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虎,男,中卫市中宁县人,在《沙坡头》首次发表作品。
父亲离开我们快20年了,最近总是梦到父亲的音容笑貌,过去的事仿佛近在眼前。突然萌发了写一写父亲生平的想法,以此来纪念我亲爱的父亲。
父亲1934年农历8月出生在中卫县镇罗镇镇西村,爷爷是长工,奶奶是童养媳,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父亲最小。父亲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带着二伯、姑姑和父亲逃荒到中宁县新堡乡新堡村过去叫张家老围子的地方。爷爷靠着一双勤劳的手给地主家打长工,奶奶锅灶活干得利落,便给长工做饭。一家人靠着勤劳和吃苦把父亲供到中学毕业,这在建国初期已经是很高的学历了。
父亲毕业以后便被分配到水电部兰州水电设计院做技术员,先后在兰州上铨水文站、新疆水文勘测大队、新疆四道岔煤矿、中宁县水电局工作。1962年国家精简机构、精简人员,单位号召大家都写精简申请,结果全局就父亲写了申请,然后就回家务农。我长大以后问父亲,新疆的工资那么高,为什么轻易就放弃了?父亲说:你奶奶一生向善,要我多做善事,我想百善孝为先,我把老人放在家里,自己到几千里外工作,钱挣得再多不能及时尽孝也是枉然。
回到农村后,父亲当过老师、生产队会计。后来,国家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父亲被公社抽调出来,做农田基本建设的测量规划,两年时间,把过去自然形成的高低不平、犬牙交错的沟渠农田变成了阡陌纵横、沟渠成排、树木成林的规范化农田,这里面有父亲顶酷暑冒严寒一尺尺丈量、绘图的汗水和辛劳,父亲在田间弯腰在水准仪上看标尺的身影也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父亲第一次婚姻是父母包办的,父亲不满意,结婚的当天,他在屋顶上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回新疆工作去了。结果对方在家里呆一年多,感觉婚姻无望,就办了离婚手续。
和母亲的婚姻有点传奇,当时媒人给父亲介绍的是母亲的侄女,结果对方家里嫌我奶奶太厉害,怕孩子嫁过去受委屈不同意,就又介绍了母亲。媒婆把母亲带到县城照相馆,照相馆的橱窗里面有父亲的一张照片。母亲看着照片上浓眉大眼的父亲就相中了。那时候母亲已经是副乡长,订婚的时候,父亲给母亲送了一支钢笔作为信物,一直等到母亲18岁才结的婚。
结婚以后生了一个女儿,一岁多的时候,因为得了痢疾,没有救过来,然后就有了我,后来又生了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家里有一辆金鹿牌自行车,那时候我们进城,我和二弟坐在前面的大梁上,母亲抱着三弟,肚里还怀着四弟,一家六口一辆自行车就浩浩荡荡进城了,我坐在父亲的前面,后背紧紧的贴在父亲的前胸,能够感受到父亲用力蹬车时的喘息和心脏的跳动,特别温暖。直到最小的妹妹出生,父母觉得此时儿女双全,也感觉到养儿育女的艰难,就再没有生育。
家里孩子多,各项花销也多。加之翻建房子,花去了父亲在外工作的大部分积蓄。父亲就思考着干一些符合政策的营生补贴家用。我记事的时候,家里的房前屋后摆满了蜂箱,每到夏天,我们都要和父亲一起摇蜂蜜,冬天还要用温开水把蜂蜜和糖化开喂食蜜蜂。平时父亲干完活,在回家的路上,在路边看到有玉米,高粱,小麦,那怕就是几颗,也捡上揣在兜里,回家后把小麦丢进放麦子的柜子里,把玉米扔在院子里让鸡去吃。吃饭的时候,父亲看到桌上掉的米粒也直接捡起来放到嘴里,父亲吃过的饭碗总是最干净的。父亲最奢侈的享受就是晚饭后坐在八仙桌前喝一杯枸杞泡的白酒。在园艺场放蜂的时候,一到刮风,父亲就背回来满满一包水果。父亲对粮食天然的珍惜和热爱,使我们从小养成了节俭的习惯。
父亲喜欢栽树,房前屋后栽满了杏树、桃树、苹果树、梨树、核桃树、葡萄树、桑树、枣树等。每到清明前后,父亲都会从外面拿几支果树枝,嫁接到我家的果树上。每年从6月开始,我家就有水果吃了,惹得同村的伙伴经常在我家附近转悠,一有机会就将能吃的果实洗劫一空。父亲看到了也是假装没看见,倒是我经常为此和小伙伴打架。
父亲对我们的学习抓得很紧。上小学时,父亲忙完农活,吃完饭后就陪着我和二弟做作业,作业做完后父亲一定要检查我们的作业,我的作业正确率高,二弟的作业错误较多,他就耐心地给二弟讲解,直到二弟完全掌握了为止。每天晚上我和弟弟在土炕上做作业,父亲就在炕边干木活,现在想想那是一幅多么富有生活气息的画面啊。一半个月的时间,父亲就能打一套柜子、椅子、箱子,让母亲拉到城里去卖,换点零花钱,使我们家夏有夏衣、冬有冬服。
我四年级的时候,学校要开运动会,晚上父亲交代我一个任务,让我第二天上学时,叫上两个同学,把他给我们学校做的跳高架带到学校交给校长。我一看屋子里放的一对跳高架和横杆,禁不住热血沸腾,这么高端的东西竟然是我的父亲几个晚上制作出来的,看着上面那印刷体一般的毛笔字,我对父亲的敬佩简直无以言表。东西拿到学校以后,有同学问这是谁做的?我骄傲的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家父。感受着同学羡慕的眼光,我昂着头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我上初中了,有一天放学回来,发现院子里摆了一袋子红胶泥土和一块方砖,父亲告诉我,拿一个碗弄一点红胶泥土和水,搅匀了在砖上练字。他给我备了一把毛笔,让我每天必须写干一碗水的字,由于没人监督,我每天把土弄到碗里,写上几个字以后,就把碗里的水倒了,父亲从百十里外用自行车驮回的百十斤的泥土,就让我一碗一碗地倒了,我现在提笔写字的时候,就后悔辜负了父亲的苦心。
1979年我参加完高考以后,父亲把我带到七星渠渠首的黄河边,在河滩上筛石子。白天父亲工作,我筛石子,晚上听父亲讲一些人生哲理、历史故事。后来得知我被录取到陕西煤矿学校以后,还讲一些陕西的风土人情。这50多天是我和父亲在一起最长的时间,直到有一天,父亲说咱们回家,我把行李放在一个回城的拖拉机上,和父亲一起回到家里,母亲已经杀了一只羊羔,把亲朋好友叫到家里来吃了一顿饭,算是给我上学送行。第二天,父亲把我的行李绑在自行车的侧面,然后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从家里出发,在石子路上骑了20公里,到黄河边坐汽艇划过黄河,然后又骑了十多里到石空火车站,把我送上去兰州的火车,在火车上看到大多数上学的学生都有家长送,唯独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不禁有些伤感,但转念一想,父亲常常拿历史上成名的少年人物来教育我,和他们相比,我不过是坐火车去上个学而已。更何况经过50多天筛石子的锻炼,也让我悟到了挣钱不易,节约至上的道理。
1983年春节的时候,我的第一首诗歌发表了,题目就叫《我们这一代》,原诗找不见了,大概内容是:我们这一代不再像父辈那样/骑着什么都响,就是铃不响的自行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我们不再像父辈那样面对黄土,弯腰驼背/我们有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梦想……当我在饭前兴高采烈地朗诵给家人听的时候,父亲很不高兴地说:你们哪一代也离不开一日三餐,吃饭。整个气氛骤然下降。吃完饭父亲推着那辆金鹿自行车要出门,二弟问了一句:爹,你走哪呢?父亲拉着脸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骑着我哪都响的自行车跋涉走,我知道我是真的伤了父亲的自尊心了。父亲辛苦了大半辈子,还在为家庭、为儿女们操劳,我才工作了二年,却说不能像他们那样。
随着我们的成长,父母越来越老,家里的经济也逐渐紧张起来,父亲又做起了木活,不仅在家里做家具,也到外面帮人盖房子做家具。
1984年5月的一天,我收到了父亲从青铜峡寄来的一封信,说让我某一天下午2点到吴忠汽车站,看完信我赶快搭了一辆拉煤的汽车,赶到吴忠汽车站刚好快2点,在我东张西望找父亲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蹬着自行车朝候车室骑来,我迎上去看着满头大汗的父亲,问父亲急忙过来见我有啥急事,父亲二话不说,把我拉到墙边蹲下,从两只鞋底拿出200块钱,说你给家里写信,说要钱,正好我前两天结工钱了,这些钱你先拿着,我一脸茫然的想起来,有一次家里来信要我找对象,我说我一个月四十多块钱工资,咋找?没想到被父亲挂在了心上。把钱给我以后,我说我们到车站旁边的小饭馆喝一碗羊杂汤,父亲却说:我来的时候东家给了两个馒头,我们就在这吃点,你回去上班,我也要回青铜峡了,馒头有点干,父亲直接到候车室墙边的水龙头上喝了几口自来水,五毛钱一碗的羊杂碎,父亲都舍不得喝,看着父亲衰老的身形,我口中的馒头伴着眼中的泪水怎么也咽不下去。
1985年春节我回家准备结婚,那时刚刚被单位提拔为财务科副科长,有一天父亲跟我说,你马上要结婚了,现在还不到22岁,就当了财务科长,好歹也是一个大单位的小官了,一定要遵纪守法守好规矩,当时我跟朋友已经喝了些酒,没把这个话当回事,就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自己把握就行。不曾想父亲一夜长吁短叹没睡好觉,第二天天一亮就把我叫醒给我讲朱元璋的治贪故事,说“剥皮楦草”的典故,还讲了“王小二贪米凿洞”的故事,故事无从考证,最后说:“你是我们村考出来的第一个大中专学生,千万不能给乡亲们丢脸,不能给老孟家丢脸,你已经成家了,你的名声不是你个人的,你要有责任心。”父亲的教诲我铭记在心,也成了我工作时的警钟,40多年以来。一直响在我的耳边。
父亲不养蜜蜂已经好多年了,但是家里还有一些蜂箱用来储物。有一天突然从外面飞来了一群蜜蜂在家门口的树上裹成一个很大的黑疙瘩,父亲一看这是外面跑出来的蜜蜂,就用他独特的方法把这些蜜蜂收集起来,然后开始繁殖,又开始养蜂。养蜂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行当,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要风餐露宿追逐花期,北方的花期结束以后,就到南方,南方的油菜花在冬季也有。
1988年4月,父亲在四川简阳放蜂。当时爱人正好在成都上学,我和爱人一起从成都坐了半天车,到父亲养蜂的那个村子,看到父亲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地上铺一张草席,上面一床薄薄的被子,门口三块石头支着简单的灶。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把带来的吃食给父亲放下,和父亲简单地吃了一顿饭,照了几张照片,聊聊天就返回了。看到父亲在外放蜂的场景,让我真真感受到了父亲辛苦忙碌为家庭所做的贡献,30多年过去了,我也到父亲当时的年龄了,每每想起,都难以释怀,我不知劳累、不畏艰难的父亲啊……
父亲从四川回来以后也没有闲着,他开始在家里磨豆腐。每天晚上吃完饭把黄豆拣出来用水泡上,半夜起来推磨磨豆腐。冬天我回家后,早晨起来已经有一盘豆腐、两碗热乎乎的豆腐脑放在桌子上,这是自家磨的豆腐,自己做的豆腐脑,吃着特别香。父亲历来就是这样,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我时常看到他一边干着手头的活计,一边还在思考着下一个活计。
1997年三弟下岗了,他决定利用家里后院盖猪圈养猪,养猪要先解决饲料问题。父亲让三弟和同村的伙伴去同心县拉饲料,他把两间屋腾空,并用砖头将地面修整成最适合养猪的样子。父亲先把砖头立起来铺一排,间隔二十公分左右留通道通风,然后把砖头放平再在上面挨着铺满,这样既保证了通风、防潮,又能防腐、防老鼠。这都是60多岁的父亲一个人干的,那可是一千多块砖头啊。每当我回家看到父亲的这项大工程时,心里总是酸酸的。
70年代末,国家落实政策,父亲写了很多申诉材料,发送到原工作单位和中央有关单位,但由于档案丢失均无结果,后来县政协组织一批老知识分子座谈,来了很多父亲过去的同事和同学,他们分别在北京、深圳、四川等地安享晚年。看到父亲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满身尘土的来到会场,大家都不相信这曾经是他们的同学、同事,他们都说按照国家政策,父亲属于落实政策的范围。我也查了国家的文件,确实符合,但是没有档案,不能办理落实政策的手续。不过父亲一生淡然,对待这件事也想开了,放下了。
奶奶是一个居士,常年吃斋念佛,父亲不到60岁,也皈依了佛门,每天在家颤抖着手用毛笔抄经书,抄了很多本。父亲到我家来,随身都要带上自己的炊具,非常虔诚。有时候身上落了蚊子,我刚要伸手去打,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不要打,轰走就行了。”我们每次回家给母亲放钱的时候,也会偷偷给父亲放点零花钱,总想着他出门手里有点钱方便,结果往往是我们前脚刚出门,父亲便蹬着他的金鹿自行车,把钱捐到了庙里。
接到父亲快不行了的电话是2003年的1月8日下午六点多,当时天很冷,我立马打电话给在宁东上班的弟弟妹妹,和他们约定好时间,我从银川出发,他们在高速路口等我。车快到中宁县白马乡的时候,家里又来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我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赶回家后我已经是哽咽得不能出声,表哥在帮忙打理后事,说父亲临走前交代,他走了,要头东脚西,家人不要哭,不要大声喧哗,不然他走得很难受。我们默默在父亲身旁坐了两个小时,仿佛在静静的等父亲脚踩莲花走向另一个世界,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不能说上一句诀别的话,当时我多想拉住父亲的手,再听父亲一句叮嘱啊……但我只能默默看着父亲安详的面容。真是心如刀绞、心如油煎。
父亲啊,您走的这20年,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的经济总量已经超越日本,稳居世界第二位,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都很好,国家推行新农村建设,农民都有了医保,社保,也有了养老金,真正是老有所养、老有所医。我们村子已经变成了城郊结合部,城市建筑已经到我们家的地头,母亲也按照国家社保的要求,每月有2000多元的养老金。十年前,政府要求把爷爷奶奶的坟迁走,那个地方现在是中宁高铁站,我们把爷爷奶奶请到了您那里,现在爷爷奶奶的坟后面,有宁夏发电的风机日夜给您们作伴。
父亲啊,您奉献了一生的勤劳和智慧,给了我们一个温馨和睦的家,为我们创造了积极向上的学习氛围,使我们兄妹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成为自食其力的建设者,自己却没有享受到多少子女的孝敬,作为长子,这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多么深的痛啊!
父亲啊,您的两大心愿,我们也都一一实现了。您走以后,我们把母亲的生活安排得很好,母亲如今视力较差,腿脚不方便,现在在养老院,24小时有专人陪护照顾,儿孙们可以随时探望。值得欣慰的是,您的孙辈们也个个踏实上进:有当律师的,有做软件工程师的,有当大学老师的,有在煤矿当副总工程师的,有开火车的,有做招标代理的,还有在英国读博士和在北京北方工业大学上学的。我想这就是您当年狠抓我们兄妹学习的初衷吧,希望儿孙们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我们做到了,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父亲啊!从一名知识分子到农民,您积累了太多的人生经验,把勤学好思应用到劳动和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临走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没有留下一分钱的财产,但您以身作则留给我们的做人准则、处事原则这些看不见的精神财富让我们几代人受用不尽,您用一生的阅历教我们做人做事。严厉的关爱仍在,慈祥的面容难见。您的音容笑貌是刻在我们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
我平凡而又伟大、勤劳而又智慧、严厉而又慈祥的父亲啊!您安息吧,怀念您的儿女们会一直向您祈祷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