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女,宁夏海原人。作品散见于《宁夏日报》《银川晚报》《中山日报》《沙坡头》《临夏文艺》《中卫日报》《南华山》等报刊。现供职于宁夏中卫市海原县文联。
大巴车在蜿蜒盘旋的南华山间爬行。载着一车人的车显得有些吃力,发动机声也大了起来,盖过了车上人的闲谈声。
扭头看窗外,初冬的山上百草萧瑟,枯黄的蒿草在风中做着最后的顽强挣扎。或许经过这一场风,它们就把自己彻底交给了深沉的西北冬天。
西海固的山遇上冬天便是青一色的青灰和枯黄。在某一处土坎子上,有几棵树顶着最后几片倔强的叶子,简约,悠远。它的姿势就像山一样,在风里飞扬,站成永恒。也如这山间的土地和岁月。
这是我离开红羊后第二次踏上这个地方。从海原到红羊,要翻过南华山。走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看着熟悉的风景,略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味。那漫长的八年艰苦奋斗的岁月,又一次涌上心头。
2013年,我误打误撞到了红羊乡上,成为一名基层干部。第一次去红羊,就领教了九曲回肠的大山的行路难。从前我们这里的人管那边叫“南里”,听起来很遥远的感觉。俗话说不走的路走三遍呢,没想到那么一个遥远的“南里”,后来我竟然走了八年!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坐车从海原前往红羊。进了五桥沟,盘盘绕绕地上去,再过了关门山马场,又继续爬行就正式进入了南华山腹地。秋天的南华山应该是美丽的,只是当时的心情是五味杂陈的,似乎没有心情去欣赏风景。在路的最高处,司机说这个地方叫“塌涝掌”,我就只记住了这一个名字。心里想的总是离开永宁县那所学校的各种纠结。
到了乡上,走进乡政府大院,抬头看见大院后面似乎是顶在头上的那座山,灰黄中带着一些蒿草的绿色。山就在头顶上,感觉十分压抑。乡政府的办公大楼那会刚完成主体,办公室都在西侧的一栋二层的计生楼里,宿舍还是平房。那次报到完回去之后不准备再去,但是没有抵得住父亲的训斥就留下来了。
往后的日子,就是不断熟悉工作环境,投入乡上各种繁杂的工作。也在不断地适应着头顶上的那座山。那一年,正好是全区村级组织换届年。从十月份到年底,我除了办公室的事务以外也跟着老同志一起下村去。有些村子真的在很难走的山里面,坐车走一个多小时才能走到。就像红堡村的杨套子、刘套村的红沟、谢套的上垴等等,孤立地杵在山中,倒还有些古诗中“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的意味。有一次冬天的黄昏时,我和同事小黄走进张元村,看着白呱呱的村子,想起了“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的诗句。很多繁琐的事务已经记不清了,但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的就是村上搞完选举工作时,我们坐着五菱宏光面包车回乡上的情景。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车顶着微弱的黄光慢慢爬行在一个个梁梁峁峁,颠簸着、摇晃着。我们经过一天的辛苦劳累也在满车的寒气中昏昏欲睡。那一刻,我们就被隐入那些延绵不绝的群山,我们也成为山的一部分,世界就是这样的一座座山。寂静,广袤,深沉,无边无际。那会儿我对这些背锣打鼓的山只有陌生和冷漠,不只是缘于它的贫瘠和荒芜,也是由于对它的抵触和排斥。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有一个下午闲着没事,当时几个同事提议去爬乡政府背后的山。那是我第一次爬上那座山。脚登着陡峭的山,踩的那些落满尘土的荒草嚓嚓作响,尘土也随即落满了鞋和裤腿。虽是春天了,但是山里气温低,草还没苏醒过来,也长不出个绿尖尖。到了山顶,俯视乡政府大院和红羊村,假装有点“一览众山小”的气概。红羊河一带还是那种枯黄焦灼的颜色。远处月亮山上的华电风车在山风中不近人情地转动着。它才不管看它的人是高兴的还是忧伤的,也不会因为你高兴了就转得快,你伤心了就转得慢。自此,对这里的山不再抵触,兴致来的时候,或是心情糟糕时还会去爬山。爬到山顶的信号塔跟前,或哭一场,或是唱几句周建军的《挣死牛不翻车》、陕北信天游。
那会正值“十二五”生态移民搬迁。政策的冲锋号一吹响,人们就搬出了世世代代生活的大山。期间全乡有十多个自然村约八千人被搬迁到川区一带。我当时亲身经历了那些工作。一辆辆半挂车拉走了一个家庭的大部分家当,离开了那些养育他们祖祖辈辈的山和湾。那些沟沟垴垴,崾岘屲屲,无言地目送着它的儿女,在一个个孤零零的黄土崖上默默长满了蒿草和骆驼蓬,寄托着一座座山的感情和思念。
移民迁出之后,政府开始在荒地和山洼上广植林草。多年过去,那些废弃的庄园台子、荒山地上、河道里都进行了大量的生态修复造林以及补植补造、增绿植绿。我曾经还写过一篇植树造林的通讯报道发表在《中卫日报》上。那是大山的彻底苏醒和容光焕发。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经过辛劳质朴的红羊干部群众多年的不懈努力,一体化推进植绿增绿、人居环境整治与河道治理,完成移民迁出区生态修复造林三万多亩。张元河、弯弯崖、阳洼、小红公路一带已是绿树成荫。云杉、河北杨、山杏、山桃等栽满了村道、河道与村庄。夏秋时节走在海西公路和小红公路上,目之所及是一片片诱人的绿。山顶上、路边上、林地里都是生机勃勃的树苗,成为海原南部重要的生态屏障。沿线的村庄里红瓦房映着绿树,干净整洁,亮丽一新。
十年时间,这里的山已远远不是从前的“南里”了。山变美了,变绿了,产业也升级了,专业合作社如雨后春笋。淳朴能干的红羊人、关庄人把眼光放长远了,拿出自己的硬核传家宝——“南月”牌(后统一用“西海固”公共品牌)马铃薯、小杂粮等,走南闯北地推介。使山里的“土蛋蛋”走出了大山,走进了“北上广”、粤闽沪的餐桌。在术川村,2018年打造的万亩七彩梯田经过几年的摸索,种植过马铃薯、荞麦、油菜。经过整合,把原来狭窄的两块梯田合成一块。2023年大面积的油菜田重新亮相,花开时节,漫山遍野一片金黄。大山把积蕴的厚爱释放给它的儿女。术川村的张继红告诉我,今年梯田上种了几千亩的油菜,收成还不错,明年规划打造马铃薯基地。言语中满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信心。
再次行走在这个曾经挥洒过热情和汗水的地方,站在九道崾岘上,心中感慨万千。那些揪过豆角的山地、攀爬过的石窟、坐着五菱车战战兢兢走过的山间河道狭窄的泥土路、移民搬迁时走过的土坎子、站立过的崖窑顶、上垴队的涝坝沿……都像是一曲过往的歌,唱着我的艰辛跋涉,唱着我的奋斗岁月,唱着乡亲们踏实勤劳的日子,唱出了新的生活,唱出了美的未来。那八年,我走遍了全乡的每一个自然村,翻过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山和梁。那些山的品格,也已经于不知不觉间深深地烙进我的骨子里。
五菱宏光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地爬行,随着一个个拐弯,后备箱里的水咣当甩过来、咣当甩过去,就像一支山路进行曲。那些水壶像是一排士兵,被开车的祺社哥用绳子串起来,防止栽倒。
2014年以前,红羊还没有全部通自来水。大部分地方人畜饮水都是从别的村里拉的井水。南面的人大多从赵井村拉,北面的人主要是芦子岘和石塘拉。拉回来放到自家的水窖里,拉一窖能用两三个月。过去更早些的时候,大约是八、九十年代的时候,还主要是担水吃。我刚到乡上时,老范就是给乡上的水窖里拉水的。这一带井水水质并不好,据说喝不惯的人喝了会肚子胀。一些干部们自己喝的水要从海原往乡上带,所以初来乍到的我也懵懵懂懂加入了拉水的行列。买了一个三十斤的白塑料壶,每一周都从海原装一壶水走乡上。因我用水量多,后来一壶都不够用,就一周拉两壶水。这翻山越岭带过来的水,可是珍贵的不得了。平时就喝水、熬粥、刷牙洗脸什么的用,洗菜洗衣服都舍不得用。偶尔晚上泡脚时发现桶里的窖水不够了,又懒得半夜去提水就用点远道而来的水,便觉得奢侈了,很是心疼。每周的拉水是那段年月的头等大事。
有一次,记不清是县上哪个部门的领导来乡上对接工作,我们给倒了茶。记得其中一个人看了一眼茶水就毫不客气地说:哎,红羊的水不能喝。那不行,喝上肚子疼呢!言语间是满满的优越感。当时我和同事小杨站在那里略显尴尬的同时也深感屈辱,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在替自己屈辱的同时,也在替那些世世代代生息繁衍在山里的乡亲们感到不平:虽然水质不好,倒也没喝死过人,它总比大城市里那些净化漂白过的水自然干净吧。当时有一个乡上的领导就连忙打圆场:这是从家里带来的。此事才作罢。
这种日子大约过了一年,当地桥头上有个饭馆瞅准了商机,开始销售桶装矿泉水。从西吉月亮山拉过来的,送一桶八块钱,这可是大大方便了我们。不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式的当一件大工程来运水了。
2014年后,黄河水“人饮工程”在红羊、关庄一带落地。沿线有几个村通了自来水,一部分人用上了黄河水。这在当时是一件具有历程碑意义的事。2016年春天,乡政府也有了自来水。随后,在食堂里安装了净水器,我们就感觉像是达到了小康生活一样,提升了一个档次。2018年以来,随着当时脱贫攻坚“两不愁、三保障”政策的实施,经过全乡干部群众的不懈努力,全乡境内逐渐实现了自来水入户。走进术川、红堡一家家的灶房里,窗明几净,厨新灶亮。家用净水器也逐渐走入了家家户户。一股股清水汩汩地流出来,仿佛日子一下子也鲜活起来,清澈起来。坐在宽敞明亮的红瓦房的炕上,喝着甘甜的罐罐茶,回首曾经拉水、担水的日月,老田感慨至极。也让我心生感慨,那些运水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就像是一场梦。又像是一首诗,书写着家乡这些年的变化,也书写着我们曾经与困难斗争其乐无穷的日子。
前些日子,县文联组织了采风活动,大家在关桥吴家湾三泵站看了中部干旱带海原西安供水工程。这项使十二万亩耕地、六万多人受益的工程,让海原的干涸土地受到滋润的同时,也在发挥着生态环境治理的作用。在冬日暖阳里,水库像是一块蓝色的宝石,水面映着朝阳,水气洇洇——这泓清水在滋润这片土地的时候,也滋润了旱塬上焦灼的人心。
从海原沿着海西公路走西吉走红羊,路过石塘村,有一处又陡又急的拐弯。这个又陡又急的“S弯”可是检验开车技术的天然考场。这个地方叫石岘子。从这个地名可以得知这不是个好走的地方。
最吸引我注意的是石岘子里的两截土墙头。从那个弯拐下来,路的东边一截,路的西边一截。都不是很高,也都没有发挥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可能是从前人们给麦场里挡风的,也可能是从前谁家旧宅的院墙,还可能是围起来表示某家的领域或地界的。反正现在是没什么作用,也没人去费力地推倒的存在。它就那么既荒诞又合理地在那杵着。
这两截土墙大约有几十年了,大半人高,两堵墙之间的缝隙上有很大的豁口。犬牙交错的,像一段濒临坍塌的古城墙。墙上斑斑驳驳的有很多黑绿的苔藓。由于墙正好在坡的阳面,所以以前常常有人在这聚集。拉闲话的,谝闲传的,说是非的,下棋的,下方的,晒太阳的,嗑瓜子的,解心慌的。当然也有在这说正事的。这里就是这个小村子的新闻发布中心和娱乐中心。当然,也有人叫作“闲话台台子。”
在我奔波于红羊的那些年月的冬春时节,经过这里的时候,大多会遇到人在这里活动。几辆摩托车路边停着,年纪大的在下棋下方,年轻的凑到一块抽烟,也有看别人下方抽烟的。天气冷的时候,手筒在袖筒里,蹲在墙跟避风。就那么无所事事地晃荡着。混上一个上午,一个上午就过去了,混上一天,一天就过去了。然后各自回到或富裕或窘困的家。明天没事干的时候又来这里消遣。希望的路就像那道S弯一样,很陡很吃力。或许希望嘛,就是憧憬一下而已。
两年前,听说政府对石岘子的村容村貌进行了改造,现在那里挺好看的。原来那两截土墙被彻底拆除了,周围的土坎子都被整成了像长城一样的青砖景观墙。我从照片上看上去确实漂亮了很多。也萌发了前去实地看一看故地的愿望。
车行进到S弯时,我特意留意了一下那些已经变成景观墙的那些土坎子的旧址。不仅是墙变化了,原来的羊群歇晌的土巷道土台子也被建成了文化广场和篮球场。广场中间还有个小凉亭,可供人们歇息、下棋。原来在黄土地面上进行的土方棋也升级了。站在高处看这个地方,广场的青砖灰瓦映衬着近些年新盖的红瓦房,远处绿茵茵的马铃薯地正泛着生机。昔日的“闲话台台子”似乎也自觉地改头换面了。人们在谈论闲话的时候,更在憧憬着更美好的生活,憧憬着更宽阔的前路。
也想起了很多记忆中家乡的土路,砂砾路,石子路,在遥远漫长的一个时代里,承载了太多农人的希望,寄托了太多人们的梦想。那些崾岘口子上白色的土路,通往集市的砂砾路,走过了多少背着苜蓿捆的少年,走过了多少扶着架子车的粗糙的双手,走过了多少犁耕归来的骡马的蹄印。走过了泥泞,走过了辛酸。那都是一曲曲传统农耕时代的乡村牧歌。而今,这些情景已不再。欣慰的是,那些沉重的苦难也已不再。一条条柏油路和硬化路通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口,繁重的劳动已被机械替代。小时候电视里看到的现代化已经走进了寻常百姓家的生活。
十年,山城也融进了时代的发展。通往周边主要城市的高速公路已经开通。去银川、固原也能实现“千里江陵一日还”了。不再是我小时候和外婆、母亲一起去银川时走了两天,中间还在中宁住了一晚被店家的大鹅吓哭的从前了。前几天,海原到甘肃平川的高速公路宁夏段也投入使用。站在崭新油亮的高速公路上,希望与自豪油然而生。冬日朝阳下的高速公路如长虹卧波,横贯山城大地。这是家乡的巨变,这是时代的巨变。相信不久,一日内往返兰州也不再是梦。出路,已不再是一个让人充满难怅的词,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被勇敢勤劳的人坚实地踏在脚下的路,崭新的路,通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