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天地】《沙坡头》2024年第6期小说驿站:选择做一条水草

文摘   2024-12-04 09:52   宁夏  

李慧英,女,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发于《北方作家》《稻河》《黄河文学》《宁夏日报》《中卫日报》等报刊。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矮个头的一个小女孩影影绰绰地站在了门口。她微低着头,背上是个松松垮垮的双肩包,单薄的小身板站成了曲里拐弯的低转轴,感觉只要来上那么一股小风,或是某处突然而至的一个微弱外力,即能把她整个人给就地掀倒。细端详,星星点点的纯蓝钢笔水顺着那光滑的聚酯纤维肆无忌惮地浸开来,让好端端的校服失去了原本姣好的面容。孩子瘦骨嶙峋的后背上,吸附着条散乱无章的马尾,无处不在的静电串联起来,让那些原本应该柔顺的头发丝生出了倔强的情绪,两耳也没能管住鬓角的两绺散发,末稍发丝没有方向感地撅起,让你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把它们给顺从地捋到孩子耳后,还有那层厚厚的前刘海,像是给好端端的前额戴了个闹心的防晒面罩。

小孩身后跟着进来了她的妈妈,胖乎乎,矮墩墩,头发扎成一把,散漫地堆在脑后,似一条戴久了的黑色围脖,胡乱地就把后脖颈给慵懒地围住了。妈妈穿着朴素,典型的不修边幅,一心扑在干活上的那种妇女形象。这样的女人,会舍得拿辛苦钱给孩子营造她自认为好的生活,对自己却极尽苛刻,不会去买高级化妆品,脸一洗,随便涂点抹脸油,不是图好看,而是不至于皮肤干燥得难受,完全起滋润作用。衣服定然是在乡村集市上购得,几十块钱一身,可以穿它个三五年,只要不破,穿十年八年的也不稀奇。

我绕过1.4米长的大书桌,在熟悉的黑色转椅上坐下来,深呼吸,稍稍用力,习惯性将椅子左转到恰到好处的45度角。有了这样一个不用直视的转角,多少能让屋子里的陌生人可以暂时地放松下来。在我看来,热闹与安静,就是赤道与极地,一处火热,一处冰冷,均透着无边的孤寂。非要说更爱哪一处,不用想,答案就在心中。安静的一面是块镜子,须得拿块细软丝绸,每日里细心擦拭,才能感同身受地进入擦肩而过的另一个人的清澈内心。

她们的拘束让我也生出了些许紧张。有时候,我越是想把温柔给予对方,表现出来的反倒是越加莫名其妙的严肃与不好相处。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此刻我的脸上一定挂着高高在上的那抹可恶表情,即使内心里不会去轻易承认。要不然,为什么她们从一进门开始,那可以流畅说话行动的正常神经,就如同遭受到极低气温的骤然侵袭,瞬间失去了正常人的本能的特征。

物理学里的阿基米德定律这样说,浸在液体里的物体受到向上的浮力作用,浮力的大小等于被该物体排开的液体的重量。我眼前的这对母女,很像是浸在困境里的一大一小的两个生命体,必须接受向上的一个相当大的浮力作用才有上岸的可能,而这浮力的大小将会等同于她们排除万难的勇气和信心的质量。

看着她们,我的情绪一时间变得复杂起来,这样装束的一个人闪电样击中了我的衰弱神经。我,退休了,老了,怀旧成了我的标配。我的父辈,曾经也是女人现在的样子,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挣钱、攒钱,然后想尽办法把孩子一个个给弄到城里去。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做到了,卖粮食、辣椒、大蒜和土豆,那些钱化作了我们的生活费、学费,卖猪和鸡蛋的钱,用作了哥哥们结婚、买房的开销,等等。而他们,为了孩子无休止地奉献,渐渐地就忘记了自己也是个肉身,也需要爱,也需要关怀,也需要轻松,也需要享受。

为迎接这娘俩的到来,今天我还专门起了个大早,把沙发垫铺得平平展展,地瓷砖一连拖过三遍,家具也细心擦亮,极力做到屋子里不留丝毫灰尘。这样做,我只是想营造一个温馨的说话氛围。

茶几上,抹茶绿的玻璃花瓶里,插了一小束鲜花,两朵玫瑰,三朵康乃馨,一束满天星。鲜花可以在短时间内让麻木的神经活过来。在我看来,怀疑这句话的可信度,就是在变相地怀疑我为人师表的可信度。

透明的高硼硅玻璃茶壶里,也已预先放好了最新的茉莉花茶,只待和105℃的纯净水汇合,马上就会有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飘出来。

我请她们到沙发上坐。妈妈和女儿看着平整的沙发垫,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眼前这一幕,让我的心底里再次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复杂情绪。小念头在心里跑来跑去,让我坐在皮转椅上的屁股犹如针扎。一股冲动的情绪,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拖起双腿往母女俩近处去。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坐下来,不要客气,也不要拘束,咱们慢慢说话。”

在我的坚持下,母亲终于在靠边的沙发边沿上坐下了,女孩则拘谨地坐在了茶几边上的小木墩上,双手搁在膝上,十根手指头乱线团般绞一块儿,拧过来,拧过去,不知如何放着才算舒服,真是双无处安放的手啊!我眼神的余光从孩子手上扫过,看到这双手发育尤其良好,手型完美,手指纤长,肤色白,却透着健康,这双手像是另外人的手安在了她的两只细胳膊上。在左手背上,有一道暗红色的划痕样的痕迹,我不能确认是真的伤痕,还是好玩画上去的。我还在学校兼任心理辅导老师时,也有见过这样的恶作剧,就觉着好玩,在自己的手背上画上桑染红的伤痕玩,让人真假难辨。

我忙着泡茶,让她们喝到喷香的热乎乎的一杯茉莉清茶,是预先做好的功课之一。

且不说,真心还是假意,做与不做,才是初见好与不好的明证。

前几天,朋友约见面,向我说了这个孩子的现状,学习成绩不好,没有朋友,再不挽救,学校恐怕都去不成了。然后问我愿不愿意接收。我不想马上给她明确答复,只说得先见个面再说,凡事也还要讲个缘分不是。

朋友是我学校里的同事,只不过现在人家仍在岗教书,我则已经从教师岗位上退休了,过起了清闲的自由生活。说是自由,过多的自由,在我看来,简直比约束更要难对付,你得自己安排每天里要做的事情,几点起床,几点睡觉,事情几点做完,全凭自觉,反倒有了大不适应。大把的时间空着,有一天,也是这个教师朋友,说她亲姐出差,孩子可不可以晚上托管到我这里,帮着管上一周的学习。朋友生了二胎,家里已经有俩淘气的男孩子,要是把姐姐家孩子也接过去,三个小孩搅和在一起,非把房顶掀翻不可。如此这般,就想到了我。我思虑再三,居然同意了。我想尝试过上班以外的充实生活,心心念念,还真就有了回响。

朋友姐姐家孩子,是个俊俏有趣的小女孩,有个少见而好听的名字——蓝藻。蓝藻上小学二年级,给小屁孩临时管管学习,那还不跟玩儿一样。小蓝藻扎着两个小麻花辫,眼睛亮亮的,肉嘟嘟的脸蛋,个头比书桌稍高,刚进屋走来走去,倒不似是进了别人的家,而是来到了比自己家还要方便的自由市场。看着她,我恍若穿越回过去的时光,像见到了若干年前女儿的可爱模样。见小木桌上摆着电子琴,她居然提议让我插上电要弹奏一曲。我不是个太好脾气的人,原本得立马拒绝的事,破天荒地竟然答应了她。她在小木墩上安静地坐下来,弹了一曲《小星星》。她的不拘束,带着童真天性里的自然释放。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就这样有了唐突却和谐的初见。之后的几天里,我和这个名叫蓝藻的孩子成了忘年交,学习间歇俩人玩得不亦乐乎。我和她,大手和小手,玩了五子棋和跳棋。她让我梦回童年,禁不住要重新审视自己,为人师表的几十年时光里,耐心一寸寸如水流走,不知不觉活成了铁石心肠。这次,我在小学生的世界里,感受到了温和的力量。我们治愈了彼此,因为此时的我,常处于夜深人静的无助失眠,在心里感谢与蓝藻小朋友的遇见。

现在,此刻,另一个孩子在妈妈的陪伴下,来到了我的面前。

按照我的说话惯例,像这种场合,会把大人放在前面。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其实我心里面是有谱的,朋友姐姐的推荐,我怎么会在什么也不了解的情况下,贸然和陌生人坐在自己家里面安然说话。

看得出来,女人依然处于紧张之中。曾经我听自己的一个学生讲过她的妈妈,见老师前那是相当紧张,须得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才能把头伸出去。那位学生的爸爸做着汽车轮胎的生意,妈妈是家庭主妇,负责一家子人的做饭和全部的家务活。我也见过那个妈妈,生得一双大眼睛,深深的双眼皮,脸蛋圆圆,像拿圆规画出来的,有肉感,匀称,耐看。老师这个职业,想必在多数作为家长的大人们想来,是和老虎一样可怕又可敬的。我们都做过家长,也都有不同的职业,不同的时段,我们每个人的身份被一再地调整与切换。我也是这样,既是家长,又是老师,也有自信,也有紧张,像一株植物,水生陆生,都得适应着去成长。

“开家长会,娃娃同学的妈妈,给我推荐您,恳求老师千万把孩子收下来。她学习很吃力,学校老师总给我打电话。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可以管孩子吃饱穿暖,学习上的事,那不是谁管就能管好的不是。孩子爸爸做木活装修,有活就干,没活就干闲着。我干家政,也是个季节活,时忙时闲。我们文化程度不高,念过的书早还给了老师。所以就即便是有时间陪孩子,对孩子学习也丁点使不上力。”她说了一大堆,听起来合情合理,透着无奈,又露着辛酸。

女人口里说的娃娃同学的妈妈,我知道正是蓝藻的妈妈,也就是朋友的姐姐。

这个时候,小女孩还是正襟危坐,看不出来孩子身上应有的童真与率性。

我问小女孩:“宝贝,你叫什么名字?”

有那么几分钟,屋子里因为这句问话,蓦然陷入了石沉大海般的沉寂。

“叶水草。”小女孩瓮声瓮气终于吐出了三个字,像是打小蜗牛肚子里用木鱼敲出来的。

“什么?”我真是老了,听力也渐日里出了问题。

“叶水草。”女人替孩子重复出了一个在我听来无比动听的名字。

“叶水草?真好听。谁给起的名?”我又问。

“这名字是她爸给起的。孩子爸做木工前,我们还在乡下,家里包了个鱼池,养鱼,卖鱼,看那鱼池边上水草丰美,就想到了水草这个名儿,也是巴望着娃娃做啥事都能风生水起,我们养鱼的事干也能借孩子的名儿有个转机。没想到事与愿违,娃娃娃娃学习不成,村子里渐渐没人了,村里小学校也空了,娃娃们都得到城里上学,家里得要在城里有楼房,要不就入不上城里的学校。只能鱼池不干了,一家子人都进了城。我这文化不高,多的工作做不来,给人家家里打扫个卫生、做个饭啥的还行。孩子爸做木活装修,冬天兼干地暖清洗,日子凑合着过。现在,娃娃的学习是个老大难,就像扣在我头上的铁盖子,不知道咋拿掉呢。我心说学习不好,学成咋个就学成咋个,孩子只要能有学上,开个眼,能健康地长,也是好的。可是,学校里的事咱也想不明白,非要孩子每次考试都要考到多少分。那手指头伸出来都有个长短,哪能个个娃娃都能一样有个聪明脑袋,真是想不通,想不通。我们没念成书,不也一样生儿育女过日子。”女人想起了久远的乡村生活时,脸上透出了丝丝快乐,说到后面思绪又被无形的力给拉变形回来,正常的叙述渐渐变成了吐槽与抱怨。

我表示很理解女人的一番话,“胳膊得服从大腿,听过没?现在的教育基本就是这么个样子,我们都只能尽量跟上,不然一不小心掉了队,成了单飞的鸟,结局可想而知。”

在聊天中,女人有了放松,小女孩许是坐久了,试着审视起屋子里的陈设,眼神怯怯的,随时准备着收回去。

我这屋里,养了不少盆栽,摆着形态各异的黄河石,还有引以为傲的上百册图书。我看小女孩的眼睛盯着那套《三毛流浪记》的四册连环画流连了好久,想必她对它们产生了不小的兴趣。那么,这孩子很爱阅读。我这样想着,心里面猛然有快乐溢出,开始对眼前的小女孩有了真切的好感,她多像小时候的那个我。

小时候的我,是个黑瘦的孩子。关于童年的记忆,印象里老是在打针,小玻璃瓶装的白色青霉素粉末,被母亲吃饭一样准时推进我臀部的静脉血管。那段时间,我的屁股日日里打针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实在换着没地方扎针了,母亲滚水化盐,拿毛巾给我热敷针眼,消肿后继续打针。装针头的小铝盒,煮啊煮,煮走了我那不堪回首的生病童年。这样说来,小时候的我,倒还不如了眼前的小女孩,她怎么会晓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过,每个人面对生活给出的种种磨难,也只能逢山开山,逢河架桥,就那样一个人孤独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那些个夏日的午后,我总是蹲在院子里,趔着腿,撅着隐隐作痛的屁股,和另一个同样孤独的小伙伴,一直在玩挑小棍子的游戏。这些悲催的记忆,以断片的形式,连缀起我的整个童年。我想把这些讲给小女孩听,又觉得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翻出来二次伤害,还是彻底忘却了的好。至于我为什么想要讲给小孩子听,也是有卖惨的感化嫌疑。感化什么?又想感化谁?是眼前的小女孩吗?她只是不善于学习,为什么就不能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我觉着了自己和某一类人同样的可恶,年纪愈发大,仍然是那么容不得别人以别人的方式去自由无拘地生活。我倒是想让这眼前的孩子,就是一株真正的水草,长在水草丰茂的河畔,自然地接受阳光雨露,自然地长高,自然地摇曳在风里,自然地把蓬勃的生机向路人吐露,不诌媚,不欺下,大可以坦然地过完它的草木一秋。

“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家教,只是前一阵帮了一个朋友的忙,学雷锋做好事,照看了那个孩子一星期的学习。”我对女人如实相告。

“这不碍事,我就是想让孩子跟着你能想得开一些,蓝藻妈妈可佩服你,说她家蓝藻只在你这里呆了七个晚上,爱说了,爱笑了,也更爱学习了,作文写得也是顶呱呱。”女人说。

“那是蓝藻妈妈夸大其辞,凡事不能以偏盖全,蓝藻也是跟我有缘分,本身爱说、爱笑、爱学习,写作文我也就是稍加指点,多数是人家孩子自己动笔写的。蓝藻妈妈向你推荐我,我这里却是贼小名声大。”这会儿,我一心想要婉拒了,因为我从女人身上嗅到了她只是想让我帮她的孩子叶水草提高学习成绩,这样的事怎么敢轻易答应呢?一是国家政策不允许,二是我真的无心做什么家教,退休生活就该勇敢去摆脱外力的束缚,真心地为自己活上一把。

人总是在矛盾中被推向前进,就像细菌进入别的生命体内实现共生。我也是个矛盾的共同体,既享受孤独,又害怕孤独。一开始,我是想只为自己活来着,渐渐心里却生出了郁闷,想要与这个世界有个联接的秘密通道,才有了和蓝藻的相遇,也有了此时此刻与叶水草的相遇。我在心里问自己:“你呀!你呀!这都唱的是哪一出,明明喜欢安静,却又惹出一大堆的麻烦事来,这是梦想着走出俗世,又身不由己地返回俗世。我知道我的心里跳跃着豆大的小火苗,以微弱的光,照亮一小块隐秘之所,而那周围仍透着没有方向感的万千迷茫。

“我喜欢这里,想到这里来。”叶水草的声音空灵似屋檐上滴下的水滴,叮咚一下,把我和她妈妈一时间都吸引了过去。

两个大人看着一个小孩,一时间怔住了。

见自家孩子居然敢在陌生人面前说话了,女人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意。

我盯着叶水草看去,她仍旧安静地坐着,只不过脸上的表情不再如起始那般僵硬,像是缺水的植物,恰逢了一场盼望已久的甘霖。

“为什么?”我跟着问道。

“家里好无趣,连本课外书也没有,电视也是坏的。”叶水草说话伶牙俐齿起来,这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她边说还把手在空中挥了一下,隔着距离,我能感受到她那颗小心脏里藏着的压抑感,在这样的一刻得到了少许的释放。

“你不会是喜欢看那套《三毛流浪记》的连环画吧?喜欢这个,就要诋毁那个,这样想可不地道。”我故意逗弄她,看她下一步有什么反应。

她,点头,又摇头。

“你这点头又摇头的,竟是要把我给整不懂了。”我明白她的意思,故意再问:“二年级要升三年级,学习更难了,难道你不想考个好成绩,风风光光面对同学和老师。”

听到成绩俩字,叶水草似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雕塑般沉默了。

我和叶水草妈妈又说了些话,挂在墙上的表的指针快要指向十一点的样子,母女俩起身告辞归家去。我也不忍心断然拒绝一个慕名而来的求教者,退后一步,也算是前进一步,和她们有了一个七日约定。

我像是走进了某个感兴趣领域的探险家,在好奇心与莫名升腾于心底的盼望心的驱使下,把一个大人们眼中的所谓问题孩子牵到了手中。这条瘦小的水草,我没有理由看着她变作杂草里的一丛,否则那失眠症状的加深将会成为对我的严厉惩罚。

叶水草每晚准时出现在我面前,欢乐如一只精神百倍的小兔子。

我打小受哥哥的影响,学会了下象棋和围棋,学会了弹吉它、吹口琴,也有带给我不少文学的熏陶。哥哥有次去西安出差,专门给我带回来几本文学小书,忘记了书名叫什么,只记得是几本纯文学期刊,里边有当时有名的诗人红烛的诗,还记住了一篇写得黏黏糊糊的意识流小说,就是两个人之间不能互相原谅的那么一件小事情。如此说来,哥哥是我少年时代的文学启蒙者,我则是哥哥身后泡泡糖般的可爱小迷妹。

这会儿,我顺手拿起桌边放着的那本书——《植物的生存》,翠涛绿的封面,闪电状的脯红色书名沿着长方形纸页的对角线由小及大排列,醒目,震撼。这些天,我正在吃饭似的在读它,书中植物的生存方式深深吸引了我,只要拿起来,短时间里不放下来。

叶水草在恰到好处的时间段走进了我的生活,如叶绿体和蓝细菌这两样没有细胞核的简单生命,等待合适的时机整出一场不同寻常的内共生事件。至少,在接下来的几日内,我想和这位在老师和同学眼中不受待见的八岁小孩成为最佳合伙人。学校落实双减,二年级小学生不留家庭作业,我选择了与她共读一本书。坚果棕的大书桌上,暖光弥漫,我们进入了地衣的世界。地衣没手没脚,却能够先于鱼类登陆,靠的是与蓝细菌的合作。于是乎,3.7亿年前,当动物们费尽千辛万苦成功登陆时,它们的面前已经遍布了植物。

“多数植物只有一个春秋的生命,可是这也不影响到它们经历了一个完整的人生。还有的植物是宿根,比如我们这里常见的韭菜、菠菜、三叶草和小紫花,它们历经了冬天的枯萎,春天还会从原来的根茎上发出来新芽来,继续长叶、开花、结果。听没听说过昙花,它的花期,只有一现。”我变身植物学家,对着叶水草侃侃而谈。

“一现是多长?”叶水草马上问。

“眨一下眼睛,感受一下。”我说。

她还真把眼睛一闭,马上再睁开来。

“就是这么长。歘——”我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孩子气,多半是受了这个叫叶水草的小孩子的感染。

听到这句,小水草被我夸张的样子逗乐了,小鸡似的“咯咯咯”笑起来。太过放松的水草,险些打翻了电脑显示屏边上放着的一盆铜钱草,厚厚的前刘海趁乱给额头露了个小脸,绿豆大的一颗黑痣,流星般划过我的眼际,我忽而明白了什么,突然间对这孩子心生了担忧。我担忧的不是这颗生在额头的痣,而是她的同学们会怎样看它,她自己又怎样看它。

我装作不介意和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云淡风轻地提醒她小心一点,碰翻了花盆不是多大的事,伤到了自己那可了不得。事实上,这盆铜钱草也确乎是我的最爱,它天天摆在我的案头,陪我备课、读书、写作、发呆与冥想,算是我交到的植物界的一位知己好友。

水草还真就当了真,觉得眼前的我很是关心她,脸蛋愈发变得红扑扑的,自顾自沉浸在被关爱的幸福之中。我在心里忙着责备作为大人的一份虚伪,说什么人比花重要,其实在心底里,实实地装着一个如鲁迅皮袍下的一个“小”字,只有把它心甘情愿地压榨出来,才实实在在担负得起为人师表的资格。这样想来,我那几十年的教龄,倒还不如这一刻让我醒悟得彻底,心里面不禁暗暗为曾经有意无意伤害到的同学们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只盼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可以再一次地站到讲台上,让每一届的同学们遇见的皆是老师最好的年华与情绪。只可惜,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可惜,也没有什么时光倒流,除非我以超人的形象赶到光速的前方,让我的生命再一次地进入稍纵即逝的青春华年。

第四天晚上,我和这位叫叶水草的小朋友写了篇作文。

这篇作文是她学校的老师布置下来的,题目叫《我的理想》。我没有过多地干涉她的写作想法,就是想让小孩子自由发挥。再一个,我也还没有见识过叶水草小同学的作文,不晓得究竟处于怎么样的一个状态。孩子在阳台铺了漂亮桌布的书桌上写作文,书桌上方是个雅致的有奶黄色灯罩的吊灯,书桌中间摆着一小盆桃美人,白瓷小花盆,下面垫着块防腐木边角料的小木块。相信在这样优雅的一个书写环境里,叶水草小朋友能够发挥足够的才情。我顺手拿起《唐吉·诃德》来读,正读到唐吉·诃德大战风车那处,叶水草小猫一样站在了我边上,手里举着作文本。我接过来大概浏览了一下,孱弱的小手写出了一手工整的铅笔字,二年级的小学生居然写出了450余字,实在是辛苦。再从细欣赏作文内容,小朋友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因为她坐在下面,仰望讲台上的老师,觉得老师认真、自信、有学问,就崇拜、羡慕。又写到长大后真的成了一名老师,学生动作慢了会鼓励他,学生有道题不会会耐心为他讲,学生遇到了麻烦会去帮忙解决,接着比喻老师是一根蜡烛,为同学照亮人生,燃烧自己。我惊诧于八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有如此缜密的思维,环环相扣,娓娓道来,理由充分,目标明确。我翘起大拇指来,真心实意地为她点赞,她也是沉浸在我的夸奖里吃了糖块似的甜蜜。

第五天晚上,叶水草背着软塌塌的那个双肩书包,再一次地站到了我面前。经过四个晚上近十二小时的相处,她已不再紧张,说话流利放松,想笑也敢笑了,还会不自觉地给我讲些家里面和班级里发生的事情。我让她学着去记日记,对着纸把心里话写出来,长大后完全可以当个大作家。她一开始不知道日记该记些什么,我给了她些建议,可以随便记,开心的,难过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对着一张作文纸尽情表达出来的。她居然说:“要是写家里人,就只写妈妈,不写爸爸。”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爸在家里就跟没有一样,又不给我钱花,还天天耍手机,在手机上打麻将,把手机里的钱都输光了。”听了这话,我心里不是滋味,她才只是八岁小孩,我总不能给她讲一大堆的大道理,说什么爸爸是赋予她生命的人,就算他有千错万错,也不能这样说自己的爸爸。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小孩子同样需要被认真对待。他们的想法成熟到你不敢想象,就像柳树的发芽和迎春花开,开放和凋谢,只是一瞬间的发生。

叶水草情绪低落。

我问她:“怎么,挨老师批评了?和同学闹矛盾了?被妈妈说了?”

讲不清为什么,我的心突然间和她生出了同样的难过。头脑里那个生病打针的小我,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不开心地向我走来。我伸过手去,不由自主地把水草拉到了身旁,把那层黑沉沉压抑在眉稍上的刘海果断地掀起来,一直往上,一直往后,她的额头亮堂堂地呈现出来,白净如玉。

叶水草没有抗拒,我看到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已浸上了泪水,眨眼间就会夺眶而出。

“老师非说我的作文是抄来的,拿戒尺打我手,还罚我站到教室后面,要不是蓝藻出来作证,我得站上一天,也会让同学们笑话上一天。”她终于倒出了憋在心里的万般委屈,眼泪越发在脸上流成了条无声的小河。

我又一次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抽了张纸巾,给她擦眼泪。叶水草那满脸的孩童稚气,清风般迎面向我扑来,把我纷乱的思绪吹得迷离飘忽起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沉寂寂的世界。

窗外,漆黑一片,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出得尤其繁密。它们眨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在遥远的夜空向失意的人们凝望致意,它们的心里也必是装了那想而不得的梦,周而复始地泯灭,又周而复始地开始。

“老师会剪头发,帮你剪一下刘海,好不好?你这刘海看上去太厚啦,一是影响视线,二是影响学习,重要的是影响了你的好看。”我试着问水草。

“啊?不要啊!我额头的痣太难看啦!明天去学校他们准会拿这个捉弄我的。”她听了这个事,回应的声音迅速转成了高音,近乎喊叫。

这两天我有和叶水草的妈妈通电话,水草额头的这颗痣,胎生。刘海是妈妈从小给孩子留起来的,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遮丑。妈妈的做法,给孩子心里藏了个秘密。

我伸出右手,让叶水草仔细看我的小拇指。暖暖的灯光下,我的小拇指显出了与常人的不同,紧挨着小拇指指甲盖的地方,硬是又分出一个小指头蛋,上面也有指甲盖,似一大一小俩姐妹,亲密紧挨,不离不弃。叶水草睁大眼睛看着,从她怪异的表情里,我能感觉到来自她幼小内心里的震荡。

“我要是你,难不成打小就在这小拇指上裹个指套,永远不要让它们见人?有的时候,你越是想藏起来的东西,别人就越是想找出答案。当我们把答案拿出来时,好事者顶多议论上几天,过去以后保准风平浪静,啥事也没有了。相信我。”为了说服一个孩子,我不得已拿自己略显残缺但无大碍的手指头进行说教。

又是一阵小小的沉默,有几个在楼下贪耍不回家的小孩子在尖声喊叫,有大人隔着窗户在喊自己的孩子早点归家。在同一时刻,一道极亮的汽车车灯正对着我家窗户所在单元的楼体打来,阳台处那一小片黯淡猛然间被映亮,桔黄色远光灯的穿透力远远超乎了正经历着它的所有物体的轻飘想象。书桌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摆放着,叶水草的小脸也似乎被映亮了那么一点点,较之前有了略显生动的真实色彩。

“宝贝,想想蓝细菌,它原本不是植物,却选择当一株植物,还要当一株会动的植物。在海水涨潮退潮时,它们离开了大海,被留在了海滩上,它们用生命付出努力,改变了沙滩环境,还在坚硬荒芜的石头上活下来。”我看着书桌上那盏灯罩上画有一丛别致竹子的台灯,若有所思地说。

“剪吧!我不怕。”她居然接受了我的很突然的建议。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那本有着独特墨绿色封面的日记本上,我在洒满阳光的纸页上写道:“没有什么人能够独享一片蓝海,也没有人能独吞一整块蓝海。”

这句话不是我的杜撰,但却极其符合此刻我那曝于阳光下的心境。

我愿意站在阳光里,任由自己的影子从细长变到粗短,再到一个点圆,和真实的身体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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