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白天
父亲的一生,从落在黄土堆里开始,以一抔黄土结束,时间的长河滚滚向前,大概除了父母妻儿,已经没有人会想起他了,就算是亲人,也终会忘记!这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宿命吧,脆弱如蝼蚁,卑微如尘埃,来这世间走一遭,经历种种磨难,然后,随风飘散!
在去世十年后,我才终于有勇气提及父亲,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我见过父亲训斥子女时的威严、也见过父亲为捍卫子女据理力争时的倔强不屈,但我更明白他为子女的学费四处求人时的卑微和舍不得两块钱吃一碗牛肉面时的隐忍,照片上的父亲都是年轻时的面孔,但记忆中的父亲,仅剩了一副被病痛折磨面目全非的模样。
那就从生不逢时开始吧,父亲出生于1966年,虽然大饥荒已经过去,但依旧是缺衣少食的日子。人在自顾不暇的时候,并不怎么欢迎一个新生命的到来,严冬腊月,在挣完一天的工分后,奶奶在地上拢一堆黄土,没有医生、没有消毒器械,也没有一个愿意帮忙的人,一把旧剪刀,衣服上撕一块破布,完全凭借动物的本能,奶奶以生命最原始的方式生下了父亲。我想对于父亲这个长子的出生,爷爷是怨气多于欢喜的,食不果腹的年代,人们饿红的双眼透不出舐犊情深的眷恋,毕竟多一张口,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凭借着野菜树皮变成的奶水,父亲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三年后,大姑出生,父亲开始了自己的“谋生”,捡到什么吃什么。农业社搅大锅饭的日子,饥肠辘辘的人们却有着神奇的正义和尊严,那些将红薯或者土豆偷偷藏在衣襟下带回家给孩子的女人,不但得不到丈夫的肯定,往往还会因为丢了自家男人的尊严而遭受毒打,父亲就在一次次期待和惊恐着中缓慢地成长着,听奶奶讲,因长期饥饿导致的营养不良,九岁的父亲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竟然爬不上一个矮矮的炕头。后来父亲提起童年的美食,竟也是别人剥下来丢在窗台上晒干了的土豆皮,又干又脆!
随着土地承包制的开始,父亲结束了自己恓惶的童年,好转的日子也让父亲有机会进入学堂,且断断续续一直读到高中,这点相比于两个可怜的姑姑,父亲因人们千百年来重男轻女的偏见,已经占到了很大的好处,至少没有成为一个目不识丁的人。高中未毕业的父亲,在村里的小学当过一段时间的教师,结婚生子后,终因无法养家糊口,踏上了打工之路。父亲此生最值得庆幸的,应该是遇到了母亲那样一个坚韧的女人,心甘情愿陪着他度过艰难的一生,在他去世后,将子女全部抚养成人!
90年代的甘肃,还是人找活的年代,要兼顾家里的父亲,远处去不了,近处没活干。搬砖,看门,能找到的活都干过,在最艰难的时候,选择过到靖远煤矿下井挖煤,直到同村伙伴因事故离去后,幸存的父亲带着灵柩回来,在家人的劝说下决定不再回煤矿,结束了拿命换钱的日子。随着孩子渐渐长大,父亲攒钱终于盖起了自己的院子,孩子们成绩也还可以,有望通过读书谋一份生活,日子渐渐明亮起来,那时的父亲,应该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吧!
父亲的一生虽然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但他始终是个坚强善良的人,在自己紧巴巴的日子里,依旧对他人的苦难做不到视而不见。有一次去邻居家看见患肝硬化的叔叔因没有植物油只能吃猪油饭时,心软的父亲将仅有的一小瓶胡麻油送了过去。父亲喜欢小猫小狗,小时候家里养一只大黄猫,总喜欢偷偷蜷在被窝里打呼噜,若是母亲进屋就一跃而起,顺门逃走(母亲爱干净,总是驱赶),若是父亲进来,瞄一眼又继续缩回被窝,若是父亲上炕,那猫更是得寸进尺,蹿到膝头让父亲给它挠痒痒。父亲也很喜欢孩子,但对待自己的子女却是十分严厉,总是见父亲逗别家的孩子玩,我们一看见父亲却都顺墙根溜走,就连我这个最受宠的小女儿,懂事后也特别怕他。记得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在邻居家院子里捡了一个彩色的塑料球,觉得好看就带回了家,被父亲提着棍子一路赶到邻居家,当面还给人家才罢休。后来听母亲说父亲那时特别疼爱小时候的我们,干完活后别人都休息了,父亲大中午顶着太阳在洗衣盆里给我们洗澡,懂事后是怕宠坏了,总是板着脸。不成想那么喜欢孩子的父亲,和自己的孙子外孙却仅有坟前不明所以的跪拜那一点缘分,母亲时常感慨,要是父亲在世,都根本轮不到她来带孙子!
对于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来说,翻身不光是凭借努力就可以,要是不被命运眷顾,你用尽全力地挣扎从来都不值一提。2003年的春天,盖好了房子之后,父亲开始牙疼,他总是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不曾想真的一语成谶,小小的牙疼最后真要了父亲的命!为了还清建房所欠的债务,父亲忍着牙痛前往青海格尔木打工,那也是我第一次听说格尔木的名字,直到现在,虽没去过,但每次提起这个名字都有种熟悉又憎恶的感觉,后来的我们时不时会想,要是当初不去那个地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三个月后父亲因牙疼加重返回家中,开始了求医之路,遍访乡间“名医”和各路神仙后,来到了定西市人民医院,被告知患上了恶性肿瘤,那时的我们还不明白恶性肿瘤意味着什么。受限于经济条件,在亲戚的帮忙和东拼西凑之下,2004年父亲在定西市医院做了手术,这也成为我们做子女一生的遗憾,要是再晚几年,要是我们都长大了,或许可以到更好的地方看看,或许结果会不一样!
那时全村还只有一部电话,母亲陪着父亲在定西化疗,庄稼也只能靠亲戚帮忙收割,呆在家里的我们并不明白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只是从偶尔接到的电话中,揣测父母什么时候能够回家!秋季开学的时候,我们见到了父亲,因面部手术,父亲的容貌已经完全改变,说话也含混不清,本就严厉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整日望着对面的山,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今时今日,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我才懂了那时父亲的煎熬,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好起来,能够活下去,能够看着孩子长大!
2005年的春天,在一声声斑鸠鸟的叫声中,病痛还是带走了年仅39岁的父亲,弥留之际,母亲将我们全都支了出去,直到入殓,父亲的脸上一直遮有白纸,我不知道父亲最后的样子,对父亲最后的记忆,是那时父亲躺在炕上看我们时,时不时从眼角流下的泪。十年后因迁葬再次打开父亲的棺椁,已只剩一堆变黑的枯骨。长大后的我们,也只能以逢年过节的一杯薄酒,几张纸钱来弥补对父亲深深的歉疚和无尽的思念!愿九泉之下,父亲可以安息,若真有来生,希望父亲可以投胎于富贵小康之家,丰衣足食,无病无灾地享一场人间清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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