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天地】《沙坡头》2024年第6期小说驿站:老石小卖部

文摘   2024-12-04 09:52   宁夏  

朱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青铜铸造》、散文集《你配得上这世上的一切美好》。获得第四届《朔方》文学短篇小说奖。


老石小卖部只有一扇窗户对外售货,连个门都没有。

窗户高高的,比喜叶高,每次喜叶去买东西,站在大窗户下,踮起脚,伸长了脖子,高仰着头,依旧够不到窗台。喜叶就在窗户下大声喊,石爷爷!石爷爷!买东西。

老石趴在柜台上,半个身子探出窗口,低下头找,看到又小又矮的喜叶,正眼巴巴地瞅着他。老石问,今天又买啥呀?喜叶不慌着回答,一只小脏手在裤兜里摸呀摸,摸出一条被捏成小长棍的纸票子,高高地奓起胳膊,递给老石,奶声奶气地说,奶奶说买两节电池。老石问她,几号的?喜叶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半天,声音低下去,我忘了。老石问她,电池要干啥用?喜叶说,手电筒没电了。老石知道了,身子从窗口缩进去,很快,又探出来,递给喜叶两节又胖又粗的电池,说,记住了,这是1号电池。喜叶喃喃地跟着说,1号电池。老石又问喜叶,还要啥么?喜叶摇摇头,却又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老石说,给你买块糖吧?喜叶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怔怔地看着老石。老石说,放心吧,不告诉你奶奶,她要问,就说电池涨价了。喜叶咧开嘴笑,冻得红皴皴的小脸蛋上掬出两朵红云。

老石小卖部开在南村口。

从村子南面出来,是一大片居民区,村子盘踞在城乡结合部的交汇处。一条窄窄的土巷子,东西走向,北面是村庄,南面是县城。老石小卖部就在居民区打头第一家。临街的房子,开了一扇大窗户,屋里靠墙摆了一排货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暖壶、水杯、碗碟,烟酒、蚕豆、瓜子,火柴、蜡烛、鞭炮,无非是过日子用的,样样离不开生活。没有人说的上来老石小卖部是啥时候开的,喜叶只记得,打她有记忆起,这个小卖部就开在村口,年年月月再没变过。县城最早只有大十字商场和武装门市部卖东西,但卖得贵,几乎不是村里人可以买得起,或者说舍得买的。自从有了老石小卖部,家家户户的油盐酱醋茶几乎都在这里买,每次有人来,老石都说,放心吧,比门市部的便宜一两分呢。那时穷,一两分也是钱呀。大家就买得高高兴兴,心甘情愿,临走还要说两句好话,老石,你缓着,我走了。

奶奶家的东西几乎都是喜叶来买。一袋盐,一瓶醋,爷爷的金驼烟,小舅的作业本,未出嫁的姨妈每月要用的卫生纸和雪花膏。有时姨妈们会给喜叶跑腿费,两分钱或五分钱的一枚硬币,喜叶叫它圆圆子,两分钱可以买一块水果糖,五分钱可以买一个大大泡泡糖。喜叶最爱嚼大大泡泡糖,甜味嚼没了,还舍不得吐,一直在嘴里来回嚼,吃饭时吐出来,用纸包了,等吃完饭继续放在嘴里嚼。有一次晚上睡觉忘了吐,泡泡糖从嘴里滑出来,黏在头发和枕巾上,怎么都扯不掉,奶奶生气了,拿来剪刀,把喜叶头发剪掉一大撮。电视里再放广告,几个小孩欢天喜地地吹着泡泡糖,背景音乐卖力地唱着,大大!大大!喜叶就扭过头,生气地不看。

喜叶住在奶奶家。确切地说,是外奶奶,也就是外婆。但喜叶固执的不叫外奶,跟着钢蛋叫奶奶。奶奶家门前有块自留地,种满了茄子豆角辣椒西红柿韭菜,每次喜叶跟着奶奶去地里摘菜,旁边自留地的何瘸子总要笑话喜叶,外孙子,菜根子,不回你家找你妈去,留在这里干啥呢。奶奶就骂,嘴总是淡得慌了,关你啥事。何瘸子还不依不饶,外孙子哪有家孙子香,放着家孙子不领,领外孙子,赶紧送回去。奶奶又骂,嘴夹紧你的,实在痒了找个砖头擦个些。那时的奶奶还不到五十岁,正是最泼辣的时候。何瘸子也怕奶奶,没皮没脸地讪笑,奶奶再不理他,拉着喜叶的手往西红柿地里走。奶奶说,我去铲韭菜,你去摘柿子,捡最红的摘,知道了?喜叶点点头,知道啦。

喜叶最爱摘西红柿。奶奶家种的柿子又沙又甜,一棵棵秧苗长得郁郁葱葱,枝叶浓绿,常把喜叶的白色小衫染出绿道道,为这个,喜叶不知道挨了妈妈多少打。喜叶把小衫的一角拽起来,形成一个兜子状,摘下一颗西红柿,就放在兜襟里,很快,兜襟变得鼓鼓囊囊,喜叶往外走,小衫刷在秧叶上,发出刷啦啦的声响。

喜叶还爱帮奶奶收鸡蛋。鸡窝棚就在院子墙根底下,挨着伙房屋,竹竿搭成的围墙,棚顶铺满了麦草,里面圈着十来只鸡。白天,鸡散养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奶奶端一盆碎玉米粒喂鸡,抓起一大把,往空中一撒,嘴里叫着,啁啁咕咕咕咕咕,啁啁咕咕咕咕咕!鸡们从各个角落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惊飞着,扇着翅膀,扑棱起一层浮土,在尘土中找到碎玉米粒,磕着脑袋,一粒一粒吃起来。太阳落山,鸡赶进鸡窝棚,还要数数,生怕少了一只。最小的五谷姨妈不愿放鸡出来,嫌鸡屎拉的满院子都是。她总是和奶奶吵,吵急了,奶奶就拿起扫帚疙瘩追着五谷打,边打边骂,烂婊子,鸡碍着你的啥事了?

五谷边跑边喊,花公鸡老啄喜叶,额头上都留疤了。

奶奶不打了,一把拉过喜叶,掀起她的零碎刘海看额头,窄窄的额角果然有块结疤的伤口,像爬着半条蚯蚓。喜叶又把手伸给奶奶看,两只小手又黑又瘦,右手的手背上也落着新结的疤。奶奶心疼地抓起来,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嘴里喃喃骂道,死胀的东西,看我不宰了你吃肉。  

晚上圈鸡,果然就少了那只大花公鸡。

老石小卖部收鸡蛋,一个一毛钱。奶奶家人多,鸡蛋都是留着吃的,很少有富余拿出去卖。喜叶去买东西,又看到有人端着一簸箩鸡蛋送进小卖部的窗口,老石站在柜台前,把簸箩里的鸡蛋转到自家筐子里,配合着数数,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外边的人笑眯眯等着,数完了,报出一个数,外面的人点点头,对着呢,一个没差。老石把鸡蛋收下去,把空簸箩递出来,问外边的人,还要买点啥不?外边的人说,来包大前门,再买点白糖。老石说,有钱了,也不抽包好的,金驼咋样?都是烟,大前门一包两毛,金驼一包六毛,外边的人思量半天,声音变得含糊不清,支支吾吾说,就抽大前门,习惯了。老石就笑,钱留下给儿子攒着娶媳妇吗?外边的人接过递出来的烟和糖以及找零,终于咧开嘴笑了,没办法么,养下了,不管咋办呢。

喜叶今天买的是一把香。奶奶每天要给供桌上香。桌上放着两尊白瓷像,一尊观音菩萨,一尊毛主席。本来还剩几根,五谷擦灰时不小心把香抹到地下,摔成几截,没法用了。奶奶催喜叶买香,说饭一天不吃饿不死,香一天不上不行。喜叶买好了香,正要走,钢蛋举着两毛钱过来,大声喊,石爷爷,石爷爷,买华芙香糕。老石探出窗子,把钱接过去,递出来一块用彩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像糖果一样的东西。喜叶问钢蛋,这是啥?钢蛋的鼻涕流下来,猛地一吸,然后用袖子一抹,脸蛋上留下黄剌剌的一道鼻涕印。钢蛋说,好吃头。好吃头就是好吃的。喜叶咽了咽口水,咋没见过?钢蛋说,才来的,昨天我妈给我买了一块。喜叶舔了舔嘴唇,口水不知不觉流出来,酸酸的。喜叶问,好吃不?钢蛋说,好吃,可甜了,含在嘴里就化了。说完,钢蛋转身就跑了。喜叶呆呆地看了半天,慢慢挪着脚步,跟在钢蛋后头回奶奶家。

钢蛋是大舅的儿子,比喜叶小,喊喜叶姐姐。平时他可黏着喜叶,走哪跟哪,今天买了好吃头,就把喜叶忘在脑瓜后了。大舅和奶奶在一个院子住,刚进院门的大两间屋住奶奶一家,挨着后院门的小两间屋住大舅一家,大两间屋和小两间屋隔一堵墙,大舅妈给大舅说奶奶偏心喜叶,奶奶这边听得清清亮亮;五谷给奶奶告状,说大舅妈把用过的脏卫生纸扔到羊圈,大舅妈也听得一清二楚。钢蛋蹦蹦跳跳走后,回奶奶家那段路,喜叶突然觉得很长,怎么走都走不到家。一路上,她满脑子都是华芙香糕,她也想吃一块,就一块。于是,第一次,喜叶盼着妈妈来。妈妈来了,她也要两毛钱,买一块华芙香糕。

喜叶盼啊盼,妈妈终于来了。

喜叶跟着爷爷从地里回来,刚进大门,就看到妈妈的黑色飞鸽自行车停在院当中,喜叶扔下手里的铲子,像燕子一样飞扑进屋里,妈妈坐在炕沿边上,奶奶盘腿坐在炕上,斜靠着被垛,就着窗外的光,给小舅的衬衣钉纽扣,眼睛盯着扣眼,嘴里却在和妈妈嘀嘀咕咕说话。喜叶站在地当中,突然变得羞涩,迈不开腿,也张不开嘴。奶奶说,喜叶,叫人啊!喜叶用脚尖往前挪了挪,还是一句话不说。妈妈生气了,骂喜叶,吃   了吗?连个人也不会叫?是方言,骂人傻的意思。妈妈的声音特别大,喜叶吓着了,浑身打了个冷子,往后猛退几步。奶奶骂妈妈,你也不问问自己,多长时间没来了,娃娃见了能不生分吗?妈妈不再吱声,眼神里长出小刀子,冷冷地剜喜叶。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妈妈,我要喝水。喜叶抬头,才发现炕上坐着一个瓷娃娃一般的女孩。是银果,喜叶的妹妹。

银果就坐在妈妈身后,身上穿苹果绿的小衫,腿上是彩绒裤子,她每说一句话,小脚就抖动一下,穿在脚上的尼龙袜子像一双兔耳朵,灵巧地动来动去。喜叶看着银果,银果看着喜叶,谁也没说话。妈妈催喜叶,给妹妹倒点水。喜叶愣了一下,转身走出屋子,去水井边舀了一瓢凉水,猛跑两步,水瓢里的水晃出来,洒在喜叶的身上,被西红柿叶子刷得绿油油、脏兮兮的小褂立马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喜叶站住,端稳水瓢,慢慢走进屋子,走到炕沿边,把水瓢递给银果。银果看了一眼,并不伸手接,用细细的嗓子说,我要用水杯喝。妈妈瞪喜叶,你给妹妹端的是凉水吗?凉水喝了拉肚子,你安的是什么心?喜叶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瓢水晃来晃去,中间荡起一圈圈涟漪。

喜叶平时喝的就是水井里打上来的水。跟着爷爷奶奶下地回来,带着钢蛋在野洼子玩耍回来,早上下了炕,晚上睡觉前,口渴了,跑到水井台,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透心凉。冬天的时候,奶奶不让喝,但喜叶偷偷喝,水缸冻了冰茬子,喜叶用水瓢砸开一个洞,水瓢顺着洞口伸进去,舀一点水,小口喝,冰凉冰凉的,咽下去,肠子凉飕飕,嘴里却甜丝丝的。钢弹看见了,大声告状,奶奶,奶奶,喜叶姐姐舀缸里的水喝。奶奶大步跑出来,在喜叶屁股上轻轻拍一巴掌,大声骂着,我把你个不听话的碎婊子。喜叶假装哭,钢蛋就笑,奶奶说,以后谁再不听话,就让毛野人抓了去。毛野人是奶奶给喜叶钢蛋讲的故事,专吃小孩。喜叶知道是奶奶在吓唬她们,脸上笑嘻嘻的。但这是秋天,喜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喝凉水。

妈妈还在骂,奶奶不高兴了,拦住妈妈的话,你不就上了几天班吗,有个铁饭碗就了不起了,凉水都不能喝了?我问你,不喝凉水,你是咋长大的?妈妈不吭声了,从炕沿上下来,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向高低柜走去,那里摆着一个暖瓶。暖瓶里没有水。妈妈生气地摇了摇,又放回去,嘴里咕哝着,连口热水都没有。奶奶说,我看你是福烧的。说完,奶奶去厨房烧热水去了。喜叶心里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她怕妈妈,那么陌生,那么冰冷。那天,妈妈连晚饭都没吃,气呼呼带着银果走了。晚上吃饭,喜叶和爷爷奶奶坐在院子里,每人端着一碗汤面条,低着头,呼噜呼噜吃面。五谷从屋里出来,看了一眼喜叶,说,你妈就知道偏心,只给银果买新衣服,让你穿得像个讨吃。喜叶听着,不抬头,一滴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碗里,像掉进很多金豆豆。喜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慢慢地咽下一根面条,有点辣,不停地咳嗽起来。

晚上看电视,喜叶偷偷溜出去,裤兜里鼓鼓囊囊,各装着一个鸡蛋。巷子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喜叶又怕又急,下雨后留下的车辙印让窄小的巷子更加凹凸不平。从奶奶家到老石小卖部要弯弯曲曲绕过三条巷子。巷子里不时传来狗叫声。喜叶害怕得快要哭出来,却又强忍着。喜叶胆小,晚上从来不敢一个人出来。夜里看完电视,奶奶带着五谷和喜叶出来尿尿,喜叶总是紧紧抓着奶奶的手,生怕被毛野人抓了去。奶奶要解裤带,让喜叶松开手,喜叶不肯,奶奶尿急,生气了,使劲掰开喜叶的手,喜叶立马又抓住奶奶的衣角。奶奶让喜叶蹲下尿尿,喜叶勉强脱了裤子,尿点还没滴干净,看着奶奶站起来,喜叶也立马跟着站起来,尿渍滴在裤档里,时间久了,就有一股骚气。轮到五谷洗衣服,就骂喜叶是猪疙瘩(脏的意思),把裤子扔在一边,单个洗。

终于看见老石小卖部窗口的灯光了,喜叶长舒一口气。

十五瓦的小灯泡,高高挂在窗口,把村里的巷子和横亘的街道都照得通亮。喜叶双手紧紧捂着口袋,生怕鸡蛋掉出来。她小跑着,气喘吁吁,红皴的脸蛋上冒着热乎乎的白气。她不敢大声嚷,踩上窗口下面的石阶,踮起脚,使劲拍打半掩着的窗户,低声喊着:石爷爷!石爷爷!老石在看电视剧,《渴望》热播,家家户户都关心着刘慧芳,喜叶喊了好久,他才慢腾腾从里屋出来。老石问,喜叶呀,你买啥?喜叶歪了一下身子,从一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又歪了一下身子,从另一边裤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她把两个鸡蛋高高地举起来,老石探出身子,接过鸡蛋。老石问,你奶奶家的鸡蛋不是从来不卖么?喜叶脸红了,像烧起了小火苗,深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一前一后地蹭。老石笑了,不被喜叶看见,从窗口递出来两毛钱。喜叶并不拿钱,支吾了半天,才低声说,石爷爷,买华芙香糕。老石探进身子,很快又探出来,递给喜叶一块用彩纸包裹的糖果。喜叶高兴极了,接过来,双手捧着,眼神里荡漾着满足而又幸福的光芒。老石说,快点回家吧。喜叶点点头,转身向巷子走去。

刚进巷子,灯光就暗下来,狗叫声也没有了,只听见喜叶的脚步声,唰唰唰地响。那块小小的华芙香糕被喜叶双手掬着,像一朵莲蓬。喜叶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第一次做坏事的紧张感和兴奋感交织在一起,整个身体在发烫,脚步都有些错乱。她知道她干了一件不该干的事——偷鸡蛋,买华芙香糕。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叫自制和对错呢。看着别人在吃好吃的,她也想吃,本来期待着妈妈来了给买,但期待落空了,于是小小的脑袋瓜绞尽脑汁,想到了偷鸡蛋来卖。这是她唯一的办法。鸡蛋是有数的,每天那几只花母鸡下几个蛋,做饭用了几个,还剩下几个,奶奶心里一本账,不仅如此,奶奶还让五谷拿作业本记着。鸡蛋都收在一个用红柳编制的篮子里,篮子挂在房梁上,怕老鼠偷吃。喜叶能拿到鸡蛋,是因为下午收完鸡蛋,奶奶用竹竿把篮子挑下来,刚要放进去,院子里传来羊咩咩咩地叫,五谷大声叫嚷,羊跳出羊圈,把我的书吃了,奶奶急忙跑出去看,鬼使神差,喜叶抓起两个鸡蛋就塞在伙房屋小土炕的炕洞里。伙房屋的土炕都快塌了,不睡人,上面堆放着一些杂物。等吃完饭,家里人开始看《渴望》,喜叶这才偷偷装了鸡蛋出来。

拐进第二条巷子,老石小卖部门口的灯光已经彻底看不见,黑漆漆一片,喜叶抬头看天,月亮弯弯的一绺,并不像爷爷给羊割草的镰刀,镰刀是直钩的。就在喜叶愣神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狗叫,喜叶吓得一个趔趄,猛地扑倒在地上,脸着地的瞬间,手却高高举起来,上面捧着的是那块珍贵的华芙香糕。从地上爬起来,喜叶扑了扑脸上的土,揉了揉生疼的膝盖,膝盖可能蹭破了皮,揉的时候像撒了盐般蛰着疼。喜叶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走到奶奶家墙根后面的巷子口,站住脚,又全身上下拍了拍,生怕被奶奶看到身上的土。喜叶一直等到进了院子,才躲在院门后面,坐在石墩上,狼吞虎咽地把华芙香糕吃了,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没吃出什么滋味。她有些后悔,也有些难过,不该为了这么小小的一块糕点,偷奶奶两个鸡蛋,从此以后,她就是货真价实的小偷了。夜里睡觉,喜叶都在哭,嘤嘤嗡嗡,挨着喜叶睡的五谷被吵醒,在喜叶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喜叶从睡梦中惊声尖叫着,哎呦!奶奶问,喜叶,你咋了?五谷骂道,睡觉都不老实,哼哼唧唧的。再无人说话,大家又渐渐沉入睡梦。喜叶却再也不敢睡着,一直静静地等到天亮。

入秋之后,天气越来越凉。

院子外面有两棵大沙枣树,树荫斜斜地铺在房顶上,院子里满是沙枣由青涩变成金黄散发出的果实香味。喜叶虽然醒着,但她还是最后一个从炕上下来。她先是坐在门槛上发了会呆,看五谷洗完脸从伙房屋出来,她才进去。自从上次见了银果,喜叶也开始学着洗脸了。洗脸盆的铁架子就放在伙房屋的门背后,比喜叶高,喜叶抱来一个木头板凳,踩在上面,刚刚好。喜叶撸起袖子,双手伸进盆里,掬起一捧水,脸俯下去,贴在手掌上,用力搓洗,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来回搓洗了好几遍,喜叶觉得干净了,站直身体,找毛巾擦脸。毛巾架上搭着两条毛巾。一条黄色带花纹的,柔软,绵厚,奶奶和五谷用,一条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灰渍渍,分叉成好多绺,爷爷用。之前,喜叶都用黄毛巾擦脸,于是,她又去拽黄毛巾,谁知就在这时,五谷进来,看她要擦脸,一把扯过黄毛巾,说,你那张脏脸也配用新毛巾,用你爷爷那条。喜叶嘟嘟嘴,委屈地想哭,强忍住,不情愿地扯下爷爷的毛巾。毛巾干巴巴、硬撅撅,好像生了骨架,喜叶把毛巾浸入水盆,想帮爷爷洗一下,揉搓了半天,准备拧干,发现毛巾滑溜溜的,像一摊拉长的鼻涕。喜叶勉强把毛巾拧个半干,挂在洗脸盆架上,从小板凳上下来,用袖子擦了擦脸,算是把脸洗完了。

之前,喜叶最不爱洗脸,也没人管她,每天地里的庄稼和蔬菜、家里的羊和鸡已经够爷爷奶奶忙活了。五谷在上学,更顾不上她。喜叶的脸就像炒菜的锅底一样,一天比一天脏。只不过锅底上落的是灰,喜叶的脸上落的是垢痂。见过银果之后,喜叶也想洗脸了。她小小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原来小孩子可以这么漂亮。村里的娃娃比喜叶还脏,衣服上的补丁一个摞着一个,跑在这群孩子中间,喜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但看到银果,喜叶第一次尝到自卑的滋味。喜叶也想干干净净的。喜叶并不常见到银果。这次见面之前,她都忘了到底有没有见过银果。她只知道有个妹妹,比她小两岁,跟着爸爸妈妈在化肥厂家属院住。喜叶也从来没去过化肥厂家属院,那里名义上是她的家,她却从来不知道那个家长什么样。

洗完脸的喜叶又坐在门槛上。奶奶把鸡放出来了,喜叶就看着鸡满院子跑。它们被关了整整一夜,好像圈疯了,急于在院子的角角落落寻食觅物,畅享这难得的自由。

钢蛋从他家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碗,走到喜叶跟前,也坐在门槛上。喜叶扭头看,钢蛋端着的是一碗白嫩嫩、黄腾腾的蒸鸡蛋羹。喜叶咽了咽吐沫,不说话。奶奶过来,问钢蛋,你吃的啥?钢蛋说,鸡蛋糕。钢蛋老是把鸡蛋羹说成是鸡蛋糕。奶奶明知故问,谁给你蒸的鸡蛋糕?钢蛋说,我妈妈。奶奶问,给奶奶吃不?钢蛋把碗偏向一边,摇摇头,不给。奶奶问,给喜叶姐姐吃不?钢蛋把碗又偏向另一边,摇摇头,不给。奶奶假装生气了,说,小气鬼儿子,小心牛把子让麻雀叨走了。说着,伸手在钢蛋的开裆裤里作势揪了一下。钢蛋吓哭了,端着碗嚎叫着回自家屋。喜叶坐着一动没动。奶奶喂完鸡,看了看喜叶,于心不忍,走到喜叶跟前,抹了一下喜叶的额头,说,喜叶不吃鸡蛋羹,鸡蛋羹不好吃,奶奶给喜叶拿个好吃头。说着,奶奶就进了屋,再出来,递给喜叶一粒土黄色的药片,是食母生,促消化的,嚼起来,有股甘甜的味道。喜叶高高兴兴吃了。

五谷和大舅妈的争吵发生在中午。

大家都吃过饭了,爷爷给羊圈垫土,奶奶在拣韭菜,五谷在屋里写作业,听见公鸡叫,赶紧从屋里跑出来,让喜叶进鸡窝收鸡蛋。喜叶从小栅栏门爬进去,把鸡赶在一边,蹲着挪到鸡窝前,一颗热乎乎的紫皮鸡蛋正躺在里面。喜叶小心地握住,慢慢退出来,递给五谷。五谷拿着鸡蛋就进了伙房屋。五谷挑下装鸡蛋的红柳篮子,把鸡蛋放进去,本来要再挂上去了,不知为啥,五谷突然想数一数鸡蛋。不数啥事没有,一数,问题就出来了,少了两个蛋。五谷像天塌了一样,杀猪般跑到院子里,冲着奶奶大声喊,妈,妈,咋少了两个鸡蛋。奶奶没抬头,随口就说,早上我看见钢蛋吃鸡蛋羹。五谷心头的火立马窜起来,她说,我们养的鸡,我们攒的鸡蛋,钢蛋凭啥吃?奶奶说,钢蛋是娃娃,咋不能吃?五谷说,钢蛋即便想吃鸡蛋,大嫂也应该说一声,怎么能偷呢?一个“偷”字,把大舅妈从屋里逼出来。大舅妈本身就不是个闷葫芦,嘴皮子利索得像门扇,随手开,随手关。大舅妈一条腿搭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子,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五谷,声音脆亮,咋了,看着你大哥不在家,就欺负我们娘俩吗?谁稀罕你的鸡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你的鸡蛋了?

五谷也不依不饶,你没养鸡,没喂鸡,钢蛋吃的鸡蛋是哪来的?难不成是你自己下的?

大舅妈骂,你放屁,就怕你以后下不出个蛋,我没养鸡,我就吃不起个鸡蛋了?

五谷骂,你咒谁呢?你像个当大嫂的样吗?

大舅妈骂,我就咒你,咒你没人要,嫁不出去。

五谷一屁股坐在地上,呲着嘴哭,奶奶站在院子当中,劝也劝不和,骂也没人听,爷爷在后院听得显亮,提着铁锹过来,高声喊道,我看谁再骂一句,一锹拍死她。

大舅妈和五谷都不敢说话了,大舅妈退回屋子里,浩浩荡荡绵绵不绝地哭起来,哎呦,我的命苦呀,嫁了个男人不着家,留下我们娘俩挨骂受气……

五谷还想哭,被奶奶拉进大两间屋,关上门,喜叶听不到她们在里面说啥。

大舅妈和五谷吵架的过程中,喜叶吓傻了,死活不敢说出是自己偷了鸡蛋的事。她从家里跑出来,不知道去哪,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老石小卖部门前,她坐在石阶上哭,嘤嘤嗡嗡。老石从窗口探出头,看到是喜叶,问她怎么了,喜叶不说话,只是埋头哭。老石从后面绕出来,塞给喜叶一块华芙香糕,说送给她吃的,喜叶推开老石的手,哭着说,她再也不吃华芙香糕了,啥好吃头都不吃了。

一个月后,大舅从外面跑买卖回来,大舅妈给大舅添油加醋说了吵架的事,大舅又跑到奶奶屋大闹了一场,逼着奶奶去村上批了一块宅基地,给他们重新盖了一院新房子,自此,大舅和奶奶算是彻底分了家。

搬家那天,喜叶正坐在院子里玩,大舅狠狠地瞪喜叶,钢蛋抱着一根长长的玉米棒花从喜叶身边走过,吊着长鼻涕,拖着声音说,喜叶姐姐,我有玉米花,我妈说不给你吃。

大舅一家搬走后,院子里空了许多,五谷抢着要住搬空的小两间屋,奶奶不让,摆了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说要留给小舅住,剩下的地方堆麦子和玉米。小舅上高中了,在住校,只有周末回家。五谷怨奶奶偏心,在小舅没回家的时候,自己偷偷跑到那个屋写日记、看书。五谷不让喜叶进去,把门用插板插得死死的,推都推不开。

喜叶还是帮爷爷奶奶去老石小卖部买东西,油盐酱醋、火柴蜡烛。大舅新盖的房子就在去老石小卖部必经的巷子里,每次喜叶从大舅门前过,总会向里面张望,院门大开着,钢蛋坐在院子里拿根青草吊蚂蚁。有时碰到大舅妈站在门口嗑瓜子,她就动动嘴角,阴阳怪气地问喜叶,你奶奶又叫你买啥好东西?喜叶老老实实回答说,买一包盐。大舅妈说,你奶奶最抠了,啥都舍不得,就炒菜舍得放盐,恨不能把人咸死,生怕别人多吃她两碗饭。喜叶不敢吱声,低着头,快步走开。

又过了两年,喜叶被妈妈接回了家,准备上学,喜叶再也不能去老石小卖部了。过年时,喜叶和银果跟着妈妈回奶奶家,得了压岁钱,喜叶和银果去街上买文具盒,从老石小卖部门口过,老石趴在窗口喊她,喜叶,你回来了,新进了巧克力,要不要买一块?喜叶看着老石,犹豫一下,却又拉着银果向前走去。在喜叶心里,街上的大十字商场,比老石小卖部不知要好多少倍,啥都有。

喜叶渐渐忘了老石小卖部。

老石小卖部再被提起,喜叶都结婚生娃了。爷爷奶奶早已经去世很多年,小舅一家住着奶奶留下的老房子。喜叶去看小舅,小舅说,这地方马上要拆迁了,他们暂时搬到安居房,等着新楼房盖好后,再搬回来。喜叶突然想到了老石小卖部,问小舅,老石小卖部也要拆吗?小舅抿了一口茶,把茶叶梗吐在烟灰缸里,慢悠悠地说,哪能躲掉,都得拆。喜叶有些怅然,默默无语,把手里的苹果转来转去。小舅说,老石都死了多少年了,以前的小卖部被他儿子改成了超市,孙子不学好,三天两头偷钱去游戏厅打游戏……

喜叶从小舅家出来,特意绕道到老石小卖部门口。老石小卖部正处在一片废墟中。换了门头,上面的店牌还挂着,写着大大的四个字,“老石商行”。因为位于街口,这里拆得最早。喜叶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拆迁队的大铲车只轻轻地推了一下,老石小卖部废旧的墙体就浑然倒塌,随着一股烟尘高高涌起,地上变成一堆废墟。 

喜叶站在街边看了好久,直到女儿摇了摇她的手,喃喃说到,妈妈,我饿了,我想吃好吃头。省城长大的女儿,从小说普通话,唯独学会了一句家乡话,那就是喜叶经常说给她听的三个字——好吃头。喜叶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女儿,一脸笑意,拉起她的小手,说,好,妈妈给你买好吃头,说完,娘俩向街中心走去。走的路上,喜叶再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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