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
老师您辛苦了
永锋老师
雁吟
二十多年了,一直想写点东西,为我自己留下对恩师的一些印记。懒惰是留给自己的面子,文字生涩和忙乎都算不得理由。真实于工作……似的原因或许是:二十年后一无所成愧对老师当年热情的期待的目光。
老师姓苏,清瘦。借用一首诗中的句子:瘦得像一支狼毫;借用现实:和我一样瘦。瘦到即便夏天都让人感觉到冷:讲课时似乎每一句话他都得使尽全身的力气,以至于全身都在发抖,然而声音还是那般细弱。
教我物理的时候是高二,96年的某天老师很认真地右手平端着课本、教案、粉笔盒之类,躬身走上讲台。老师面部窄瘦,额头和下巴凸出,侧面轮廓如同新月,又像皮影戏里的土地老爷。一件土黄色的夹克衫跟挂在衣架上一样:衣服太宽大了,以至于原本属于肩膀的部分掉到老师的肘部,幸好夹克衫袖口有松紧,整个袖子就全部堆砌在手腕以上。而腰部在夹克下摆松紧的制约下也堆砌了一圈的衣料。在学生们还大多都穿农家裁剪缝制的老土布衣服的年代,夹克应该是比较新潮点的,但我总觉着若没有下摆和袖口的松紧,老师的夹克完全可以当做袍子,若是去掉松紧再穿上朝靴,甩甩衣袖便可以在讲台上踱着方步再唱上两句了。
圆周运动,老师粉笔徒手画了一个圆,转过身来时,用细弱的声音说道:
“我,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一个比较扁的圆......”
老师似乎很紧张,僵直的手臂紧抓着讲桌,好像讲桌是他唯一的依靠,全身各处化纤材质的衣服都在随着略有点口吃的说话而抖动:气场有点懦弱。
“老师,你再画一个比较圆的扁吧!”
后排的那几个睡客察觉到并不霸气的气场,开始起哄。
老师原本蜡黄的脸突然涨红,转身拿了粉笔书画着开始讲课:每一个字吐出,全身的衣服都在抖动,觉得老师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送出那细弱又富于理性逻辑的语言。
而所教授的内容,却不仅仅拘限于课本那些浅显基础的层面,很多知识点老师都会上升高度,提问到根本想象不来的问题(后来才知道,那才是真正高考水准),然后引导思维从课本基础向该高度跋涉。难度的拔高让原本以为物理学得很好的我方自想起了井底之蛙。而老师的引导又让思维能经过挣扎跋涉后茅塞顿开,感受到一种不一样的快乐,一种类似于曲径通幽的享受。拓展让问题变得多了起来,平时一节课课程完成空余出来老师溜达同学聊天的时间,就有很多问题问老师,老师便会躬身伏在我的课桌前,演画着用了细弱的声音讲解,此时老师似乎比较放松,衣服并没有抖动。讲到我恍然大悟时老师就和一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有时我的思维过于离谱时老师就会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当仁不让的语气和理直气壮的语言表达不满,有时在试图讲清一个很难理解的东西时(比如“临界”),老师会急地抓耳挠腮不断变化方法以求我能理解……
每节课的空余时间,第一排的我安然稳坐,不需要举手也不需要起立,只需一个眼神,老师便急忙走过来躬身伏在课桌前解答。老师讲完课剩余的时间,老师在讲台上慢慢走动,不时投过热情的期待的目光来询问,我的目光不配合时,老师就有点失望失落地继续游走,过一会又投过那种热情的期待的目光来。
这种热情期望的目光,不仅在老师教授我物理课的两年里,以致在中学毕业多年后,学业工作上偷懒的时候都会不由地感觉到一束热情期待的目光在督促着。
和老师渐渐熟悉起来,会经常去老师办公室——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宿舍兼办公室。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老师窗前办公桌的草稿纸上留下过各种公式、图像,还有老师讲到兴奋时孩子般清澈高兴的笑声,也有我愚顽不化时透明善意的嘲弄。那些纸笔、那些公式、那些受力分析图、那些透明的阳光,那些干净的春夏,那些蓝蓝的天,一个朴实的师者和一个懵懂的孩子之间,从一个大脑到另一个大脑波的衍射和能量的辐射,如此纯粹,如此质朴,如此真实,就如厚土之于种子,润泽之于鱼虾,阳光之于生命!
有些时候,并不为请教问题而去,而是纯粹的聊天:听老师讲大学的思想和情绪,听老师讲山外的阳光和风雨。落日的彤光从门顶格的玻璃中软软地泻进来,老师将瘦到几乎一把能握在手中的身子,盘坐在一把宽大的藤椅中,“金城”牌香烟的香味一缕缕青青地袅娜而起。具体讲过什么,似乎都不记得了,而斜阳昏黄,藤椅古朴,青烟袅娜,还有老师那孩子般干净又时而有点羞涩的笑声……就像一幅油画,永恒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虚度光阴的日子里,精神落寞的日子里,偶尔会在梦中出现。
我们在风雨中奔跑,在阳光下欢笑,在球场上挥霍,在打架中江湖的日子,有时会闻到一股油墨的香味,若不是老师从县城朋友处借得一套模拟题,我们从来不知道原来真正的考题那么难!蜡纸,刻板,老师用了课余和夜晚一笔一画誊写、油印。自从我当了老师,才明白那些时代镇中学和县中学之间,在教育资源上巨大的差距:我们就是井底之蛙,只有课本才是那方蓝天。然而老师尽己所能,用蜡纸和刻板,用清香的油墨,为我们拓展了天的宽度。
这所叫“李店中学”的镇中学,曾经是县立第三完全中学,在兄长们上学的年代,曾有学生两千多,在全县颇有些名气,桃李不乏院士数人。然而受改革开放和打工潮的影响,至我就读的年代,全校初高中总共仅三百多人,已连续近十年没有应届生考上大学的记录了。
高三了,同学间更加亲密起来,相约逃课,在凹凸不平的土操场上打篮球,在镇子上捣台球,在学校后山的林子里抽烟喝酒,在苦水河岸边约群架,在荒废的备战油库围猎野兔……
人云“饱暖思淫欲”,又云“玩物丧志”:和父兄相比能吃饱穿暖了的我们,互相参照着、学习着、比较着放纵青春,甚至期中考都草草做个选择题,以交白卷为能。
教室屋檐下,阳光柔暖。我们排成一排放肆谈笑、打闹着、晒太阳的冬晨,有好几次看到永锋老师双手插在宽大的蓝灰色裤子的裤兜里,远远地以他惯有的大步幅快节奏以及 “《” 形身姿急匆匆南行,在教室前方突然停下,我的耳际似乎听到了急刹车的声音,老师有点犹豫、有点胆怯地向这边看过来,目光在一群放纵青春的二流子中搜寻,放肆地嬉闹却迫使老师的脚不由自主地慢慢又向前挪动,然后又转头看过来,目光对视的瞬间,老师的目光突然变得剑一般严厉起来,似乎要朝这边走过来,又在这群二流子肆无忌惮、得意忘形的谈笑声中犹豫起来,老师的腿好像变得六神无主,终于又快速朝南边那排教工宿舍决然而去了。
十几分钟后,老师又从南往北,远远地经过教室前,瘦弱的身姿,剑一般威严的目光,六神无主犹豫不决的腿脚,终于又朝北面那排宿舍走过去了……
晒太阳、打闹、谈笑的同学们不知道,我心里在二流子般放纵的得意和那剑一般冷峻的目光压迫的自责中也徘徊了两遍,以致第二遍不敢再看老师的眼睛。
老师的办公室已经很久没去过了,也很久没去问过题目了。终于在交了白卷之后不久,一个和同学相约了到学校玩闹的周末,被老师偶遇在那棵标志性的百年古柏树下。
老师质问了我是否知道很快要面对高考及为什么放弃了学习。我表达了我的想法:我不想学了,想放松一年。
“那你就把先人亏了!”
永锋老师的话斩钉截铁!“亏先人”这句方言,在当地有时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有时又是句仅次于脏话的骂人的话。老师当时干脆利落、斩钉截铁、不容置辩的语气和极少有的愤怒威严的表情,确乎不是在开玩笑!
我狡辩地表达了诸如这个学校好多年没有应届生考上大学的先例,我知道自己也定然考不上,不如放松然后再补习之类的理由。永锋老师突然奇怪地嘲讽地笑了一下:“既然你会算,那你应该老早算好你哪年能考上,之前的书都不用念了,在家里干些营生,到算好能考上那年直接去考好了,也不用你家老汉抡着镢头刨地了!”
是什么时候又收心停止放纵不记得了,但老师这些言语,至今大致全记得!尤其老师佝偻着身子,快速地走来又六神无主地犹豫又决然走去的形象和怯生生看向一群晒太阳的二流子和威严地瞪着我的眼神,也一直记得!
高考成绩果然不佳,为了省钱、冷门易录取和考虑即将恢复高考好就业。报了这所师范大学地理专业。大学同班大多是被调配过来的,我应该是为数不多的铁杆坚定地第一志愿就报了这个专业的!戏剧的是本专业科目是高中最不喜欢经常逃课的一门,也是学的最差的一门。
录取之后去跟永锋老师道别。那是一个黄昏,落日柔弱的光从老师办公室门顶格流进来,一些尘埃在软软的黄光里游动。永锋老师盘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藤椅中,香烟青色的烟雾悠然袅娜在他宽阔的额头及头顶,老师平素蜡黄的脸在落日彤光中和藤椅相印呈古铜色,情绪颇有些类似藤野对鲁迅弃医从文的失落。
恨不能画!——这个景象二十多年在脑海中浸染成永不褪色的专属经典油画。
抽完最后一根“金城”牌香烟,踩着我自己长长的影子,告别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代,也告别了瘦弱却拥有强大的学科魅力和热切执着的师者情怀的永锋老师。
二十多年来每每想起课堂上那期待热情的目光,以及曾经为了拉浪子回头徘徊犹豫的脚步,便急切地想去拜望老师,想再听他那种讲明白题后开心的孩子般的笑声,想再听争辩时高高在上理直气壮的语言。然而终感所雕非材,难及桃叶李枝,无颜直面老师那期待的目光,竟未敢再去拜望。
仅此为记,以谢师恩!
夜雨秋鸿
于2021年教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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