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也, 宁夏中卫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中国作家》等,出版长篇小说《尘事》、短篇小说集《煮命》等。
老宽参加省里的书法大赛,获了奖,奖金丰厚。这个奖,老宽正需要,来得正当其时。
老宽早就把银行卡号给了他们,为确保准确无误,对方还加了老宽微信,让他在微信里再复核一下。千真万确。
照理,人家核实了账号,就会把钱打进去。手机开通了短信提醒,钱一到,手机吱一声,就会把喜讯报告给老宽。但是,钱还没到账,可能人家一次会给很多人发,等收集完所有人的账号,才会集中拨付。这个比较费事,要耐心收集、登记、核实、审批、兑付,需要费一番工夫。获奖者东一个、西一个散居在全省各地,没准省外也有一些,事情肯定会繁琐一些、复杂一些,老宽能理解、体谅。没准还有其他一些程序,不是老宽这样的人能想到的。
钱虽然还没到,但老宽感觉自己已经有了钱。他心里鼓胀着一种饱满的富足感,“我有一笔钱哩!”这个想法像一个巨大的异物沉在心底、堵在喉头,让他感觉自己真的有钱了,说话、做事陡然就有了底气,平日犹豫着不敢花的钱,心一横就花了;往常避之不及的场合,稍稍犹豫一下就去了。
在家简单吃了点早饭,把碗筷劝到锅里,老宽拿起一本书,斜靠在沙发上准备看一会。偏在这时,电话催命似的响了起来,是梁喜平。该人是书法发烧友,退休后把自己整得陀螺一样,一会练书法,一会做运动,还动不动拿个价值数万的相机到处跑,到处拍。老梁有些书法造诣,底子也算厚实,拿过不少奖。老宽看重这一点,经常和他交流,慢慢就有了一些交情,偶尔会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
老梁约老宽去体育馆打羽毛球,十万火急。认识老梁的时候,老宽还是小宽,老梁已经被称作老梁,眼瞅着就要退休。老梁收入很高,偏偏是个小里小气的主,这与老宽的为人处世,很不相衬。朋友们感到很奇怪,他们俩怎么就能搅到一起?老宽哂然一笑说,朋友嘛,不能全部一模一式,总得有个不一样的。既然是朋友,该理解的得理解,该包容的得包容。老梁的朋友不多,彼时的小宽,现时的大宽,绝对算一个。后因朋友间都随老梁以老相称,大宽就变成了老宽。这样,老梁的老就不再那么扎眼。老梁笑嘻嘻地喊小他一大截的老宽他们为老宽、老陈、老闻,年龄的差距就此在口头上被抹平。老宽他们不以为意,坦然接受。
打完羽毛球,老宽难掩激动的心情,对老梁说了奖金的事。老梁嚷着喝酒、喝酒!老宽手头虽然不宽绰,只有为下周赴省城参加培训准备的一点,不多不少,刚刚好。稍微动一动,就窘迫了,就不敢拔腿远行了。穷家富路嘛。老宽却又不愿扫老梁的这个兴,就满口答应了。拆掉一点也不要紧嘛,我还有一笔钱呢。老宽安慰自己说,也许今天,也许明天,那笔钱吱一声就到账了。主办方是正经单位,奖项也已公示,这笔钱板上钉钉,没跑了。
找了一家小饭馆,老宽请老梁点菜。老梁推说少点几个,最近食欲不振,吃不了几口。老宽就自作主张点了几样下酒菜,荤的、素的、凉的、热的都有。老梁这个拔拉一下,那个拔拉一下,像是拿不定主意吃哪样。却又把每一样都夹嘴里一点,咬得噌噌响,还吧唧着嘴巴。喝酒倒成了老宽一个人的事,隔一会,老梁才举起一杯,抿上一点再放下杯子。老宽喝完自己的杯中酒,也会催促老梁几句,老梁皱着眉头,咬着牙关,扬起脖子,吞药一样喝掉一杯。完了还吹嘘说自己喝酒也是个爽快人,根本不需要老宽监督。像是要印证自己的爽快,老梁喝完一杯,又给两人满满倒上一杯。
隔一会,老梁就会看一眼手机,心神不宁的样子。老梁皱着眉头喝下又一杯酒后,终于推开眼前的杯盘说,还有点要紧事,要先走一步。老宽留他不住,只好结了账,和他一道出了门。老梁一边走一边咕哝,没陪你喝好、没陪你喝好。老宽哈哈一笑,酒么,多少是个够?等奖金到手,再请你喝一次!老梁说,老闻也许过几次愿了,就是光打雷,不下雨。
回到家,老宽随手翻看了一会书,却兴味索然得看不下去。搁下书,抄起手机发了几条微信,又翻看了一会朋友圈。很快,他就被微友精彩的朋友圈吸引了,自己的圈已经一两周未曾更新,固执地、郁闷地停留在对一本书的简单评介上。老梁又有了新动态,他出现在一个摄影比赛的颁奖仪式上,笑得花团锦簇。这老家伙,城府深得很呐,喝酒的时候居然没透露一个字。老宽不由腹诽一句。
吃过晚饭,儿子把老宽拉到卧室,悄声说,爸爸,得给我买一双跑鞋。老宽瞅着他脚上那双刚买不久,还没换洗过的鞋说,咋又要买?这双才穿几天。儿子说这双太重了,跑不动。见老宽犹豫着不答应,儿子又说,马上要考体育了,这个鞋不行!儿子的学习不太好,如果能在体育上追回几分,他自然十分乐意。添置一双鞋,也费不了多少钱。何况,他还有一笔钱呢。这笔钱,超出了他的预判,是不意之财,不在家庭财政预算之内,他可以款款用上一阵。虽然,它还在路上,可能走得慢一点,但终究会来!这让他心底多少有点倚靠,钱来了,可以迅速铺排到各种生活用度上;钱不来,该花的钱还得花,该过的日子还得过。也许,这笔钱会迟迟不来,等它到来的时候,他可能早就把它挥霍一空,让它变成纸面上的一个数字、一个符号。虽然奖金还没到账,但他感觉它已经咕咚一声落进他的卡里,让他常年空旷的银行卡蓦然有了一点内容,也平添了几分生气。这,似乎同时也释放了一丝危险的信号,他可能因这笔钱就此放松手头,把日子的窟窿越掏越大,直到再也无力弥补。
老宽本能地想拒绝儿子,但儿子的要求似乎又合情合理,却之不当。“我还有一笔钱呢”,这个念头又浮上心头,柔软却又坚定地拨弄着老宽心底的天平。老宽犹犹豫豫地望着儿子,眉头拧成一个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吧。儿子考学的事大,买!必须买!!
他对儿子舒朗地笑笑说,悄悄,别让你妈听见。老婆和女儿应该已经睡了,主卧悄没声气。老宽蹑手蹑脚地走在前头,儿子紧随其后,悄悄出了门。在商场,给儿子买鞋的时候,又想起了老婆和女儿,一碗水,不管能盛多少,端得平了,就是一种姿态,就是一种公允的表示。儿子的鞋有点小贵,比照这标准,又给老婆、女儿各买一双。付完账,老宽看到为培训准备的费用已折损近半。“窟窿”正以看得见的速度迅速扩大,老宽的心,似乎也被捅了一个窟窿,丝丝冷风夺孔而入,吹得他心窝子疼。
奖金仍旧没有音信,即便还没如数抵达,总该上路了,它一到,对他就是一个真诚的抚慰,好歹能填补为等它凿的一些窟窿。想到这,老宽多少有些宽慰,馍馍不吃,在筐里放着呢。到时用奖金把挖下的坑,找找平;把掏下的窟窿补补齐。日子照旧回到从前,该咋还咋,不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可是,培训的行期也在争分夺秒地逼近。
我还有一笔钱呢!带着这个美妙的怀想,老宽甜甜进入梦乡。烦恼带不到梦里,骑着驴,拄着棍,舒服一阵,是一阵吧。人生,不就这么一回事嘛。
一觉醒来,老宽几乎忘了培训和奖金的事,他照样外出晨跑,回来洗刷、吃早点,练几笔字、看几眼书。还没等他写满一张纸,老婆就向他报告了三个消息:娘家那边一个侄子要结婚,应该回娘家一趟;丫头的奶粉没有了,得赶紧买上;上次他答应过的化妆品降价了,再不抓紧买,这辈子都买不上。
老宽听完,呃了一声继续伏桌上练字儿。老婆的三个消息,小刀一样,在空中凌乱,扎得他心里兵荒马乱。不一会儿,老宽的心情就被割得狼藉一片,好端端的,再也落不下一笔。
老宽爱好读书、醉心书法,对其他事都不怎么上心。为这,他家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咋样,将将就就的。他自己倒不在乎,老婆娘家人看不上他,明里暗里,嫌弃他、嘀咕他。老宽对他们也爱搭不理,他们那里有个大事小情,只让老婆出个面,他躲在大后方,带娃、看书、写字,为一家人的日子奔忙。老婆那,亲戚很多,“出礼”的机会也分外多。每回,无论亲疏大小,老婆都想去。他就把钱转给老婆,由着她操弄,努力把轻谩和诋毁,都挡隔在薄薄的人情那边。
自从有了女儿,老婆变得更加固执,屋子不收拾,饭也懒得做,成天哄着女儿睡。日子过得不敞亮,家里只有老宽的一点工资,她却吃啥穿啥都要比比对对,谁家媳妇吃的啥穿的啥,自己家什么都没有。女儿才一两岁,老婆坚持给她吃奶粉。老宽得上班,也没有余力照顾她们。说又说不通,只能照单全办、全买,无力感时时压迫着老宽,他又不能多说,一说,就会引来争吵,就会波及孩子们。到了买东西的时候,就必须买,张口要,闭口到。一刻都不能耽误。产后综合症,可能就是这样。老宽郁郁地想,都说一孕傻三年,这傻婆娘正是犯浑、犯傻的时候,三年也不长,忍一忍,挺一挺,就能过去。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老宽愁肠得不知所以,但还是硬着头皮往下撑。敲钟和尚一样。
老宽简单盘算了一下,剩余的培训费用,已不够办这几件事。该办的事,却一样都不能少,而且要尽量办得让老婆无法挑剔。没别的办法,只能向朋友们求助。老宽想,“我还有一笔钱呢”。即使它走得很慢,但终究会来。有一些亏空,也不要紧,奖金的河水,会把这些干涸的、皴裂的土地都漫过来,没准还有节余呢。
带着这种长精神的念想,带着这种宽人心的期盼,培训的日子终于快到了。
老宽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同事来约他去市内一景点游玩,费用AA。同事体恤地说,周六去,不耽误你周日去省城报到。老宽拿出手机看了看,筹措的培训费用,紧绷绷的,已不允许再有流失。他犹豫了好一会,才对同事说最近家事多,不方便去。同事也没再坚持,呵呵笑着,转头去动员别人。
这次培训,机会难得。参与者,有机会入选省级书法名家,其他待遇也将水涨船高。老宽有幸参加,很意外,也很荣幸。老梁上蹿下跳到处活动,却没能争取到,一来他年纪偏大,二来他对书法已经不甚关心。但老梁还是对不能参加培训多有怨言,一有机会就逮住老宽抱怨,说选拔机制不公,说参加了培训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云云。老宽笑笑,不作申辩,也尽量不在老梁这提及培训,免得引起他阴阳怪气的牢骚。
直到培训结束,那笔奖金都还没发。
老宽有些沉不住气了,就想找个人问问。他记得培训时认识的其他书友,也有获了这个奖的,他们兴奋得逢人就说这个奖,那时候老宽对自己的获奖只字不提,若无其事地和他们打哈哈。这会儿,老宽再也不能瞒下去了,他得打听打听那笔钱的下落。一起参加培训的另外两个获奖者表示,这个钱虽然还没收到,但迟了日子,短不了分量。没有确信,老宽又发微信问主办方,对方给了他一个号码,说这事归吴老师管。一打,对方说下周发。
“我有一笔钱”的美好感觉再一次清晰、愉悦地占据了老宽的心头,他很激动,甚至有些手舞足蹈。
奖金到手后,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笔钱听起来不少,但似乎远远不够填补在等它的时候凿的窟窿。唉,日子过成这样,他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拣紧要的账先还掉一部分,再预留一部分做家用。完了他想起从前答应请老梁喝酒的事,电话打过去,老梁一迭声地说好。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竟有了下雨的动静,雨水打在楼下的车棚的彩钢顶上,轰隆大响。
老宽想,刚约了老梁喝酒,就发现下雨了,正应了这里下雨要“过天阴”的习俗。
好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