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天地】《沙坡头》2024年第5期香山评论:醒夜:宏阔的反思与柔弱的拯救

文摘   2024-11-22 10:03   宁夏  

房继农,笔名房子,男,宁夏中卫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宁夏作家协会会员。有文学评论、散文、诗歌在《朔方》《宁夏文艺评论》《宁夏文艺家》《中卫日报》《沙坡头》等报刊发表。


白天归顺生活,夜晚忠于自己。
人类昼作夜息的习性,以及夜视能力的局限,让夜有了太多的神秘。在时间的水面上,昼的喧嚣倒影为夜的沉静,更益于本我的释放与出游。月光透过窗棂投下皎皎素帕,星星也得以窥透你的内心,你也因之独自面对自己真实的灵魂。在日光灼灼中不便出行的情思和遐想,会听由星空的招引,飘向旷漠深邃的宇宙,穷究一切的前世今生。阳光能照亮你的眼睛,而月光能渗透你的内心。夜的智慧有比昼的判断更沉静稳健的品质,罗马神话里密涅瓦的猫头鹰无声的翅膀聚拢了多少哲人的沉思。
午夜梦回,自古而今,是心灵的沉重时刻,是诗的庄重时刻。夜色能显影出最深的孤独和渴望,曹丕《燕歌行二首·其一》:“贱妾茕茕守空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夜色能浮现出最深的慨叹,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夜色能触发浮世红尘的彻悟,河北邯郸吕翁祠联云:“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刘乐牛哲理抒情长诗《醒夜》,是“以诗歌为手段,对生命本质的努力探寻,对人生价值的艰难求索”(作者语)。《醒夜》以深沉之夜的深沉思考,延续了古典诗歌的“夜思”传统,但其宏阔度远远超出了它的抒情视野,深度上抵达了它未曾抵达的疆域,具有丰厚的诗歌美学价值。

一   诗思脉络

全诗10节,大体可分为四个层次:
1-4节,诗的基本情境:午夜酒醒;生命的基本困境:元神之我困于具形之我。
具形之我显现出,人生就是一座幻城,而我依然在梦里固执地建立明天的模型;我坚信心性中蕴含纯净的光和水,能演奏好自己的竖琴横笛;亦觉有一部先天自带的法典,赋予了我主导命运的权力。
5-6节,时代的困惑;现世的苦痛,失去自我的无奈。
7-9节,向死而生的激情,死亡是自我拯救,自我实现。
10节,死亡是灵肉的结合对“我”的占有的解体,真我将回归生命发源的海洋,成为大化之中的流水一滴,澎湃,壮美,自由,欢乐。
                    
二   现实批判


“生活”“生活”,“生”不容易,民间说母子同过鬼门关;“活”更不容易,吃苦受累,辛劳一生,七灾八难,祸福吉凶,难以预料。佛教说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广为世人所接受。生而为人,是为追求快乐、幸福而来,但快乐苦中求,幸福苦难中寻。作家余华的《活着》以中国内战、三反五反、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社会变革为大背景,通过主人公福贵的人生遭际,标本式地呈现出个人在时代洪流的推波助澜下,所不断遭受的各种极端化的苦难。作家写道: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不是为了活着之外任何事物。意为活着已是最奢侈的最高的目标和唯一的欲求。人世间是“苦世界”,这是千百年来人类生活的一种基本感受。作为诗人,其心灵体验的实质就是,他以自己的人生重走人类的一生,他用自我生命重新体验和反思人类的感受和体验。
《醒夜》对现实的感知首先是批判性的。这些经由诗人生命亲历和心灵过滤过的感知,呈现出高度的鲜活性、准确性和生动性,具有很高共情力。
“浮光掠影的人生”“物质控制的身体”“以压抑心灵为能事的尘世”“尘垢加身”“罗网中扑腾的麻雀/总想突围命运的围堵”却羽折毛落舔伤自疗,“想到中年将过,我还如一截越磨越短的炭笔/以不断更改的模糊线条/在浮尘上,进行着主题不明的涂鸦”“所谓人生/就是内心的虚妄/在错觉上建立起的一座幻城”“气喘吁吁地”“进行着压下葫芦升起瓢的生活”“无数次的破碎”“在有限的余日里/操劳着无限的事”,日子“如破麻袋一样/装上什么,都孔洞百出”“堵塞的喉管”“沉默的现实”,忍受着“对命运疼痛不起的反抗”“设计出规则,争夺着有限资源”“我们相互关心又相互伤害”“我被欲望俘获的感官/终究摆脱不了,物质牵绊的荆棘之痛”“劳苦难眠,在自残中伤害着众生”
这样,诗人揭示了现实人生的浮杂虚妄、对自我的压制剥夺、中年的焦虑失意与失败、百般忍耐的不甘与无奈,全面深刻地道出了这个时代普通个体的生存处境和人生困境。需要强调的是,诗人的批判性聚焦于现实人生中个体自我的丧失,我已非我,而且愈努力愈离自我愈远。“我”与他人甚至众生皆源于同一片生命的海洋,但在以生存为最高逻辑的现实人生中却不得不争夺、倾轧,彼此伤害,此即罗素所言“他人即地狱”。而且,我们的努力似乎并没有成为人,成为自己,而是成为了物,这种人的物化,让诗人感到了极度的失望与痛苦。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着眼于生命活动的性质,在区分了人和动物的“两种生产”“两种尺度”后,指出“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人失去自我、人被物化,是对美的最大最彻底的摧残。这种摧残,让诗人在痛苦中更为执著地追求、相信和守护那个物欲、物象、躯壳之后的“真实的自己”,他在伤痕累累中用嘶哑的喉咙歌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生命爱的深沉”。

三   现世认同


批判缘于对意义的坚守。诗人对现实的批判并不是无理性和盲目的,否则便混同于一般意义的悲观厌世。诗人现实批判的逻辑源头在于对美好、自由、真实的本我的寻找和信仰。因此,诗人在全面深刻表达对现实的批判的同时,更是确立并高扬“向死而生”的总的人生态度,辩证地揭示了现实人生的价值,鲜明地张扬了自己对生命的爱和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和坚守。
“还有个更实在的我/在来尘世的那一刻/就选择了向死而生”
“摸爬滚打地走上人生征途/学会忍痛,懂得疗伤”
“无数次的破碎后,还第/无数零一次地/在梦里,建立着明天的模型”
“我不会为死亡而歌/我活着,我的生命就在燃烧/就是风雨时空中/穿越而过的一场火焰/虽不永恒,却还是一段灵与肉的旋律/荡漾在永恒之弦”
“被自身遮蔽的/真理,依然为我的顶天立地/提供着坚实根据/应命而生,就要应命而死/就要以漫漫尘途为穿越生死的导线/脉搏跳动地,全力放射出劈啪作响的电光”
“我知道,除了尘世,没有另外的苦寒之地”
“在抗拒丑陋的努力中/保全不了最初完美的面目”
“我多么感谢温暖过我的事物”“感谢人间的爱”
积极的人生就是如此,经受苦难,将苦难作为修道之场,从而超越苦难,看透真相后仍然有所坚持而信仰不改。法国思想家、文学家阿尔贝·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引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的故事,作为人生的比喻。西西弗得罪了神,神罚他受永恒的责罚。每次他必须把石头推向山顶,而石头又会自动滚下来。但是倔强的西西弗每次又再走下山来,把巨石往山上推。加缪认为,当西西弗懊丧地在山顶坐下休息时,他已经承认了宿命的力量,但是,当西西弗再度站起举步向山下走去时,西西弗几乎已经与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战。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就是金刚之心,金刚之力。这样的人生智慧、人生勇敢、人生作为,经由之前人生之苦的铺垫,形成了强大的艺术张力,犹如金色的小号,穿透交响的伴音,像矫健的雄鹰,刺破浮云,一跃冲向碧蓝的天宇,表现出夺人心魄的诗歌思想之美、形象之美、情感之美。
               
 四   元神本质


“元神”是诗人在诗中创造出来的一个意象,在内涵上近似于诗中“那个更实在的我/既不是我灵魂中的肉体/也非我肉体中的灵魂”,是源于作为所有生命本源的“共同海洋”,经过一个被封印的通道而栖落肉体又能借由死亡而回到“海洋”的“我”的本质价值。
这个本质有三个基本特征。
“元神”是神异美好的。它是暗风吹响的“与我真性有关的银铃”,是“一部没有完成的著作”“定会有柔和安详的明媚光辉从那头汹涌而入/在展露出我的全部真理时/照彻整个世界”“我所有迷茫、空虚和黑暗/会刹那消遁,我将/圆融无碍,以无限通透而畅达的情态/听见鸟语花香的悠扬天音/我将和万物同时神巧灵妙/在天趣相投中和谐为一,彼此不分”。
“元神”是让人坚信的。“心性中蕴含纯净的光和水/进入其中,就能演奏好自己的竖琴横笛/把春天弹拨得和风细雨/秋天吹弄得色彩斑斓/任何季节,都会看见花好月圆”“亦觉有一部先天自带的法典/赋予了我主导命运的/权力,只要做得更好”。
“元神”是生生不息的。“我最终生无所得/死无可丧,永远都是大化之中的流水一滴/星光一点,都随生命的澎湃而澎湃/壮美而壮美,都啊/都涌动在,生命本身自由而欢乐的通道上”。
“元神”是诗人的认知中自身生命和人类生命的本质价值。“元神”体现了诗人对生命美的坚信,对生命自由的追求,对生命幸福的渴望,对理想的人类社会和人类全面健康发展状态的想象,对人类理想生命状态的憧憬。
诗人借由“元神”,定义了我们人类生命的更丰富的层次,更高远的维度,更高洁无滓的质地,更纯粹美好的境界。
这是诗人对生命美好的讴歌,也是对生命美好的信仰。
而“元神”只能在偶尔的“醒夜”回到“心脏”,也只能经由死亡以死亡为翅才能得以打破灵肉结合对“我”的占有,继而回归作为生命本源的海洋,这反映诗人对“死亡”的深刻洞察,同时也反映出诗人的思想局限,和作为生命拯救的柔弱与无力。

五  诗的表达

黑格尔认为,诗所特有的对象或题材不是太阳、森林、山水风景或人的外表形状如血液、脉络与筋肉,而是精神方面的旨趣。使一种内容成为诗的并不是单纯的观念,而是艺术的想象。诗永远是人类的最普遍、最博大的教师。诗的艺术作品只有一个目的,创造美和欣赏美。
之所以引述黑格尔《美学》中的观点,就在于黑格尔的观点有助于我们从诗歌表现方面把握《醒夜》的艺术之美。
《醒夜》的诗歌艺术的最大特点,在于将“生命本质”和“生命价值”这个极富哲理思辨的内容,以长诗的体格,容纳为一个纯粹的诗的表达,让整首诗生长成了一个真正的诗的完全体。诗中百折千回的言说,一唱三叹的抒情,上穷碧下黄泉的寻觅,矢志不渝的坚信,塑造了一个热情而疲惫,执著而迷惘,纯粹而清醒的精神追求者和生命殉道者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唤起读者广泛而深层的人生共鸣,给人以来自于诗的深情抚慰和精神激励。《醒夜》精妙饱满的诗歌语言,意出象外的诗歌想象力,月光下的河流般恣肆奔流的诗思,复杂而清晰的结构,有力诠释了哲理抒情诗的可读性、可感性、可悟性,给读者以酣畅淋漓的诗美体验。

从某种意义上看,我们每个人都是福贵,自从被逐出伊甸园后,我们的人生注定苦难叠加苦难,不忍卒睹。但诗歌也告诉我们,即使苦如福贵,我们的人生里也有许多温情和美好。总有一束光,照亮我们前进的脚步。那就是这人间的爱与温暖,是我们对人类生命本质价值的坚定信仰。
活着的力量不是喊叫,而是承受,承受一切来自生命的责任,和最深的孤独。
当“好好活着”成为一种信念,一种支撑,一种向往时,这世间便再没有任何苦难可以再把我们压倒。就如西西弗,他的苦难的解除、他的自我拯救、他的解放,正来自于他自己——当他从推石上山的重复中得以欣赏沿途的小花,当他从日复一日的苦役中发现了独有的快乐——他就战胜了神谕,他就完成了自我的拯救。
人的伟大,人类生命的高贵,人类生命价值的永恒,正在于此。《醒夜》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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