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废墟之下
末路文学
汤显祖《牡丹亭》中有句名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杜丽娘强烈的生命欲望，让她由眼前的良辰美景转向对生命、青春本质的审视：青春转瞬即逝，即是废墟；生命白驹过隙，即是废墟。
废墟的哲学，即生命的哲学。
如果说地球是浩瀚宇宙中一滴漂泊的蓝色眼泪，那么，通渭就是地球上一株金色的蒲公英。它扎根在黄土高原的深处，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也讲述着关于废墟的故事。
通渭被誉为“千堡之乡”，遍地都是废墟，遍地都是断壁颓垣的宋城明堡，它不似长安、洛阳那般恢弘大气，向世人讲述着赫赫有名的帝王故事。它只似一位经历磨难的老人，卑微地诉说着发生在废墟上的草芥蝼蚁般脆弱而又鲜活的生命故事。
十二年前的一个有雷雨的、沉闷的晚上，我在通渭马营的朋友家做客，朋友好饮，我亦好饮，于是推杯换盏，不知不觉，东一句，西一句，讲起了通渭的历史，马营的故事。酒酣话也酣，朋友便执箸敲杯，咿咿呀呀地唱起了马营小曲，悲调喜调都很有情调。这种地方小曲没有京曲的富丽堂皇，也没有秦腔的苍凉慷慨，更没有昆曲的轻柔丝滑，有的只是凄婉低徊，有的只是沉郁哀叹。朋友说，这曲子只适合通渭，也只适合通渭人唱，只适合通渭人听，因为这曲子就是通渭残败的古堡生养出来的。
一夜浓酒，一夜曲梦。清晨，阳光伴着鸟声打醒了沉醉的人。朋友让我再留一日，要我去游览他家附近的古堡——华川堡。
牛谷河畔的黄土小路被夜雨冲洗，宛如一条可爱的小灰蛇，曲绕萦回到华川堡山下，远远望去，华川堡如宋冠，帽在山顶。上山无路，需爬坡，坡上细沙碎石，野花野草放肆铺开。我们淋着烈日，小心翼翼攀爬，亭午时分，站在残塌的堡墙上，短短的堡墙围出了一个椭圆形。南北的山体好似被牛谷河的风劈开一般，形成窄窄的深峡，北边绝壁，西边陡坡，东边峭崖，唯南边与山脉相连。登临送目，总是感慨良多，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王安石“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李翱“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这些感慨都不能应我当时心境，现在想来，当时唯“黄尘清水三山下，变更前年如走马”，才能承担起心灵的沉重吧！
我们踏足过的地方，正是先人们背扛肩挑着水土木石一寸寸攀爬过的地方。祖先征服了自己，也征服了绝顶；筑造了绝顶，也筑造了后代。《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此堡，修筑于北宋哲宗元祐七年（1029年)，是为防御西夏南侵而建。此时此刻非彼时彼刻，我们站在败墙上览景怀古，而祖先身披铁衣，手执兵杖，北望天狼，口中吟唱着“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心里满是妻儿父母。
堡内，看不到一点曾经人类生活过的痕迹，同样是野花野草恣肆成片，这不禁让人想起了海子的诗“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俯下身，扒开野草，刨去草下的泥土，泥土中就会有一星半点断砖残瓦和钙化的骨头。它们会驱动怀古者贫乏的想象，先人身上发生过的苦难如海市蜃楼般浮现在了这废墟之上。
“往事越千年”，先人的骨血早已幻化为黄天厚土的一部分，但他们也许永远不知道的是：一部中国史，半部阴谋论。当你翻开浩如烟海的史书，那些照汗青的名字，或贤或愚，或文治武功或荒淫无度，多半是帝王将相，平凡人只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数字，这些数字体现着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和祸国殃民，平凡的生命只是特权者阴谋的游戏而已。废墟之下是“恨血千年土中碧”，废墟之上是“武皇开边意未已”。
捷克文学家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生命之轻》中指出，尼采的永恒轮回的想法是最沉重的负担。就历史而言，从秦昭王到民国，通渭境内的废墟无不向人们倾诉着无数次轮回上演的悲剧。就当下来说，在废墟上长养出的后代，面对废墟，必然会在心灵上有沉重的负担。
十二年后的五一长假，故地重游，山形依旧，十二年风雨废墟，变化缓慢得就如同不曾变化，而十二年的人，已从追风逐月的青年，变成了两鬓霜花的中年。的确，废墟之上的个体生命是渺小短暂的，然而生命的旅程是无限漫长的，废墟是见证者，也是亲历者。
十二年的生命体验，重登废墟，仿佛灵魂深处的沉重被东升西落的太阳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温情，不仅为先人，也为自己，更为子孙后代。“回忆是一条没有归宿的路” ，毕竟文明不是建立在残忍、痛苦、仇恨之上的，而是残忍、痛苦、仇恨后的大彻大悟。
这次，让人欣慰的是，不知是谁，也无需知道是谁，在一处堡角下，做了一个小小的神龛，神龛里有烧过的香灰，像朝拜者留在额头上的印痕。
提笔落字，想起了海子的另一首诗《亚洲铜》“亚洲铜 /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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