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语:
陈霞初中毕业后,学得了裁缝的手艺,自己开了家缝纫店。李辉是工厂里的工人,为了给新买的裤子做脚边,来到陈霞的霞霞缝纫店。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机缘巧合之下有了交集,他们会有着怎样的纠缠和故事呢?是一见钟情结连理之好,还是人海茫茫擦肩而过……请欣赏李永红的短篇小说《裁缝店里的女孩》——
再次见到李辉时,陈霞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切地说:“哎!李辉,快把裤子穿上试一试,看看它的长短如何。”说这话的当儿,她还刻意往他俊朗的脸上扫了几下,眸子里透出一道柔情的光芒,捕捉着他面部细微的表情。就在从陈霞右手接裤子的一瞬,李辉感觉到她的手背轻轻碰了他一下,他也没在意,以为这是无意间的触碰——他哪里知道,在这短短的毫秒里,传递了一个姑娘脉脉的情思。
在两个还不熟悉的女子面前试穿裤子,李辉显得十分为难。犹豫了片刻,他说:“在这儿不方便,我还是拿回家去穿吧!”陈霞急了,对他说:“不行,就在这儿穿!要是不合身,我立马就改!”拗不过她的执意,他只得展开裤条,往自己穿着旧裤子的腿上套。见此情景,陈霞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这男人啊,就是笨!世间还有这般穿裤子的人么?
这没来由的傻笑,弄得李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木愣愣地站在那儿,他的双腿,因了穿着两件裤子而显得臃肿、邋遢。听着陈霞止不住的笑声,他一脸的窘迫,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望着李辉尴尬的样子,陈霞的表姐娟子停下手中的活儿,微笑着替他解围,“我看呀,霞霞,要不咱俩背过身去,让他把旧裤子脱了,换上新裤子试试。”她一边说,一边朝陈霞诡秘地挤着眼睛。
别看李辉斯斯文文的,腼腆得像个女孩子似的,但做起事来,甚是利索。这不,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裤子换好了,笔挺挺地站在那儿,一条黑色的休闲男裤,衬托着他青春的身躯。当陈霞转过身来,正欲仔细打量时,他却拿了旧裤子,急匆匆地要走。她连忙上前拦住他,嗔怪:“急什么呀!我还没看裤子合不合身呢。再说了,我一个女儿家,又不……吃了你!”
一旁的娟子打趣道:“嘿嘿,他害怕你吃呢。”说罢,姐妹俩狡黠地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音在李辉的周身盘桓,使他仿佛置身于云里雾里,轻飘飘的。
说真的,如此悦耳的笑声,特别是从陈霞那绵薄的唇间流淌而来的美妙音符,李辉也许是第一次听到。就在他打工的厂子里,那些女职工由于兴奋而发出的笑声,要么狂荡,要么轻率,就像过眼烟云,一点也激不起他的留恋。也不知为何,此刻,他非常爱听她清洌洌的傻笑,仿佛这笑声能给他带来无穷的快乐。
前不久,厂里发了工资,照例,工友们都会破一次费,去餐馆吃一顿,爱美的女工还会去衣店选一件时尚的衣服。这次,李辉跟随几个女工友,也给自己买了一条裤子。好久没穿新裤子了,她们帮他挑了一件休闲男裤,在店里的试衣间穿上后,觉得长了,他便按照店员的指点,在大街上找到了那间霞霞缝纫店,让师傅把裤子的脚边缝短。进去后,跟他打招呼的是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孩,旁边坐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年轻女人,她低着头,正在缝制一件男式上衣。说明了来意,女孩拿了尺子,在李辉身旁蹲下来,为他测量旧裤子的长度,将数字和他的名字一同记录在小本子上。随后女孩抬起头,温和地对他说,今天特别忙,叫他把新裤子留下来,等抽空做好后,过几天再来取。
女孩的名字叫陈霞,读完初中后,她没能考取更高一级的中学,便在父母的撺掇下,打算去一位亲戚开的裁缝店里学习缝纫技术。起初,刚从校园走出来的她,也许是过惯了学生时代的生活,也许是眷恋着和她朝夕相处的同学,故而她极不情愿去待在那家裁缝店。她窃以为,这是父母在冷落她,是在耗费她的青春!可是,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她的前途又在哪里呢?
父母开导她,说女孩子嘛,多少学点知识就行了,如果去裁缝店学得缝纫的手艺儿,同样可以赚钱,可以在社会上堂堂正正地做人。话虽这样说,然而她尚在发育的年纪——十六岁,就像微微开放的马兰花,一下子适应不了旷野里的风风雨雨。一段时间,她整天呆在家里,不愿出门,也不梳妆,闷闷不乐地打发光阴。夜晚,常常在梦里,她和要好的同学手牵着手,漫步于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偶尔,望着那些顽皮的男孩子,一个劲地你追我赶,推推搡搡倒地滚爬的样子,令她忍俊不禁……而当她答着一道数学题,左思右想却无从下笔,急得她抓耳挠腮,直至大哭——却发现,原来是梦一场。
过了个把月,陈霞终于静下心来,母亲领她去了那家裁缝店,向亲戚叮嘱了一番,母亲便别她而去。店里的活真多,大都是为中老年人做的衣服——中山服、宽松的西服,还有为逝去的人缝制的寿衣。一年、两年……时光真的好快啊,一晃五个年头就过去了,陈霞也从青涩的少女变成了亭亭的大姑娘。她的技艺,无声无息地在她灵巧的手里,也是游刃有余。
时间真是奇怪,它把陈霞内心的忧郁,冲淡得无影无踪了。
后来,和家人一番商议,陈霞决定自己经营一间店铺。为了把缝纫店做得更好,她叫来了舅舅的女儿娟子。娟子比她长几岁,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她曾在南方某服装厂干过,熟悉业务,是陈霞难得的好帮手。姐妹俩兢兢业业地操持着店面,铺子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有一天,一缕阳光照进来,正好照在缝纫机旁忙活的陈霞的脸蛋上,白里忽然泛起一抹晕红的光,和她乌黑油亮的发梢交相辉映,宛若画中人坐在那儿。这一幕,恰巧被娟子“逮”了个正着,她定睛瞅了一会,没成想表妹竟然这般好看!早先稀里糊涂的,怎么就没发现呢。于是,她调侃起妹妹来:
“哟,霞霞,都大姑娘了,该找个婆家嫁了!”
“哼哼,想得美!我还小呢,急什么急!”
“不小了,那里都——”娟子指了指妹妹的胸脯。
“坏姐姐,就你骚!怪不得早早就往姐夫家跑!”
……
姐妹俩嬉闹了一会,她们绷紧的心,渐渐松弛下来。最近承接的活一大堆。一位刘姓的老头要办大寿,他的儿子为他订制了一套中山装,后天就要派上用场呢,陈霞裁剪好了,就同表姐一起缝。两台机子,啪嗒啪嗒地响着。
那天李辉第一次进店时,娟子趁他和陈霞说话的间隙,偷偷瞄了他一会,只见他瘦长的个头,微黑的面孔上藏着一对透亮的眼球,谈吐也温文尔雅的,不像有的男青年,语气里总是携带着粗俗的俚语。无疑,这第一印象,使得李辉在娟子的心头种下了一丝良好的意念。她想,这小伙看起来蛮不错的,要是他同表妹结成一对儿,将来他们合力打理店面,说不定妹妹的未来会是幸福的呢。只是不知道,妹妹的意下如何。
李辉走后,娟子悠悠地试探表妹:“嗨!霞霞,你跟人家说话的时候,脸都红了,是不是对他有意思了?”
“哪里呀,瞎说!那么丑,谁看上他哩!”陈霞嗔道。
“嘿,到现在都脸红呢。看上了就看上了,别害羞!”娟子戏谑着妹妹。
经姐姐这么一番调侃,陈霞的脸颊真的红起来了,仿佛一颗绯红的桃子,随时要掉下来。她的心儿,扑腾扑腾的,好似小鹿在跳。难道真的对他有意思了?他的文雅?他端庄的身子骨?只一面呀,而且时间那么短,她都没仔细地看清他的容貌,没跟人家大大咧咧地说上一句话——然而,女孩子的心思,不需要那么多,只偷偷的一眼,就将他的剪影,捕入怀中。
那天为他测量裤子的长度时,她蹲在他的腿旁,一只手捏着尺子和裤边,一只手举得老高,才够着他的腰身。一遍量完了,再量一遍,如此反复三遍,她才将准确数字记录在本子上。要是平时,给其他人测量,只需一遍就完事了。
本来,缝一件裤子的脚边,是轻而易举的事,用不了个把分钟,就会缝好。可陈霞缝这件裤子的时候,却慢得叫人心急。她把裤条铺在案板上,量了又量,用粉笔画上去的线,挪了又挪,生怕出了差池。在她的心目中,男人的裤子长了好看,但不要太长,只比他穿着的那件裤子长一点就行。那样才会显得他更帅气。
娟子在一边忙活着,陈霞的一举一动,还有她心底的那点“小九九”,她可是心知肚明。她对妹妹的傻里傻气,感到既可爱又可笑。当陈霞将裤边搁在机子上要缝的时候,她一把掖住她的胳膊,说:“傻妹子,别缝!姐给你出个主意。”
“啥啊?又有什么鬼点子?”
“嘿嘿,那个李辉,帅是帅了点,可你还不了解他的心呢。要是人家的那儿没一丝动静,你这岂不是单相思了?”
“哼!坏姐姐!”陈霞不高兴了。
“听姐的话。你把裤边故意缝得长一些,让他穿的时候,感觉长了,叫他脱下来,你再慢慢缝让他慢慢等。这样才有更多的时间,你跟他好好聊。”娟子诡谲地吐了吐舌头。
“我的姐呀,你真有心计。我……傻呀!”
“就是嘛。要是你给他一次性缝好了,他拍屁股一走,你上哪去找?”
“姐呀,爱死你!”
“哎呀!李辉,你看裤边都溜到鞋底了,缝得有点长了。实在不好意思,都怪我太粗心了。”陈霞一脸的愧疚,“你赶快脱下来,我帮你再缝缝吧!”
娟子抿着嘴,不住地偷笑。
李辉一愣,随后不知哪来的勇气,这次脱裤子时,他不再扭扭捏捏的,匆匆就把新裤子脱下来了,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线裤,一屁股坐到门旁的凳子上。他本想把旧裤子再穿上,但过会儿试穿新裤子的时候,又得脱下来,他索性就不穿了。
李辉坐着的位置,正好和陈霞面对着面,他与她脸上各自携带的“秘密”,便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他显得十分拘谨,忽而看看天花板,忽而瞅瞅衣架上挂着的衣服。有一瞬,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时,但见她低着头,一双胖乎乎的手在抚弄裤子的脚边,却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她圆鼓鼓的脸上,隐隐挂着一丝笑意,这笑容,洇着羞涩,与初次他看见她时的模样,迥然不同。
忽然,陈霞抬起头,刚好和他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莞尔一笑,问道:“李辉,你平常干什么呢?有……‘那个人’了吗?”
“那个人”指的是对象,或者相好的。这是襄城青年男女对恋人委婉的称呼。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瞬间触动了他的心弦。都23岁的人了,还从没有人如此问过他,如此提及他的“隐私”。除父母之外,谁还会关心他呢?可事实就摆在面前,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向他提问,冲他微笑。
“啊?我,在粉丝厂上班,干的是体力活。那个人,还没有。”李辉疑惑地回答,也不知她问这些的目的是啥。
“呃,那就好。”陈霞满足地点点头。
“哎呀,霞霞,你还跟他玩起了迷藏!”娟子急不可耐地说。她把脸转向李辉,直截了当:“我的这个表妹,人好心也好。要是你娶了她,会幸福一辈子!”
这一番话,说得他们俩不知如何是好。空气瞬间凝结起来,店里出奇地安静,娟子不知为何,也不开口说话了,她抓起一把剪刀,在一块布料上顺滑地剪下去。顿时,铺子里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声响。
姐姐没遮拦的话语,弄得陈霞异常窘迫,她的面颊,一片潮红,仿佛一颗熟透了的苹果,叫人眼馋。她抚弄裤子的手,微微抖着,无目的地缓慢摩挲着,心儿早已不在她身上,去了三月的春风里徜徉——桃花掩映的田野里,远远地,他向她挥手,她却躲躲闪闪,让他够不着她的身影……
“霞霞!”娟子忽然打破沉默。
当她从那美好的神游中回过来时,娟子狡黠地冲她眨眼。娟子是过来人,想当年,妹妹这个年龄的时候,惦念“那个人”时,她不也是朝思暮想,不也是魂不守舍么?如今妹妹都21岁了,也不小了,她心底涌动的思潮,就像这越来越浓的春色,骀荡不已。
“姐——”陈霞忸怩地应了声。她仰起脸,看见李辉极不自然地在凳子上扭动,两只手不停地在胸前揉搓着,眼角分明挂着暖暖的纹路。忽然,他站起来,匆匆把旧裤子穿上,对着她们姐妹笑了笑:
“我先走了,要上班了。下次来的时候,给你们带来最好的礼物。”
那天早晨,云彩不知藏哪儿去了,天空如同刚吐花的胡麻地,蓝莹莹的一片。8点刚过,在晒粉车间门外,工人们将搓洗过的粉丝,一车车拉往晒粉场上,进行晾晒。李辉拉着板车,脚底下走得飞快,两旁助推的工友,撵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搞不明白,平常不急不躁的一个人,今早这是怎么了?看他的表情,笑眯眯的,兴许心里装着什么愉快的事吧。
往钢丝上挂粉的时候,别人拿一杆粉慢腾腾地系挂,而他手抓两杆粉,利利索索地挂着,身手快捷,活力四溢。没过多久,白花花的一车粉丝,一排排地在晒粉场上,迎接阳光。主任看了,乐不可支,当着大家的面,对他赞许不已。他说,要是大伙都跟李辉一样,不怠工,卖力地干,那活计岂不是早早就干完了。
主任走后,工友们不高兴了,他们纷纷抱怨李辉,说他出风头,耍小聪明,害得他们遭受无端的指责。他却不理他们,自个儿干着自己的活,心里嘀咕:不就是耗点体力么,都年纪轻轻的,出些力气有那么难吗。
说实话,他心里老早装着自己的小算盘。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把湿漉漉的粉丝赶快挂起来,让里面的水分自由掉落,再经阳光照射,得以晒干。这样的干粉丝,柔韧度强,是烹饪的极佳食材。要是拿回去一些,带给裁缝店里的姐妹,是最好不过的礼物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比粉丝更值得赠送的礼品。
今天天气特别好,日照充足,上午下午接连晒了两场粉,4点过些就收工了。要是遇上阴天,一场粉都晒不干,还要熬到天黑。可李辉觉得时间流淌得真慢,尽管他火急火燎地在晒粉场上拨弄着粉丝,巴不得让阳光早些把水分收了去。往昔的日子,他可是稳稳当当的,从没这般“疯”过。
下班的时候,征得主任的默许,他瞒过其他人,偷偷装了两小袋粉丝,拿回家了。
“那个人不知还在店里么?才4点多,她应该在忙着活计吧。”这样想的时候,他将一身的疲乏,全然忘却了,整个人急得仿佛绷紧的弦,立马要弹出去。
此刻,她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向他袭来,那么地真切,那么地姣好,让他回味,让他留恋。当初在她的店里,当她盯着他,说出“你有‘那个人’了吗?”时,他的心房,瞬间颤了一下,随即一波暖流,漫过他的周身。说不上那是什么滋味,他只感觉自己沐浴在春光里,一切都是那么地葳蕤。
“霞霞,你猜猜,那个李辉会给咱俩拿来啥礼物呢?”娟子一边缝着衣服,一边嘴皮子一刻也闲不住地和陈霞拉着家常。她是个急性子,什么事搁在心里,憋得慌,总想吐出来。
“谁晓得呢,可能是他临走撂下的托词吧。”陈霞违心地说。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而且会兑现他的诺言。那天他走时,目光炯炯的,洋溢着一种憨厚的光彩。她读懂了它——他在向她示爱。
正当姐妹俩侃侃而谈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他的手里拎着两个小包,颜色深红,惹人注目。“啊,李辉!”她俩几乎异口同声。那神情,仿佛她们撞见了睽违已久的亲人,显得既惊讶又兴奋。娟子乐呵呵地,她瞅着那俩小包,像瞅着两个心爱的宝贝,好久才移开视线。陈霞忽然安静下来,不再说话。她傻傻地望着他,眉目楚楚,似乎是若有所思。就这么沉默了半天,她喃喃道:
“李辉,你的裤子做好了。真的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愿意等……一直等下去!”李辉神情盎然,他一改往日的温顺,胆子大了起来。
“真的吗?”
“真的!”
他匆匆将两个小包,递到她们姐妹面前,眼皮眨了眨,神神秘秘地说:
“猜猜看,里面是什么?”
娟子抢先道:“肯定是好东西!”
李辉望向陈霞,她却笑而不答。
这两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包,里面装的东西虽不贵重,只是极普通的两袋粉丝,但却是经他亲手晾晒而来的。他将一颗朦胧而炽烈的初心,小心翼翼地潜入其中,期待着在接下来的日子,慢慢地酿成青春诗意的本色。
本来,他想将那两包用白塑料袋装着的粉丝,直接送过去,但不小心被母亲发现了,她知道了儿子的心思,沉思片刻,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这样的事儿,依风俗习惯,应当用红色的袋子包裹才好。经母亲一点拨,他顿然醒悟:红色不就代表红心吗?他别出心裁,找来了两块红布,将粉丝包裹起来。他觉得,红布比红塑料袋要好,布料真实,而且暖心。
娟子笑了,“嘿,李辉,你真有心计!”
在接布包的刹那,陈霞感觉到,他的手重重地碰了她一下,顿时,一股暖流穿过她的心扉,让她痴,让她恋。那种滋味,晕乎乎的,似乎是在九霄云外,沐浴着世外的风。
“哎,霞霞!”李辉深情地喊了一声。
她羞赧地揉揉眸子,眼角湿湿的。半晌,她仰起脸,温婉地凝望着他,这个被风吹日晒侵蚀了的面孔,黑色是那么讨厌地嵌在他稚嫩的皮肤里,叫人爱怜。她想,有朝一日,啊不,这样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她把他叫来,同他一起经营店面,他就不用再去栉风沐雨了。
“我要走了,下次见!”
恍恍惚惚中,她听见他向娟子辞别。情急之下,她朝他晃了晃手,有些愠怒,:“哟!这么快就要走。就不能多坐一会吗?”
他粲然一笑,露出了莹白的牙齿,齐齐整整的,没有一丝瑕疵。他没有答复陈霞的话语,转身朝门外走去。忽然,他又不舍地回过头,说:“抱歉!今天带的礼物有点薄。不过,我却带来了——”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又伸手指向陈霞手中的红色布包,娟子立刻心领神会了。她冲她努努嘴,说:
“傻妹妹,他为你带来了——”
“一颗红心!”陈霞赧然地脱口而出。
礼拜六下午,厂里没活,工人们也不休息,早就三三两两闲逛去了。李辉穿着那条帅气的裤子,上身着咖啡色夹克,显得干练、阳光。一闲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去见她。才一周时间,恍若隔了几个世纪,他想她羞答答的模样,想她傻乎乎的气韵。他三步并作两步,前往霞霞缝纫店。
店里静悄悄的,只陈霞一个人,正专心地缝衣服的纽扣。“嗨,你好!”他像个陌生人似的,跟她打起了招呼。“快坐呀!还酸溜溜的。”她嗔道,“啥风把你吹来了?人家都——”她蹙了蹙眉,似乎有道不尽的心事。
“娟子呢?”
“有点事,回家了。”
她的睫毛眨呀眨的,眸子里透出一束盈盈秋波,柔情似水。她的眼神在召唤他。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愿化作一尾鱼,在她的柔波里荡漾。他挪了挪凳子,挨着她坐下来,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缝纽扣。忽然,她侧过脸,深情地望着他,尔后,微微闭上眼……
如痴如梦。
年少时代的一幕,恍恍然又回来了。
暮色里,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她和他在一起,并肩缓步。他是谁,李辉?不!是她初中的一个男同学,他和他仿佛孪生兄弟,而他是他的化身。后来,他牵着她的手,向她诉说班级里的闲言碎语。具体来说,男孩子们对他指手画脚,说他恋爱了,甚至有人绘声绘色,他俩是怎样地紧紧相拥,并且是好久好久……她听后,并不作答。悄无声息里,她愿意沉醉那份美好。
学业结束,各自奔天涯。
当李辉第一次出现在店里时,她的心怦然抖了几下,她以为是他来了——那个曾形影相伴的男孩,是他吗?他和他长得太像了!然而短暂的惊喜过后,直觉告诉她,他是另一个人,与她毫不相干。但不管怎样,从那一刻起,她已把他视为初恋,她想拽住他,不让他“逃脱”。
“陈霞,你怎么了?”
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窝噙着泪花。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他别她而去,急得直哭。
“我们永不分离,好吗?”她几近乞求。
“好啊!不会的——”
他将她揽在怀里,为她拭泪。
“可是——”她欲言又止。
“什么啊?说吧!”
“要是我爸,不……同意呢?”她嗫嚅着。
……
陈霞吞吞吐吐的一番话,使他顿时陷入了迷茫。
家里姊妹多,陈霞排行老三,两个哥哥至今没讨到媳妇,这让她的父母没少操心。再说,即便相中了媳妇,那数字不菲的彩礼,会让收入微薄的家庭,雪上加霜。故此,她父亲早有言在先,若是谁家看上了三姑娘,前提条件是,礼金须抵得了俩儿子娶亲的数目,方肯结亲。
“那咋办呢?”李辉忧心地问。
“还能咋办啊!赶紧找个人,去央求我爸。”她的语气显得焦躁。
“唔,对了!”陈霞忽然醒悟,“娟子姐说过,找她父亲最合适。他善于言辞,把咱俩的事,准能谈妥。”
平素,姐妹俩闲聊的时候,曾提及这方面的事。陈霞知道,父亲的性格怪癖,他要做的事,就是错了,也听不进去别人的谏言,一意孤行。为此,母亲和他没少吵架,结果还是她输了,以泪收场。为了打通父亲的“关口”,娟子为她出谋划策,想了种种办法,比如让陈霞哭闹,比如让她“先斩后奏”,或者父亲如不降低礼金,那她就随李辉远走高飞……但是最后,都一一放弃了。那样做的后果,只会给诗一般的爱情,蒙上一层阴影。思来想去,娟子拍拍脑袋,她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个能说会道、烟不离口的父亲,“对!就他了。”娟子暗自欣喜。
她将这个“策略”,喜滋滋地说给陈霞。随即,姐妹俩展开手心,重重地击了一下,在“啪”的声响中,仿佛陈霞的婚运,将迎来曙光。
回家时,暮色渐浓,影影绰绰的光线里,李辉带着和陈霞温存的余热,还有那缕重新燃起的希望,兴冲冲地走着。
上午,李辉爸爸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提了两斤“老窖”,在媒人和儿子的陪同下,去见未来的亲家公。时令已是四月天,迎春花刚刚褪去,小小的野花便争先恐后地爬上山坡,它们在静谧的山野里,无忧无虑地欢腾着,和夜晚的星星窃窃私语。不知不觉间,春已尽,一个朗朗的夏日到来了。
陈霞待在乡下的家里,没去忙活,店面由娟子料理。
她把自己精心拾掇了一番。头发是昨晚洗的,早上打了发胶,显得乌黑光亮,衣服自不必说,是她亲手熨过的,略施香水,浑身便散发着一股幽幽的茉莉香。今天登门的客人,都是熟人。媒人是娟子父亲,也就是她的舅舅,虽不常见,却也亲切;李辉呢,闻闻味儿都知道是他了;至于他爸,虽然生疏,却是她的“准公公”,有李辉牵着线,就是一家人了。按说,在这些人面前,她不必刻意妆梳自己,就跟平常一样,穿一身普普通通的衣服,随和地应酬一下,就行了。可是,她觉得这是不寻常的日子——一生能有几个这样的日子呢?她必须穿得体面些,表现得矜持些,那样才合乎礼节。
这个日子真是奇怪。这一天,有多少女儿身,脸上洋溢着幸福,渗透着羞涩。她们为自己感到骄傲。
陈霞待在厨房里,帮着母亲收拾饭菜。时不时地,她探头望向门外,期盼心中的人,快快到来。
在店铺里忙乎的娟子,她的心一刻也没闲着。虽说她与陈霞是表姐妹,但以前接触少,她并不了解表妹的性情,而当她们在裁缝店相处几年之后,陈霞的言谈举止,以及她潜藏的内心世界,她已掌握了十之八九。这个寡言少语的妹妹,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她会一心去做,绝不半途而废。娟子知道,妹妹已深深爱上了李辉,虽然她从不大张旗鼓地表示,但她的一颗心,已刻在那双鞋垫里。
农村妇女大都有自己绣鞋垫的习惯。在冬季或平素闲暇时,她们会购得白鞋垫和丝线,用绣花针在其上刺绣出各式各样的彩色图案,譬如花鸟,譬如游鱼,这些,都是她们的最爱。纵然穿在脚底什么也看不到,但她们的心,仿佛和这些自然的精灵融为一体。
某些时刻,娟子看见,妹妹老是弯着头,在刺绣一双鞋垫,那神态,不同于平常,是神神秘秘的。有一天,当陈霞递给她看时,但见上面没有花鸟,也无游鱼,而是一只嵌着“心心相印”,另一只是“百年好合”的隽秀字体。惹得娟子笑语连连,“傻妹子,还文绉绉的,羞死人了!”
可是此刻,娟子的手心,却捏着一把虚汗。令她担忧的是,那个视财如命的姑父,会不会把财礼降下来,哪怕稍微降一点也好。她不禁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祈望自己的父亲,动用嘴上的功夫,把表妹的这桩婚事,就像十五的月亮,给圆了!
要是……她不敢更深地去猜度。
寒暄了一阵子,话题渐渐步入正轨。娟子爸抢先一步,他先是海阔天空地谈起了时下家庭内部年轻人与老人之间的种种矛盾,年轻人不同于老人的处世观念,最后他话锋一转,对着面前这个从没笑容的姐夫说:“霞霞爸,时势就这样,只要是娃儿们情愿的事,悠着点,随他们去吧!”
他的言下之意,是让姐夫抬抬手,少要些彩礼,把这桩亲事给订了。
“我说娃舅,只要霞霞愿意,我没二话!但是礼金一分也不能少!我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就指望霞霞了。”
“那……礼金多少呢?”
“不能低于这个数!”陈霞爸当着大家的面,奓起了手指头——十三万。
“啊?姐夫!太多了!”娟子爸大为错愕。
忽然,陈霞父亲瞪圆了眼睛,定定地瞅着自己的妻弟。他觉察出来,今天的这个说客,分明是自己至亲的娃舅,怎么他的语气里,明显偏向别人。这让他恼怒不已。
几天前,娟子特地从裁缝店赶到娘家,向父亲详细描述了陈霞和李辉的婚恋之事,她巴巴地恳求父亲,尽一切可能把这对恋人给撮合到一块,“爸,霞霞的事,你就当作女儿的!求求你,一定说成!”
娟子隐隐感觉到,妹妹的事如若谈不妥,依她的性格,将会……
“放心吧!没有老爸办不成的事。”
“爸,你知道的,姑父的性格古怪,难以沟通。据说他在霞霞身上要一大笔财礼呢。”
“晓得了。爸尽力而为!”
看见姐夫动了气,娟子爸赶紧朝李辉父子使了个眼色,随即他们一同溜到门外,在院子里嘀咕了什么,继而,仨人散开,李辉跟随老父,怏怏地回家去了。
“李辉!别……别走!”
陈霞突然从屋内冲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追赶着。
任凭妻弟好说歹说,陈霞父亲如同庙里的一尊佛像,纹丝未动。当他还要开口时,他立马沉下脸来,“谁要你做媒呢?真是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娟子爸的脸上,立刻红一股白一股的,如坐针毡。
站在檐下的陈霞,慌忙跨进屋,“扑通”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爸,爸爸!少要些财礼,多了人家没钱给。他家也不宽裕啊!”
“吃里扒外的东西!爸拉扯你容易吗?哼!少要点,你哥哥娶媳妇的钱,从何处来?”
“再想办法……”
“甭说了。倘若他家凑不齐聘礼,门都没有!”
这一夜,陈霞失眠了。无论如何她不会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近在眼前,却因一道彩礼的鸿沟,恍若千里之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花一般的年纪,她无法找出确切的答案。黎明快要到来时,她昏睡了过去。影影绰绰里,有个人影显现,她想拽住他,却总是够不着。
当陈霞回到店里时,娟子看见她沮丧的神情,就知道了事情的结果。你看她,早先红扑扑的脸颊,黯淡了许多,眼窝也是深深的,藏着泪痕。只一夜,整个人就颓成这副模样。“唉,可怜的妹妹!”娟子怜惜地叹道。
“姐!今后的路,我该怎样走呢?”陈霞凄楚地问。
“别灰心!你年轻,路还长,我们慢慢想法子。”娟子安慰她。
她本想对陈霞说,既然这么麻烦,不如放弃李辉,有机缘了再找个合适的人。可是,她最终没有勇气说出来——她怕她一时想不开,犯糊涂事,从而节上生枝。
下午,李辉来了。一进店门,他乐呵呵地向姐妹俩说:“咳!告诉个好消息,我爸愿意掏这些钱。只是,暂时先给一部分,一部分打个欠条,慢慢还。”
“打个欠条?”娟子感到惊讶,“这不跟买卖牲口一样吗?”长这么大,她头一次听说,讨个媳妇竟还有“打欠条”的人家。无形中,一朵红花儿,突然被一团雾笼罩,让她惶惑。也不管陈霞意下如何,渐渐地,她对她的这桩婚事,热度骤降。她别过脸,冲李辉冷冷地说:“得了吧!反正馒头不吃,照样在锅里放着。我家霞霞,不愁嫁不出去!”
“姐呀!别这样说!”
陈霞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挥手制止娟子的冲动。她怕姐姐说出更难听的言语,刺痛他,伤害他的心。她怕李辉一怒之下,弃她而去——那样,求学时代失去的那个人,那段青涩的往事,不将再次上演么?
情急之下,她转脸对着李辉苦笑了一下,“回去我告诉老爸,给他写纸欠条,等我们一起挣下钱了,再给他。不知他……”她顿了顿,本想说出“同意”二字,忽而想起昨天父亲说过的话“倘若他家凑不齐聘礼,门都没有!”不禁心有余悸,不敢再说出口了。
见妹妹这般执着,娟子收敛了怒火,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搬一搬我爸,叫他提些贵重的礼物,再登一次你家的门。我就不信,撬不开你爸的嘴!”她的语气中,满是对姑父的不尊重。
陈霞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
一连几天,窗外滴滴答答的,阴雨没完没了地下着。马路上的水泡儿,破了,又圆起来了,仿佛一个个迷人的故事,去了又来,接连不断地往复着。这水泡里,有心酸,也有欢乐;有获得,也有遗憾。尘间事,就这么一刻不停地走着。
陈霞躺在铺子里的床上,静静地聆听着外面的雨声。这会儿,她太轻松了,什么也不用去想——爱情啦、彩礼啦,这些烦人的东西,在她温情的身上,统统烟消云散了。
自从李辉在听到陈霞父亲坚决不同意他和她交往之后,他仿佛人间蒸发了,多少天来,再没有露过面。他或许是发怒了,或许是怯懦了,他,多不像个男儿呀!那么一朵美丽的红花,你就忍心舍弃吗?
那段时日,陈霞常常倚在窗子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过往的行人,她多么渴望有个人影,一个她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男孩,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是,这个人始终没有到来。她万念俱灰,不再相信一切。
“霞霞!你怎么了?霞霞!醒醒呀!……”娟子惊慌失措地喊叫着。她摇晃着她的身体,她仿佛一摊泥,不管娟子怎样摆布,久久不愿醒来。
清洗了胃部的陈霞,脸色如同病房的墙体,一片苍白。此刻,她无声无息地躺着,偶尔翕动的嘴唇,似乎想吐出心中的秘密……
娟子凝视着陈霞,她不能接受,这个如同小鸟一般清纯的妹妹,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自始至终,她是她和他爱情的见证者,当初,她是多么希望她和他结合在一起!“要不是我……妹妹也不至于——”她念叨着,心中有说不出的愧疚与自责。
恨谁呢,李辉?姑父?凑不够的彩礼?她一片茫然。
好长一段时间,裁缝店的木门,紧紧关闭着。
几天来,每逢下班,他都要去店门外,一个人心神不宁地踟蹰半天。他在寻找曾经的梦,寻觅那个甜甜的声音:“李辉,以后我们俩一起开店,好吗?”
有天,那个店门终于打开了,里面坐着一个人,却是娟子。
“陈霞呢?”他疑惑地问。
她冷冷地说:“今后,别来这里了!我家霞霞,你再也见不到了。”
李辉临走,娟子把一双鞋垫递给他,“妹妹要我一定交给你。且期待你,能把它垫在你的鞋里面。”
他捧着那双精心刺绣的鞋垫,一只“心心相印”,一只“百年好合”,针脚细密,色彩斑斓。呆了半晌,他长吁一口气,转身离去。
作者简介:
李永红,男,1966年2月生,甘肃通渭人。文学作品散见于《定西日报》《通渭文艺》《静宁文艺》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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