两张护身符。
“这样,这个算我送你们的。你们先去警局报案,如果解决不了再……喂,喂——”
麻花辫听到可以白拿立刻喜笑颜开。
然而我话还没说完,她忽然变了脸色,抢过符纸,拉着单马尾跑没了影。
好好好。
忙活半天倒赔一百。看来血光煞真的影响财运。
我正合计着明天要不要再挂个八卦镜出去,门口的风铃又响了。
何秀云,来了。
5,
“今天来晚了,不好意思。”她穿着蔷薇色的棉服,脸黑得锃光瓦亮。
“没关系,一直没等到您,还有点担心呢。”
“啊、抱歉,让你担心了吗?”
“没有没有,总觉得有些在意而已。”
在门口寒暄了 5 分钟,她终于忍不住了:“行了,别凑时长了,赶紧让我进去吧。”
果然是 90 年代的大学生,智商不容小觑。
进了隔间,她脱下蔷薇色的棉服,又露出里面蔷薇色的长袖。何秀云坐在椅子上,像个蔷薇竹笋。
我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她收拾妥当衣服,开口解释道:“今天去了趟警局,所以来晚了。”
这句话成功把我的视线引了回来。
“警局?你去警局做什么?”
“陪我儿子做笔录呢。孙茜不是死了吗,她是我儿子的同班同学。”
“哦,这样啊。”我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孙茜平时就喜欢搞小团体欺负人,现在死了,警察都怀疑是仇杀。”
“怀疑是仇杀找你儿子干什么?”我又皱起眉头。
“我儿子和她有仇呗。”何秀云像看白痴一样看我,“他从小被孙茜欺负,是所有受欺负的人里资历最老的一个。”
“那你怎么没制止?你不是他妈吗?”
“我这不是上周五才知道嘛。”
“上周五?”我的耳朵一动。
“对啊,知道以后我就把她们小团体的小姐头喊到后山弄死了。不过第一次杀人没经验,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把尸体扔哪去了。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好,所以才来问你的嘛。”
我咽了口唾沫。
何秀云继续说,“今天我吸取教训了,这个大姐头直接在门口解决,省得之后找不到地方。”
“婶子,您别吓我了,到底真的假的啊?”
“你不是算命师吗?”她笑笑,“怎么问起我来了?”
送走何秀云后,我连滚带爬跑去警局报案,鞋都跑丢了一只。
6,
我后悔了。
我不该做什么算命师,更不该骗人民群众的钱。
我忏悔,深刻地忏悔。如果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当我赤着一只脚跨进接待大厅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上午的那个小同志。
也是巧了,今天正好轮到他值夜。
我颠鸾倒凤,呸,颠三倒四地跟他描述完经过,他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哥,这大半夜的我还真以为你有什么重要线索呢。你说何秀云?何畅他妈?”
“对对对,就是她!”
“不可能不可能。”他连连摆手。
“不是,为什么不可能?她长得又高又壮,勒死我都是顺手的事。警察同志,你就不能以貌取人一下吗?”
“真不可能,”他凑近一下,“老哥,看在那根烟的面子上,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孙茜这个案子,它是强奸杀人案。强奸杀人,你明白吗?”
我一下蒙了,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得有作案工具。”他像看弱智一样看着我,解释道,“男人可以,女人不行。”
走出派出所,夜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脑子也慢慢清醒过来。一边往回走,一边找我那只可怜的棉鞋。
好你个何秀云,竟然又耍我。
从来都是我骗别人,哪有被人骗得这么惨过。对方还是个乡下婶子。
他妈的,我居然被一个乡下婶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了。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我越想越生气,也没有心情找鞋了,哆哆嗦嗦回了家。
第二天,我索性请了假不去店里。
但是看店的小妹告诉我,今天,何秀云没有来。
7,
可能她也知道玩笑开大了,躲了一天不敢来见我。
说实话,我早就不生气了。我这人没什么底线,有底线谁当算命师啊。
只是何秀云一天不来我就少赚两百,难受。
到了第三天,她估摸着我气消了,人又来了。
“你报警了?”她一进来就问我。
“怎么可能。”我作惊讶状。
“真没去?”
“真没去。我们算命也是有职业操守的。你这属于顾客隐私。”
“好兄弟,”她拍拍我的肩膀,“我果然没信错人。”
何秀云拖着我进了隔间,把我甩在椅子上。
“你想干吗?”我捂着胸口。
“是这样,我有件事想请教你,你从风水的角度帮我分析分析。”
“……请讲。”
“上次不是跟你说我杀人了吗,但凶器和衣服都还没处理,你说丢哪里比较好?”
“……”
他妈的,又开始犯病了。
我合理怀疑这个乡下婶子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专门以折磨我为乐。
我拿她当上帝,她拿我当牛郎。
但这次,我是有备而来的。
“你杀人的时候都穿了哪些衣服?”我问。
“雨衣,哦对,还有雨鞋。”
“你不是开杂货店吗,东西洗一洗卖出去不就得了。”
她瞪大眼睛。
这下,她终于不像看傻子一样看我了。
我又问:“你用的什么凶器?”
“电、电线。”何秀云开始结巴了。
“小物件,找个山头埋了,别傻乎乎藏家里。”我话锋一转,“不过——”
“怎么呢?”她凑近一些。
“先声明——我不是为别的,我是真心替你考虑。如果你再杀人,凶器还是别用电线为好。你用我这个。”
“这是什么?”何秀云疑惑地盯着我手里的东西。
“东南亚棕榈绳,经过麻油七七四十九天浸泡,杀人不损功德。”
“不是很想买,”她摸着下巴思考,“感觉没戳到我的用户痛点。”
我也有点后悔了。
对啊,何秀云才不在乎功德,我应该说不损子孙气运才对。
我决定再挣扎一下:“这样吧,如果你买,我算你友情价。”
“多少钱?”
“3999。”
“好兄弟,我明天再来看你。”她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妈的早知道报 399 了。
我正捶胸顿足,店里的座机响了。居然是警察打来的。
“你是吉祥堂店主,何非?”
“对,是我。”
“前天你来警局了?你怎么知道周五出了命案?”
8,
我差点没拿稳听筒:“真死人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好把何秀云的话又转述了一遍。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为什么告诉你?”
这倒把我问愣了:“因为她来找我算命。”
“我明白了。”
电话那头介绍自己叫杨风,是负责杀人案的刑警。
孙茜的死闹得沸沸扬扬,但警方在调查的过程中却发现了一些蹊跷。
原来孙茜死前曾报过案,报的还是一起失踪案。失踪女孩和她同班,名叫黄灿灿。
看来何秀云说的小姐头,就是这个黄灿灿。
她周五杀人抛尸后,小姐头的家人没发现,反倒被大姐头孙茜发现了。只是孙茜自己都还没成年,去了警局也没人受理。
“这样,明天我去你店里,我们当面聊。”
挂电话之前,杨风特意嘱咐我,“警察找你的事暂时保密。我知道你在和何秀云接触,她目前也是嫌疑人,不要打草惊蛇。”
“好的,警察同志。”
于是第二天,我正常开门营业。
我原以为他来之前会打声招呼,没想到人民警察这么不礼貌。
所以,当警车咿呜咿呜停在门口时,何秀云就在我店里。
9,
“巧了吗这不是。”杨风推开玻璃门走进来。
“杨警官?你怎么在这里?”何秀云愣了一下。我在一旁更是汗流浃背。
“吉祥堂名气大口碑好,我也是来找大师解惑的。”
“你们警察也搞封建迷信?”何秀云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玄学也是学问嘛,”杨风笑笑,“您先来,我排队。”
何秀云不说话了。
“怎么,我在场不太方便吗?”
“倒也不是不方便……”她摇摇头,“那我们开始吧,何老板。”
我用余光瞟了眼杨风,他正站在货架前,把玩着我从义乌小市场批发来的玩意儿。
“……行,”我深吸了一口气,把何秀云带进里间,“今天想算什么?”
“还是算方位。”
她又想算抛尸的位置了?
“你想算谁的方位?”我问。
“不是人,是东西的方位,”她摇头,“就是那根电线,你帮我算算埋哪里好。”
何秀云的话就像一颗炸弹,把我的脑仁炸没了。
见我没反应,她继续道:“你忘了?我们昨天还商量呢,你叫我找个山头埋了。我家有个大花盆,平时拿来种蔷薇的,咱们不能埋盆里吗?种上花别人保准发现不了……”
你妈的何秀云,你是真想害死我。杨风说不定正扒门上偷听呢!
“你到底想干吗?”我压低声音问她。
她耸耸肩。
我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不是我报的警。”
这是实话,这次是杨风找的我。
“我知道,”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没那么蠢,毕竟我们可是共犯。”
“等等,”我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昨天才教过我销毁凶器的办法,这就忘了?”
我的脸色更难看了。
何秀云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
她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东西,扔下两张百元大钞,走了。
10,
何秀云脑壳有包。
捏着我昨天信口胡诌的两句话当把柄,就想把我也拖下水。这婆娘绝对脑壳有包。
所以她前脚刚走,后脚我就把她举报了。
“杨警官,杀人案真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主要是她三番四次捉弄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杨风盯着我看了半天。
“你是说她来找过你好几次,还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她是怎么杀人的?”
“对啊!这不是明摆着耍人嘛。”
“她没耍你,”杨风摇头,“勒死孙茜的确实是电线。这根电线我们也确实没在现场找到。但这些事情,何秀云为什么会告诉你?”
这个问题,昨天在电话里杨风已经问过一次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突然,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杨警官,碰上何秀云这么坦诚的杀人犯,案子不该早破了才对吗?”
“她坦诚我还会来找你吗?”
杨风说,因为何畅的关系,自己也见过何秀云好几次。这个女人从来都是一言不发,不要说提供线索了,连交流都少得可怜。可一到我店里,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没错,何秀云这个农村妇女真的很奇怪。因为她既不农村,也不妇女。
她来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和我聊天得花钱。何秀云不仅掏了钱,还掏心掏肺地告诉我她杀了人。是个正常人都会报警吧?
我是正常人,所以我报警了。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何秀云是真信我会替她保密,还是根本不怕我告诉警察?
11,
杨风走后不久,外面就下起了大雨。
我有些魂不守舍,也没心情营业了,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关灯锁门出来,一抬头,却看到雨中站着一个小孩。她脸色煞白,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鸡仔。
“麻花辫?”我赶紧把她拉到伞下。
她却只知道哭,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他来杀我了……我要死了……”
麻花辫大名陈年年。
她说,今晚爸妈都在工厂加班,家里就她一个人。刚刚写作业的时候,老觉得窗外有人。她就在手心藏了面镜子,想看看到底是谁。
“是谁?”我嘴上这么问,心里已经大致有了答案。
“何畅。”
果然。
这次,陈年年没等我问,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简单来说,小姐头黄灿灿和大姐头孙茜死前都欺负过何畅,还都被麻花辫看见了。
“黄灿灿平时挺好说话的,不知道为什么周五下手特别狠,连刀都掏出来了。”陈年年哭得浑身颤抖。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黄灿灿失踪了。
孙茜找不到小弟就来问她,因为她是周五的值日生,留得最晚,陈年年自然不敢瞒着。孙茜于是拉她去了何畅家,要求对方把人交出来,不然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隔天,孙茜也死了。
我有点明白过来了。这个连环杀人案其实一点都不复杂。何畅受不了长期霸凌反击杀人,先杀了黄灿灿,再杀了知情人孙茜。这样既合情又合理。
是何秀云把问题弄复杂了。她想替儿子顶罪。
我问陈年年:“受欺负为什么没告诉老师?”
她摇摇头:“孙茜很聪明的,她喜欢拿针扎指甲缝,很疼但是不留痕迹,老师才不会管。”
“你也被她们欺负了?”
“嗯。上周是何畅,这周轮到我,下周就是吴招娣。她们每周五都会留一个人下来。”
“你爸妈知道吗?”
“不知道,不想让他们知道。”陈年年抠着手,“他们都在孙茜爸妈的厂里上班。”
眼前的姑娘头发还在滴水,两根麻花辫梳得很漂亮,乖乖巧巧地靠在肩膀上。
绑头发的皮筋却是海鲜市场那种捆螃蟹的黄色橡皮绳。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别哭了,”我叫停她,“我带你去警察局。”
“收费吗?”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再问就收。”
12,
在警局陪陈年年做笔录的时候,我收到了何秀云的短信。
【明天老时间,最后一次咨询,记得留个空当给我。】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我打字过去。
【没钱了。】她回信很快。
我想笑,却没笑出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短信拿给杨风看了。他精神一振,表示明天警方也会行动,让我做好配合。
我答应了。
从警局回来已经是深夜。我冲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听外面雨声哗哗,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天大概就是见何秀云的最后一面了。她虽然不是凶手,但是知情不报,混淆视听,大概率也要坐牢。
我翻了个身,想快点睡着。可越是这样,脑子就越清醒。
默默回想着今天在店内的对话,我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
我一直觉得,何秀云愿意告诉我这么多是因为我的职业。何秀云不是信我,她是信命。
可她真的信命吗?
今天碰到杨风,何秀云问他“你们警察也搞封建迷信吗”。
这就很奇怪了。
一个信命信到把自己杀人细节和盘托出的女人,她会管自己的信仰叫封建迷信吗?
我突然反应过来:何秀云隔三岔五跑来刺激我,向我讲述作案细节,污蔑我是共犯——她不是在威胁我保密,也不是相信我会守口如瓶。
她是在逼我报警。
何秀云告诉我的说不定都是真的。那根勒死人的电线可能真在她手上,她也确实准备把它埋在自家花盆里。从第一次踏进吉祥堂起,她就计划好了要帮儿子脱罪。
可问题是,我作为这个故事里唯一多余的人,何秀云为什么会找上我?她想自首直接找警察不就得了,干吗绕那么大一个圈子逼我举报她呢?
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13,
第二天,警察提前来了店里。
他们给隔间装上了针孔摄像头,这样他们不用进来也能实时监控我们的对话。
杨风又塞给我一个微型耳麦:“别紧张,一会儿你就正常聊天,平时什么样今天就还是什么样。”
怕耳机太明显,他又找来一个帽子给我戴上。我坐在位子上,任由他们摆弄。
“杨队,何秀云出门了。”有人在对讲机里喊了一声。
“收到。”杨风拍拍我的肩膀,退出了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隔间的门被重新推开了,依旧是蔷薇色的何秀云。
“换造型了?”她看着我的帽子,“挺丑的,搭配你正好。”
我懒得和她抬杠,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鞋底擦擦。”
也是奇了怪了,何秀云是开杂货店,又不是下地做农活,怎么老把自己弄得风尘仆仆的?
“今天算什么?”
“今天就不算了吧,随便聊聊。”
那么一大票警察等着呢,临到头何秀云居然不算了。我看了她一眼,试探地问:“要不帮你儿子算算?”
她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八字。”
这不扯吗,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儿子的。
“好吧,”我叹了口气,“那就聊天吧。”
“我特别感谢你何非,你为我做的这些,我永远都会记得。”
我看着何秀云,她也看着我。
“我干吗了?”
“帮我们杀了孙茜。”
我气笑了:“我和她又没仇,我杀她干吗?”
“你和她妈有仇呗。两个月前,她妈在你店里丢了钱包,争执之下把你的右眼打成弱视,还要把你赶出镇子——这不是你和我说的吗?”
我笑不出来了,因为何秀云说的是事实。
“他们一家作恶太多,大的不当人,小的也不当人。杀了就杀了,你不用有愧疚感。”
“放你妈的屁,你故意的是吧?挨打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现在杀孙茜干吗?”
“因为我答应替你顶罪。如果真被警察查到,我替你坐牢,你帮我照顾儿子……”
“等一下,”我抬手打断她,“孙茜案是强奸杀人案,你倒是说说看要怎么帮我顶罪?”
何秀云不说话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半天,她才憋出这么一句话,“你又没有真的强奸她,不是拿扫帚捅的吗?”
我看着何秀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门口的迎客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紧接着,隔间的大门就被猛地撞开。我被鱼贯而入的警察摁在地上。
“别动!都老实点!”
再看何秀云,她的神情比我还要慌张。杨风挥挥手,示意将她押上警车。
“杨警官……你不会真信了她的鬼话吧?”
“还没有,”杨风蹲下来摘掉我的帽子,又取了我的耳机,“不过你得跟我们回趟警局,我们要采你的 DNA。”
“我的?为什么?”
“我们怀疑你跟这宗案子有关联。”
“等等,凶手不是何畅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从没说过凶手是何畅。”
杨风将手上的袋子举到我面前。这个证物袋他从进门就一直拎着,直到现在我才看清里面装着什么。
是一个娃娃。
“这是什么?”他问。
“海地巫术娃娃,我店里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这不是你店里的。这是在失踪女生黄灿灿家里找到的。告诉我,你和她为什么会有联系?”
14,
“等等,黄灿灿……你是说秃脑门?生日是三月九号那个?”
“就是她。”
我想起来了。
黄灿灿上周确实来过我店里。她的额头又高又宽,像个小灯泡。当时我只问了八字,没问姓名,没想到她就是小姐头。
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为什么她失踪,是孙茜来报案了。
小姐头爸妈不要她了。
几年前两人离婚,之后她爸去了南方开公司,摇身一变成了黄总。她妈前年改嫁,大胖小子都生了俩了。除了爷爷奶奶偶尔会来看她,大部分时候,黄灿灿都是一个人住在原来的家里。
这个海地娃娃是个诅咒娃娃。只要将对方照片放到娃娃的衣服口袋里,诅咒就会应验。小姐头诅咒父母断子绝孙,却应验到了自己身上。
我赶紧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杨警官,凶手真的不是何畅?”
“真不是。凶器找到了,上面的 DNA 和他不匹配。”
“那何秀云呢?你们也验过了?”
“还没有,但我们更怀疑你。”
我傻眼了:“为什么?”
杨风皱眉:“哪来那么多问题,好好配合就行了。”
“不是,杨警官,要是真像她说的那样,我报警干吗呢?还配合你们套话,这不是活腻了吗。”
“等结果出来再说,”杨风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如果不是你们俩,那就是她前夫。”
“前夫哥……对哦,他是何畅的爸爸,为儿子背上人命也正常……”但是话没说完,我就发现不对了。
“等等……你们已经对比过何畅的 DNA 了,如果凶手是他的父母,不是一下就能验出亲子关系吗?还是说因为没有验出亲属关系,你们才更怀疑我?”
杨风没说话。
想了半天,我小声问:“……何秀云出轨了吗……”
旁边的女警察忍不住了:“不知道就闭嘴,何畅是他们领养的。”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道歉。
原来何秀云说不知道儿子的生辰八字是实话啊……
突然,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闪过脑子,快到我几乎不能抓住。
是啊,何秀云从头到尾都很诚实。
这应该和她的习惯有关。有的人喜欢胡编乱造,有的人喜欢加工事实。何秀云似乎属于后者,她不喜欢空穴来风的谎言。
或者说,她撒谎的习惯就是半真半假。所以她供述的作案细节基本是真实的,只是把主语替换成自己了。
我突然想起她第一次来我店里的场景。
也就是在这一刻,我想通了何秀云费尽力气将我卷进杀人案的原因。
15,
回到警局,杨风带我去采血。
“杨警官,一会儿能让我见见何秀云吗?”
“不行。”他拒绝得很干脆,“你自己嫌疑都还没洗清,见她做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普通审讯是撬不开她的嘴的。”
杨风皱起眉头。
“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想和她当面确认一下。你们警察估计也会很感兴趣。”
在我的全力争取下,杨风终于同意给我十五分钟,条件是他必须全程在场。
我同意了。
1 号审讯室里,何秀云蜷缩着坐在椅子上。见我进来,她明显愣了一下。
“又见面了。”我冲她笑笑。
何秀云没吭声。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来找我。难道真是为了泼我脏水,让我当你们的替罪羊吗?
“但警察又不是傻子。就算我有心要替你们顶罪,那也需要详细规划、串通供词。更何况我还没活腻呢。所以像你这样直接把锅扣人脑袋上的,九成九行不通。”
我停顿了一下。
“我想你也明白这一点,不过你不在乎,因为这并不是你的真实目的。所以我又想,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所以我回忆了一遍事情经过,发现自己在这个故事里唯一的用处就是报警。像复读机一样,把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警察,我想这就是我的用处。
“但问题又来了——你为什么要借我的嘴巴?你为什么不自己说?”
何秀云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
“因为你不能。”
我转过头:“不知道杨警官有没有发现,何秀云对孙茜遇害的细节了如指掌,但对黄灿灿的死却总是一笔带过……是她不想说吗?”
“你的意思是……”杨风神色严峻。
“没错,她不是不想,是不能。”我看向何秀云,“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孙茜——可能是你前夫,可能你自己也参与其中,但我确定杀死黄灿灿的,百分之百就是你儿子何畅。”
说完,我拍拍她的肩,就像她一直对我做的那样。手掌下,她的身体绷得很紧,就像一根拉到尽头的弓弦。
“你第一次来吉祥堂的时候,曾经让我算黄灿灿的尸体位置,你说你老了,杀了人抛了尸,转头就忘了具体位置。我一直当你是信口开河,但是现在想想,这可能是实话——你确实不知道抛尸地点,因为人根本不是你杀的。
“你儿子年纪小,气血上头杀了人。极度紧张下他记不清作案的细节,也不能确定抛尸的位置,这就给你的自首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孙茜案里你明明记性很好,怎么一到黄灿灿就说不清了?所以面对警察,你从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沉默到底。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案子要破,凶手要归案,你自己不说,谁来举报你呢?于是你找到了我。”
我蹲下来,“杀人犯是不会把罪行轻易透露给别人的,除非对方是个算命师。如此一来,你何秀云就成了一个迷信鬼神、拒不伏法的犯罪分子。虽然可悲,却很合理。我说得对吗?”
何秀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招惹我。也不想想,我这么个江湖骗子,不就是靠着识人观色才走到今天吗。
我长舒一口气。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开了。有人快步进来和杨风说了什么,声音很小,我自然是听不见。
但是顺着没关紧的门缝,我看到了一个人。
她光秃秃的脑门又大又亮,比白炽灯泡还晃眼。
3 月 17 日晚上 19:05 分,黄灿灿被巡逻的警员发现并带回。
她的出现引来了全警局的围观。
从她的口中,我们听到了一个未曾设想的故事版本。
16,
2018 年 3 月 9 号,周五。
这天放学,黄灿灿没有急着回家,她独自一人来到天台,向着校门口眺望。
今天,黄鸿璨会来接自己下课。
六年前,黄鸿璨为了某个狐狸精抛弃家庭。之后母亲梁净梅改嫁,因为怕被婆家说闲话,她主动断了和黄灿灿的联系。明明爸妈都没死,黄灿灿却觉得自己成了孤儿。
黄灿灿在天台一直等到日落。
等到学校里的老师走完,等到门卫锁了大门,黄鸿璨还是没来。
她冻得受不了,一边下楼一边给他打电话。
对面接起来,但又很快挂断了。她甚至都来不及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老不死的。”她猛踢一脚消防栓,抬眼却看到了何畅。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自己还有别的任务。
但黄灿灿此刻没心情揍他:“你滚吧,今天没你的事了。”
男生站着没动。
“好狗不挡路,不懂?”
“你很讨厌我吗?”何畅突然问。
“没有,”她一脚踢飞何畅的书包,“只是因为我想欺负你而已。我想欺负你,你就得被我欺负。”
黄灿灿眯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何畅好像有点不一样。
她的想法很快就被验证了。
“你父亲也是这样对你的吗?”他问。
黄灿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你父亲对你不好,是吗?”何畅以为她没有听懂,又重复了一遍。
“你妈的,你敢偷听我打电话?”黄灿灿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弹簧刀。
“你为什么不对你父亲生气?”何畅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我还以为你会想报复他的。”
“我什么时候说我会放过他了?”
“但其实你做不到。你没法在武力上报复他,因为他比你更加高大强壮;也没法在精神上报复他,因为他不在乎你。”
“闭嘴!”
何畅看了眼指在脸上的弹簧刀,安静了。
“谁说他不在乎我?要不是那个老不死使劲求我,我会愿意见他?”黄灿灿喊得很大声。
“我升学考可是比你低两百多分啊何畅,你猜我怎么进的这个学校?嗯?
“看见了吗?这个手机?你有吗?你买得起吗?”说着说着,她的信心似乎回来了一些,“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
何畅看她一眼:“你猜,他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黄灿灿愣了。
何畅走过去捡起书包,“我猜他不记得。”
17,
“这就是你躲了一周的原因?”听到这里,有警察忍不住插嘴,“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们浪费了多少警力?”
黄灿灿没说话。
但我明白,她可能是真的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因为那天是她的 14 岁生日。
她想知道自己失踪后,爸爸会不会后悔没来接她,会不会后悔没有好好听她讲完那通电话。
这是每个小孩都幻想过的复仇。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会渐渐丢失对亲情的执着,已经是大人的警察无法理解她。
就像没人知道,黄灿灿买下巫毒娃娃,最后一刻又放弃了诅咒。
“然后呢?”杨风制止了插话的警察,示意她继续说。
“何畅说他老家有间房子,躲在那里绝对不会被找到。”
于是黄灿灿便和他躲开监控,翻墙出了学校。之后他们换乘了好几辆公车,来到十五公里以外的荷花村,一躲就是八天。
大家面面相觑,我也有点糊涂了。
所以,黄灿灿没有死,更没有失踪。她是被何畅藏起来了。
那何秀云的供词又怎么解释?她为什么认定黄灿灿已经死了?难道何畅骗了她?
我的心中不由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答案。
何畅明明没杀人,却骗母亲说自己杀了人。
因为是谎话,何秀云问不出一点杀人细节,只知道地点在学校后山。
为帮儿子脱罪,她这才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孙茜是黄灿灿失踪的知情人,何秀云自然要先解决她。
她杀掉孙茜,将现场布置成强奸杀人,以迷惑警方视线。同时继续在后山寻找尸体——这就是为什么她的鞋子上总有泥巴。
紧接着,她开始布局吉祥堂,保证自己能在恰当的时候进入警方视野。今天何秀云突然翻脸也是激我和她划清界限。她最需要的就是我的指认。
她也许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
既然她翻遍后山都没找到尸体,警察找起来估计也不容易。天气马上要转暖了,等黄灿灿被人找到,身上的证据早就烂得差不多了。
但她没想到,不,是我们都没想到,黄灿灿竟然起死回生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敲门打破僵局。
“杨队,”一个警员探头进来,“何秀云要招供,她承认孙茜是她杀的了。”
“不用理她,”杨风拧着眉:“我不是跟你说过——”
“等一下,杨队,这次是真的!”警员有些着急,他三两步拨开人群,将手里的文件塞给杨风,“DNA 报告已经出来了。”
我站在杨风边上,只看到一行小字——匹配程度 100%,确定系本人 DNA。
18,
3 月 19 日凌晨,何秀云作为杀人案的凶手,被正式逮捕。
之后发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洗清嫌疑的我被杨风丢出了审讯室。他叫我好好洗个澡,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他能给何秀云定罪,想必是人证物证俱全。我相信以杨风的能力不会冤枉好人,也相信何秀云是真的杀人了。
但我总觉得心里闷得慌。
次年一月,此案在海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一审判决结果为死刑。被告人放弃上诉。
2019 年 4 月 1 日,也就是明天,何秀云将被执行死刑。
晚上下班后,杨风约我吃饭,同行的还有那个小警察,他叫王阳,也算是我半个熟人了。
我们挑了个路边的小饭馆,上来就先要了一打啤酒。
“你小子,拿了我的烟还用假消息害我。”我给他一拳。
王阳挠头:“对不住了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王阳告诉我,当初何秀云招供的时候,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说知道儿子受欺负,一时头脑发热才对孙茜下了死手。除了交代犯罪事实,何秀云还留下这样一句话。
“一块手表确定时间,两块手表叫人糊涂。”
“什么意思?”我一愣。
“嘶——好像是个心理学上的定律,叫什么来着……”
“萨盖定律。”杨风叹了口气,“或者叫矛盾选择定律。大意是,当一个人拥有两块或以上的手表,混乱的表盘反而让他无法确定准确的时间。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声音打架了。”
“对,就是这个!”王阳连连点头,“这不就是在说她儿子吗?”
何秀云的案子虽然早就尘埃落定了。但在警察中间却一直流传着另一个版本的真相。
那就是何畅借刀杀人。
坊间一直有传闻。这对领养母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好。
何畅的父亲叫何建国,是何秀云的小学同学,平时靠在镇上打零工养活自己。结婚后,何秀云被查出无法生育,夫妻俩便收养了何畅。何秀云工作很忙,常常备课到很晚。在五岁之前,何畅都是由他父亲一手带大的。
不过平静的生活很快被打破了。
两人似乎在某天晚上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次日,扯了离婚证的男主人登上火车离开家乡,再也没有回来。在这之后,本就不好的母子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王阳撞撞我的胳膊:“你别不信,儿子被欺负这么久当妈的都不知道,关系能好到哪去?说不定何畅心里早就恨死他妈了——”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低头喝酒。
杨风看了我一眼:“你今天去监狱了?”
“嗯。”
本来刑前会见是近亲特有的权利,但何秀云提前向法院申请,要求见我。
她在玻璃那头说了很多。最后她告诉我,她的一些个人物品在收监时被没收了,等执行完死刑就会成遗物。
“知道了。”我点点头。
“你是我见过最纯粹的人,和别人都不一样。”
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种话,是从何秀云的嘴里。
她继续道:“大部分人都会瞻前顾后,你不一样,你的眼里只有钱。”
他妈的。何秀云说话一直有种难听但正确的美感。
她又问:“你给自己算过寿命没有?”
“至少能活个两百岁吧。”我跷起二郎腿,“怎么?想借我的寿?”
“我就知道你命硬,”她的目光如炬,“好兄弟,你给我儿子养老送终吧。”
19,
“什么意思?”杨风二人停了筷子,视线一下子集中在我脸上。
“她让我做何畅的监护人。”
杨风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你没答应吧?”
“我答应了。”
“你怎么了,非哥?你被下蛊了?中邪了?你想什么呢?”王阳坐不住了。
他们不知道,何秀云已经立了遗嘱。只要我答应,就把名下的所有房产过户给我。
这要是还拒绝,我就不是我了。
我吨吨吨地喝酒:“何畅怎么了?他杀人了吗?”
“你少给我装傻。”
杨风按住我手里的酒瓶。
“我们当时找黄灿灿都找疯了,何畅有什么理由隐瞒线索?是,人是何秀云杀的没错,但你怎么知道何畅没有参与?”
“就是,说不定就是他唆使他妈杀的人!”王阳也连声附和。
我盯着二人一张一合的嘴巴,在酒精的作用下,脑子开始变得晕晕乎乎的。
“杨风你不是实证派吗?怎么也开始臆测了?还整出借刀杀人这种老套剧情……”
我大着舌头反驳。
“就算何秀云是刀,何畅也握不住,更不要说指挥她去杀孙茜了……如果我是何秀云,说不定我第一个杀的就是麻花辫,毕竟她才是黄灿灿失踪的直接目击证人……”
“无所谓,她杀谁都不要紧,”杨风摇摇头,“也许何畅想要的,是这把刀的命。”
20,
我最终还是没听杨风的劝告,他拍着我的肩,声嘶力竭地骂了我一宿。
何秀云死后,我去认领她的遗物,居然真是两块手表。
准确地说,是一块怀表,一块手表。手表是她平时常带的。怀表的样式很旧,指针已经不走了,盖子上贴着何秀云与何建国的结婚照。
我把它们和房本一起收进了盒子里。
何秀云死后的第一个暑假,何畅不负众望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寄宿高中。只是他再也不开口讲话了。
从何秀云被捕的那天起,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哑巴。
陈年年和吴招娣倒是常来我的店里。我为客人精心准备的果盘有八成进了她们的肚子。
八月的最后一天是个分别的日子。
一大早,何畅收拾好东西去了高中报到。
他不让我送,我只好给客运司机塞了点钱:“师傅,那个是我弟弟,不会说话,智力也有点问题,麻烦您照顾着点。”
司机拿了钱,转头就和售票员骂我:“这可是万全二中包的专车,那人居然说车里有个弱智,不知道还以为他骂我呢。”
掏了钱还得挨骂,这简直是我的人生写照。
我从客运站出来,往吉祥堂走。
八月的太阳依旧毒辣,晒在身上重得要死。远远地,我看见两个圆脑袋在店门口探头探脑。
一个麻花辫,一个单马尾。
“何非哥——快来开门——”陈年年用手环成喇叭喊我。
以前都叫我何大师,现在这么多瓜果下肚,称呼反倒降级了。
“快开学了,要不买个学业转运符吧。”我掏出钥匙开门。
“噫,才不要,你不是说那些都是义乌批发来的吗?”
陈年年做了个鬼脸,钻进店里。她的辫子依旧漂亮,像一对垂在肩后的小翅膀。
“自己知道就好,别给我乱说啊。”我警告道。
吴招娣也笑眯眯地跟进来:“我们马上要去报到了,想着来和你打声招呼。”
她穿着新校服。摆脱了营养不良造成的消瘦后,她的眼睛显得更亮了。
门口,有辆货车停了下来,司机摁了两声喇叭。
陈年年从位子上跳起来:“啊,我爸爸来接我了。”
“等等。”我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纸袋,隔空扔给她。
“这是什么?”
“发圈,义乌批发的,够你换三年不重样。”
21,
她尖叫起来。
门口的货车又在摁喇叭了。
“何非哥,我会想你的!寒假见!”麻花辫冲我挥手。
车开走了,我转头看着旁边的吴招娣:“对不起,我还没想好要送你什么。”
这是谎话,她的礼物我一年前就送过了。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在吴家奶奶来给金孙求平安的时候告诉她,她家孙子孙女是两命同格。不管大的经历什么,小的都会加倍。
还别说,魔法真的只能用魔法来打败。
吴招娣的这次考得很好,甚至比何畅还高两分,她家估计乐开花了。
“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缺。”她笑着摇头,“我会好好学习,我终于可以好好学习了。”
吴招娣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后来才知道,陈年年两次来吉祥堂都是她的主意。这是她的聪明和变通,也是她的犹豫和不安。
重男轻女的家庭教会她隐藏自己,越隐形越安全,所以吴招娣不愿做报案的出头鸟。
经过这件事,我更加深信孩子不是无根之苗,他们都是从父母的血肉中生长出来的。
嚣张跋扈的母亲教出盛气凌人的孙茜。
破碎的家庭让黄灿灿选择用极端的方式寻找存在感。
陈年年的亲人很爱她,却又没有时间来爱她。长时间的体力劳动让他们变得疲惫,以至于忘了教女儿如何保护自己。所以陈年年求助算命师,都不知道要求助警察。
那么,又是怎样的何秀云培养出了怎样的何畅呢?
我不了解何秀云,也不了解何畅,所以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多年。直到何畅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我才终于想明白。
22,
2024 年,清明。
这是何秀云去世的第五年,也是何畅变成哑巴的第五年。
他照例提前一天从大学回来,我们开车去山上给何秀云扫墓。四月正是蔷薇的季节,漫山遍野都缀满了粉白色的花骨朵。
也不知道是山上太冷受凉了,还是何秀云阴魂不散,一回家我就开始拉肚子。
“何畅——”我坐在马桶上喊他,“没纸了——”
过了一会儿,一张纸塞了进来。不过不是我要的草纸,而是一张草稿纸。上面写着【纸巾被你用完了】。
“那你去楼下买两包,”我无奈,“快点啊,屎要干屁股上了。”
又等了一会儿,另一张纸被塞进来,上面写着【哦】。
他妈的,我算是明白了,何畅不说话,受折磨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决定不再放任他这样下去。
晚上,我从小店打包了几个菜,拉他到院子里喝酒。
何畅看看啤酒,又看看我。
“怎么了?”
【我怕你再拉。】他打着手势示意道。
“哦,”我点点头,又问,“你真准备一辈子都不说话了?”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打开一罐啤酒放在他的面前,“如果你觉得我讲得不错,我们再借着这个故事聊聊天。”
何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于是我开始讲了。
“三十多年前,这个镇子曾出过一个大学生,这也是恢复高考以后,万全镇的第一个大学生。
“她叫何小云。她聪明、要强,还能吃苦。大学毕业后,她回到家乡,当了一名高中老师。
“后来,何小云与同学何建国领证结婚,但几年过去,两人一直没要上孩子。其间,她喝药、针灸、按摩,把偏方试了个遍也没什么成效。自己也被这件事搞得身心俱疲。
“不过这种日子终止于 2004 年 3 月 9 号。
“那天傍晚,她在诊所门口捡到了一个孩子。
“那天好冷好冷,何小云还以为是谁丢的被子,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孩子。他被包得严严实实,躺在雪地里。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自己。
“何小云把娃娃抱回家,娃娃就这样不哭不闹地长大了。
“何小云的高中在县里,平时只能住在教工宿舍。一个周末,何小云和丈夫大吵一架,也是因为这次争吵,两人最终分道扬镳。从那以后,何小云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开了一间杂货店。
“那个时候,她的儿子刚满五岁,正是调皮的年纪。
“他不能理解父亲的消失,也不能理解母亲的变化。
“何小云漠视他,冷落他,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不亲近他也不允许他亲近自己。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就不爱自己了,仿佛自己只是用来讨好父亲的礼物。而现在,这个礼物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于是,在父亲走后的第九年,也就是十四岁生日那天,他决定要撒一个弥天大谎。”
23,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啤酒的泡沫又沉回罐中,我拿起来喝了一口。
对面,何畅的眼睛就像是从极深的河底打捞上来的一样,冷冰冰、湿漉漉。
一个是霸凌者,一个是受害者。
我一直在想,究竟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两个站在对立面的孩子达成共识,去完成这场幼稚又荒唐的欺骗?
我去找了杨风,软磨硬泡下,他终于同意将黄灿灿当初的口供借给我看。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何畅问黄灿灿的每个问题,都是在自问。
“你父亲也是这样对你的吗?”
“你为什么不对你父亲生气?我还以为你会想报复他的。”
“但其实你做不到。你没法在武力上报复他,因为他比你更加高大强壮;也没法在精神上报复他,因为他不在乎你。”
“你猜,他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猜他不记得。”
原来这天,也是何畅的生日。
我放下啤酒罐,继续道:“等他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少年为这个谎言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几乎失去了一切。他就像一块木头,因为得不到足够的热量而燃烧,又因为冷,烧成灰烬。
“他决定惩罚自己,惩罚自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他发誓绝不澄清和辩解,他也接受世人的猜疑和唾骂。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好过一点。”
何畅仍倔强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的样子,没由来地想起了何秀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两个人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出现了一点问题。”我说。
“少年撒谎时,曾想过许多可能——也许母亲会举报自己,也许会劝自己自首,也许会把自己藏起来或送去外地……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平时这么冷漠的母亲居然会做到这种地步。
“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我看向他,“何畅,你高中学的是理科吧。警方提取到了 DNA,却把我和你爸列为第一嫌疑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这说明,当年留在凶器上的,是一枚男性 DNA。”我说。
24,
一块手表可以确定时间,两块手表反而让人糊涂。
何秀云这句话不是在说何畅,而是在说她自己。因为她一副身体里,装着两种性别。
在医学上,这种病被称为男假两性畸形,也叫安德罗根综合征。患者会拥有男性的遗传性别,即第 46 对染色体为 XY,所以他们的体内不会有子宫和卵巢。
但他们的体表特征则与女性无异,包括发育的乳房,完整的外阴,哪怕是他们最亲密的丈夫也不能发现异常。
何秀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普通的不孕不育,直到那一次单位体检。
她要是个糊涂的农村妇女,反倒好办。可她受过教育,她较真。何畅把自己困了 5 年,何秀云则把自己困了一辈子。
在最后一次见面里,她说。
“我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更可怕的是,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后,你再也没法假装不知道。我不愿意同房,不愿意别人碰我,最后,我和何建国摊牌了。”
她在那头哈哈大笑,“他吓得当晚就逃走了。结婚那么多年发现自己居然是同性恋,他脸都绿了。
“后来,我开始吃抗抑郁的药,精神也时好时坏。如果不是为了何畅,我熬着干吗呢?”
何秀云有自己的理想,她书教得好极了。她想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
但是不行,她被困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小镇里, 困在孩子的学步车里,困在一具莫名其妙的身体里。
她哪里也去不了, 谁也不懂她。因为她的痛苦太荒唐太抽象了。
“我也想当何畅的妈妈,但我做不到。难道每个女人天生就会像母亲一样爱自己的孩子吗?我不知道她们是从哪偷学的, 但我就是学不会。
“所以,我只好把自己想象成他的老师,就这样远远看着他, 等他再长大一点,我就可以去死了。
“但是你不一样, 好兄弟, 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你才不管我是男是女,你只爱钱。”
她抬起手, 似乎想拍我的肩,意识到中间隔着玻璃, 她又笑着放下了, “所以和你聊天的时候,我都忘了要纠结自己的性别。”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像是一个等待秋游的小孩。对哦,酣畅地聊完天后,她就要开始新的旅途了。
后来,时间结束,她被狱警带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情很复杂, 既替她高兴, 又觉得不该高兴。
25,
听到这,何畅又要打手势。
我立刻转过脸:“别比画,我不看。”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一个声音。
“……这、是你编的吗?”
他像在修复一件年代久远的乐器, 努力把每个音节摆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的声音干涩而稚嫩,像是老人和孩童同时在讲话。
“是真的。”
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你不该这么早告诉我。”
“求你了哥,换个方式吧, ”我苦口婆心,“你不说话折磨的是我好吗。”
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忽然, 他端起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
因为喝得太快,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眼泪都咳出来了。喝完自己的,他又来拿我的。
“你小子, 我就买了两罐, ”我赶紧拦住他,“给我留点。”
……
夜空晴朗无云,却不知道从哪飘来了细雨。
雨水落在院子里的蔷薇花瓣上。它开得含蓄又温柔,一如五年之前。
是啊。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从今往后, 我再也遇不上这么奇怪的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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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碗子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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