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莉,女,70后,陕西凤翔人,现居宁夏银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美文》《北京文学》《朔方》《散文选刊》《黄河文学》《广州文艺》《六盘山》等多家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多篇,作品多次获奖或入选有关选集,出版有散文集两部。
女人是一位农民,确切地说,是一位菜农。
女人种的是韭菜。女人种的韭菜,不是一小块、一小畦地种在自家院子或自留地里,而是种了七个大棚,每个大棚约有一亩大小的面积。女人种韭菜的年收入,随着市场的变化,从六七万元到一二十万元不等。
傍晚的时候,女人从韭菜大棚回到家里,扯掉头巾和袖套,换上拖鞋,进到卫生间里,梳一梳头发,洗一把脸。女人收拾干净后,来到院子里,和丈夫一起逗小孙子玩。在夕阳的余晖下,她看上去很健康,皮肤的底色是白皙的,透着红晕,岁月赐予的皱纹和太阳下劳作的晒斑也不能掩盖这白里透红的健美;女人的身材没有因为人到中年而走样,也没有因为常年在大棚中弯腰而佝偻,是正常的长期劳作的身材,接近于城里坚持运动的中年女人的那种身材。她把染过色但已经有些褪色的头发紧紧地扎成一束马尾辫,看上去发量还不少。套头的橘红色半旧毛衣衬着她依然清秀的脸,表情是放松的, 眉目之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美。面对初相见的人,女人的神情里还带着几分腼腆,或者说,羞赧。说到最近几天韭菜的批发价比去年冬天时低了三分之二,她的微笑显得很坦然,一点慌张、焦虑的情绪都没有。
“价格嘛,时高时低,总是有起有伏的么。不怕。”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这是一种田里有菜、心里有数的自信,是一种熟悉了市场规律的自信,也是一种对未来充满把握的从容。
女人今年五十岁了。当姑娘时,她是他们那个山村的“村花”,嫁到夫家那个山村——宁夏海原县一个名叫老庄村的小山村后,她的天生丽质和聪慧灵秀,更是一直受到四邻八乡的盛赞。同时,人们也暗自为她惋惜,这样一个女子,本可以嫁得很好的,比如找一个川区的人家,找一个吃公家饭的丈夫,最起码,应该找一个和她般配的健壮的男子。
女人的丈夫比她大十岁,先天不足,后天窘迫,身量比较单薄。有客人来,沉默的丈夫,用礼貌的微笑表示着他的欢迎。他们夫妻育有两个儿子,如今大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小儿子也已成年,最近韭菜棚里活计不多,兄弟俩都在市区打工,晚上回家来住——开车不过一刻钟而已。这个地方的人们结婚生子都比较早,像女人这个年龄,只有一个两岁的大孙子,已经算是“行动”晚的了。
女人在菜棚里忙碌时,丈夫听从女人的安排,也跟着女人忙里忙外;农闲时,他和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一起看护小孙子,女人和儿媳妇不闲着,田里家里找点零碎活干干。一天的光阴很快过去,晚饭后,四世同堂,泡一壶茉莉花茶,一起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日子宁静温馨。逢年过节,女人偶尔会去村里的广场上,和其他女人一起跳一会广场舞。女人不好意思地说,也不会跳,就是跟着大家瞎比划呢。
移民到这个村,当地的乡亲们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个老庄村来的女人和他的丈夫,最大的差距不是年龄、外貌,而是“脑筋”,也就是,智商。女人的公婆是近亲结婚, 生的孩子没有别人家的聪明伶俐。更令人惋惜的是,这不大聪明的孩子,后来还遭遇了一场大病,失聪了。长期听不到别人说的话,不能进行正常交流,这孩子,越发变得反应迟缓、木讷。眼看这孩子要成为“光棍”之际,命运安排他和女人成为了夫妻。从磕磕绊绊到认命相伴,这对不般配的夫妻,和乡亲们一样,在那个世世代代靠天吃饭、喝苦咸水的山村里,埋头苦扒苦做,但往往是“种下个饱的收获个瘪的”——遇到天旱无雨,连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即使风调雨顺,一亩地的收成,也不过百元。
老天爷不给山里的苦命人活路,女人的脸上愁云越积越多。年景不好时,别人家的丈夫都想办法去各地打工,虽然都也没有什么手艺,但好歹挣得比种田要多些。女人的丈夫哪里都去不了——哪个老板、哪个用人的地方会要一个脑子不灵光、耳朵也不灵光、身体也不高大结实的没文化的山里汉呢?
无计可施。女人盯着一杯用烧滚的苦咸水泡的茉莉花茶落下泪来——那是家族里一位好心的老人可怜她的辛酸,送给她的一小包茉莉花茶。老人说,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苦惯了就不怕了。女人还是姑娘时,在娘家喝过香气浓郁的茉莉花茶,但如今这雨水收集沉淀而成的苦咸水泡出的茶,完全尝不到茉莉的清香,味道十分奇怪,似乎茉莉的清香加重了这水的咸涩,就像她眼下的生活。女人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也像这本来鲜美的茉莉花一样,被苦焦的日子烘得干枯了后,又浸泡在苦咸水里,再也不可能鲜活或芳香了。即使如此,女人也还是舍不得倒掉这杯茶,不仅因为茶叶来之不易,更因为每一滴又苦又咸又涩的水都珍贵如本地人爱吃的胡麻油,浪费一滴都是造罪。
两个儿子要上学、要吃饭,老人也要吃饭、看病。女人看看天,看看地,知道只有自己撑起这个四壁光光的家,这个家才不会散。她擦干眼泪,拽着丈夫,使出浑身的解数,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依然过得艰难。乡亲们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大家都习惯了,似乎也还能捱下去。那些年,是女人最累、也老得最快的时日,不到四十岁,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皮肤黎黑,被山风割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好在,不吭不哈的丈夫一直很听她的话,紧跟着她一起劳作,孩子们也在日渐长大,体恤着父母的不易,学业平平却乖巧勤快。
转机,出现在10年前。
政府经过调研,决定让老庄村的村民整体移民。在黄河之滨的中卫市附近,政府为移民群众选好了村庄,建好了四合院,盖好了现浇顶的房子,清泠泠的自来水接到了屋子里,照明用电和厨卫用电也接到了屋子里,马桶、洗脸池、洗菜洗碗池都置办齐全了,请乡亲们“拎包入住”。
女人和她的乡亲们一样,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好事,即使之前听过一耳朵这样那样关于要全村移民的传闻,她也从来没敢幻想过会成真。夜里,一家人兴奋得睡不着,女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地琢磨: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呢?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落到咱们这个被老天爷忘掉的山沟里呢?丈夫只是嘿嘿嘿地笑,和她一样不敢置信。孩子们更是激动,机灵的小儿子说,老师讲过,中卫平原因为得到母亲河——黄河的偏爱,树特别高,草特别绿,花特别艳,是鱼米之乡,与他们那个干旱苦焦贫瘠之乡相比,只能用“富庶美丽”来形容。
这个晚上,女人做了一个少女时代都没有做过的彩色的梦:梦里,长长的河流和宽阔又平坦的柏油路之间,是一望无际的鲜花和绿草,像电视上的画面一样虚幻。是啊,女人做梦都想过上一天不到处找水、不用雨水洗脸、不用窖水做饭的日子。女人不能想像黄河水漫灌庄稼、水管滴灌树苗和小草的景象,那简直奢侈得像犯罪,要知道在老庄村里,老人们一辈子也不舍得洗一次澡啊!女人更不能想像,自己有一天会不靠天吃饭。
好日子,就这样不可思议地来了!
十年前的初春,根据政府的安排,女人和她的乡亲们,一共八十余户,从山脚下的老庄村,分散搬迁到了中卫市柔远、迎水桥、东园、常乐四个乡镇,新居都安插在原有的村庄,学校、卫生所,各方面条件成熟。搬迁时,政府安排了车队帮助他们:大客车、救护车(便于照顾身体欠佳的老人)等来了很多辆,还举行了十分隆重的搬迁仪式——这一切,都是历史上的新纪元,都将被载入史册。女人不懂这些,她和丈夫扶老携幼上了汽车,在窗口和搬迁去其他村庄的乡亲们告别。政府的干部们一边帮他们搬东西,一边鼓励乡亲们到了新家安居乐业,用勤劳的双手创造新生活。女人和乡亲们回望着家乡,心里有一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对新生活的憧憬,大家的眼神里都是雀跃的火苗。
“破家值万贯”,将从老家带来的旧物件安顿进新居,虽然看上去很不协调,女人也不以为意。她从新居厨房的水龙头里接了一壶水,学着用电磁炉烧开,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打开壶盖,那馥郁的香气一下子就盈满了整个房间。女人看着在甘甜的热水里绽放开的茉莉花瓣,又一次湿了眼眶。她吸着鼻子,不禁又笑了起来:怎么大喜的日子也哭了呢?那份复杂的情感,女人自己也说不明白。女人看着新居,哪都漂亮,哪都满意。这里的气候温和又湿润,不像老家老庄村那么冷那么干燥。田野路畔高大的树木就像影视剧里军营中站岗的哨兵,看上去十分神气,老家满山坡满山谷也看不到这样威风的树木。家门口的田里,还有一些低矮的塑料大棚,听说里面是蔬菜,这让女人感到惊讶——初春,还这么冷,蔬菜能种下去、能长出来、能成活吗?他们家五个人分到了四、五亩田,女人想,一定要好好耕种。据说这里可以水稻、玉米套种,不用等老天爷下雨,已有的灌溉系统完全可以保证农作物的需要。女人有自信务好这几亩田——在老庄村时,她和丈夫耕作着近百亩旱塬山地呢,有些田是他们在坡度七八十度的半山腰上开垦出来的,而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展展的水浇田啊!他们不怕劳作的辛苦,只盼着有好收成。
现实比女人想像和希望的更美好。
女人家漂亮气派的新居离中卫市区那么近。旅游城市中卫,有着在全国享有盛誉的著名景区沙坡头。被安置在不同村子的老乡们,大多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事情做。
可是,女人不能外出去打工,她要照顾两个上学的儿子和年迈的公公;丈夫依然不能出去打工,他自身各方面的情况,并没有因为移民至这块福地而改变。但不管怎么样,属于他们家的这四、五亩田,只要肯下苦就会有收获,一年下来,一亩田收获一两千块呢。女人总是习惯于今昔对比,在新家种田,可不像老庄村,近百亩旱地辛苦开荒、耕耘,常常都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老天爷根本不怜惜他们的付出。现在的日子,女人已经万分知足了,丈夫每天也是笑呵呵的。他们深深地明白,凭他们夫妻自己,永生永世不可能搬迁到这样的好地方,挣死挣活住不上这样的好房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女人是个有心人,也是个有眼光的人,还是个有远见的人——儿子们很快就长大了,即使当下盆满钵满,以后的日子还要更好才行啊。随着和左邻右舍的熟悉,女人发现,在他们这个村子,菜农们的日子是最好的。特别是种韭菜的乡亲们,一年四季都显得很忙碌,他们脸上的笑容,流露出的就是“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歌儿所唱的。原来,这个地方,有多年种韭菜的历史,他们的韭菜在市场上已经闯出了口碑,不仅附近的市县很欢迎,还销往了河北、陕西等地呢。
女人有了想法。闲时,女人拉着丈夫也去韭菜种植户的大棚内帮忙,和很多没有外出打工的同村人,按照要求埋头收割、捆扎韭菜,然后将它们交给大棚外的收购客商 。看着一座座整齐排列的大棚,和棚内绿油油、水灵灵的韭菜,女人暗自算了笔账,动了心思:我也要学会种韭菜,我也要建大棚。
机遇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女人寻思着的机遇来了。五六年前,政府支持,镇、村干部引领,乡亲们都开始尝试拱棚韭菜种植。女人当然不甘落后,她已经学会了韭菜种植的技术,也知道了韭菜的销售有着什么样的渠道。如果种韭菜,丈夫也有了“用武之地”,多好。于是,从一个棚到两个棚,从小拱棚到大拱棚,自己家的五亩田不够,女人又大胆租了别人家的几亩田,逐渐发展到如今的七个大棚。从年收入几万元到十几二十万元,这里面不是没有困难,不是没有挫败,但困难、挫败、忙起来没日没夜的辛苦,女人都不害怕:还有比在老庄村更苦的日子吗?政策这么好,只要肯用心、肯下苦就能种出受欢迎的韭菜,就能挣到钱,多好啊!一天的劳作结束,晚饭后喝一杯茉莉花茶,女人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女人尝到了日子的甜,和她并肩劳动、互相体贴的丈夫,体会到了自己作为一家之主、作为父亲的价值——在老庄村只会埋头土里刨食还刨不出几颗的憨厚庄稼汉,现在也比过去活泛了很多,他不但会种植、收割韭菜,甚至还学会了和韭菜收购者打交道,可以独自一个人开着三轮车去附近的市场上卖菜了。
又是数年过去,政策越来越好。带领全家人努力打造好日子的女人,先是成为了婆婆,又“荣升”为奶奶了。天伦之乐和韭菜种植业的成功,加上中卫平原的好气候、好环境,让她像吃了回春丹一样,显得比十年前还精神、年轻,脸上的皱纹不那么密了,头上的白发好像也少了许多。闲暇时,女人和丈夫喜欢与老庄村的乡亲们在微信群里聊聊天拉拉家常,大家都感叹如今的日子是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日子好过了,乡亲们也来往得更亲热了,谁家有个红白事,在微信群里吆喝一声,大家放下手头的活,骑上电动车或开上自家的汽车,赶过去帮忙。相聚的时候笑声满院,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一个比一个劲头足。回首在老庄村的岁月,有乡亲开玩笑道,人家说天堂好,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日子比天堂还好。
女人觉得这位老乡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听听大家现在的欢笑声,就像汩汩黄河水流入田地时那般爽朗,那般令人愉悦。每个人的眉头都是舒展的,眉宇之间,都是快乐和自信。
听村上的干部说,韭菜产业已经成为他们几个村增收致富的支柱产业。政府鼓励大家好好干,政府会继续帮助他们从销路、品牌保护和种植面积等方面更上层楼,让他们的韭菜走向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
所以,即使韭菜的批发价格偶有下跌,女人也不以为意。她在春天的夕阳里安静地喝着茉莉花茶,边看手机或电视,边含笑逗着小孙子,整个身心都松弛下来。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女人相信,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