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白鹤山，就像一座坟墓
10月26日下午，阴雨绵绵，我从昆山来到苏州白鹤山，寻访奥地利传教士南怀仁(Godefroid Xavier do Laim- beckboven，1707—1787)。
我是在《上海宗教史》上发现南怀仁的。寥寥几百字，却让我十分震撼，在清朝禁教最凶狠的年代，南怀仁居然偷偷传教49年，直到老死，这中间太有故事了。可是，网上找不到南怀仁的更多资料，连无所不知的AI，都把他误会为康熙青睐的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我来苏州，是想把被人遗忘的南怀仁发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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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仁是耶稣会士。
耶稣会又称耶稣连队，由西班牙贵族伊纳爵·罗耀拉创立于1534年。要成为耶稣会士很不容易：首先要通过基本素质考核，才能做见习修士；两年见习修行期满后，需花3—5年研修文学和哲学，并要在特定的教廷职务上服务2—3年（比如在中学任教）；然后，开始为期四年的神学研习，毕业后正式发“三绝”誓愿，神贫愿（不具私产，绝财）、贞洁愿（不结婚，绝色）、听命愿（服从长上，绝意），才能成为耶稣会士。
耶稣会士修成后，会被派去世界各地传福音，每个人出发之前，伊纳爵·罗耀拉都会对他说：“一切都为上帝更大的荣耀。去吧，把世界点燃起来！”
南怀仁1722年入耶稣会，1735年成为神父，1738年8月5日来到澳门。南怀仁曾专攻数学，准备去北京钦天监大显身手。
可惜，南怀仁来得不是时候。
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罗马教皇格莱孟十一世派特使来到中国宣布禁令，禁止中国信徒拜孔祭祖，康熙愤怒地下旨：“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传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钦此。”从那以后，历法精准的西洋人，虽然还能在钦天监任职，却不可再自由传教。
康熙的继任者雍正，比父皇更狠：信徒饬令悔改、教士驱逐至澳门、教堂入官改为仓廒。
到乾隆越发严厉，禁止中国人教外国人汉文，也禁止中国人学习外语。
南怀仁来到中国之时，正是传教形势最严峻的时刻。
传教士被禁止入境，偷偷入境传教者，一经查获，即予严惩。
来到中国的门前，却不能进门，不甘心。想起耶稣会创始人伊纳爵·罗耀拉的名言，“去吧，把世界点燃起来”，南怀仁的热血先被点燃起来，潜入中国内地。
上海、苏州为福音最兴旺的地区，萧若瑟在《天主教传行中国考》中估计，江南教区信徒在十万以上。罗马教廷当然不希望十多万羔羊无人牧养，南怀仁被任命为江南教区主教。
虽然清廷勒令信众悔改，但真正悔改的，并没有几个人，也有人表面悔改，内心依然坚信，只是，没有神父带领望弥撒、领圣体，让他们不胜凄惶。
南怀仁白天不敢露面，80%的时间，都躲藏在船上，在江南水乡的河汊湖泊间漂来漂去，躲避官府的搜捕。天黑以后，才悄悄去信徒家敲门。门开的那一刻，信徒惊喜的眼神，是主教所能得到的最大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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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传教很危险。
乾隆十二年（1747年），初冬的某一天，地下传教士王安多尼和谈方济在常熟戈庄堂相会。不久前，一位尤姓教民与族人争夺田产，因为理亏，被王安多尼神父斥责，尤姓教民因此怀恨，此次见二位神父相聚，就跑去苏州臬台衙门告密，按察使翁藻即派衙役前往捉拿。谈方济与王安多尼听到风声，各自躲避，但还是先后被抓，同时被抓的还有一百多名信徒。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沈陶氏，看到神父被抓，悲伤不已，跑去臬台衙门投案，要与神父共生死。
经过五次三县会审，次年秋天，王安多尼与谈方济在监狱中被绞死，被抓的信徒，愿意弃教的不予追究，不愿意悔改的，或被杖责，或被充军，沈陶氏亦被判充军边外。
乾隆十九年（1754年），又有郎若瑟、卫玛诺、毕安多、费德尼、林若瑟等五位神父和一批信徒被抓，关在南京的监狱中。钱德明神父在一封信中说：“郎若瑟神父已被多次提审；大量基督徒也具有和郎若瑟神父一样的遭遇；某些受刑者已被打成残疾；另一些人做好了坚强地忍受酷刑、审问的准备，并勇敢地表明对耶稣基督的信仰。”
傅作霖神父其时在钦天监任监副，得知江南教区又出事，努力斡旋。
也许是傅作霖神父运作到位，五位神父在监狱里被折磨一年多之后，终于免于一死，被驱逐至澳门。
同行者不断翻船，南怀仁每一天都可能翻船，处境越来越艰难。
同是耶稣会士的晁俊秀在书信中提及过南怀仁的困窘:“年已七十岁的南怀仁主教,憔悴不堪,在一个面积比意大利还大的教区中,终年奔走,服装和普通农夫一样,头戴箬笠,短褐敝履,藏身于狭小的渔船上,煎熬于酷暑的气候,日夜承受着虫虱的叮咬,而且随时有被捕的危险。他希望能舍舟登陆,在一间破屋中暂住两三天,以解除疲劳,恢复健康,但又怕连累教徒,给他们增添麻烦。他白天忍受痛苦,黑夜为教徒听神工 。”
传教士不图财、不图色、也不图流芳百世，不远万里跑到中国来送死，让许多中国人大惑不解。比如，曾任福建巡抚的周学健就认为，西洋人完全是“蛊惑人心、图谋不轨”，想要推翻大清江山，竭力主张严惩违禁的传教士。乾隆十一年，福建福安抓住五名地下传教士，全都被处死。周学健自己最后也死得不清不楚，乾隆十三年，乾隆的孝贤纯皇后病逝，周学健犯制剃发，被罢官、抄家、赐死。
1787年5月22日，为传福音秘密奔走49年的南怀仁，终于走不动了，在上海浦东汤家巷病逝。信徒悄悄把主教遗体运送至苏州白鹤山，安葬在基督徒墓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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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网上见到过南怀仁主教之墓的照片，就来到苏州，要向他致敬。
白鹤山位于苏州西郊，正在开发成苏州乐园森林世界。我功课做得不到位，坐302路公交车到北门，才发现面前的白鹤山是峭壁，上不去，一位热心的小伙子说，需走过东门，绕到南门才能上山，大约三公里。
毛毛雨越下越来劲，我想，向先贤致敬，就不能怕下雨不能怕走路。把冲锋衣的帽子拉到头上，我围绕白鹤山，开始顺时针转圈。
走到一家学校，看到一条小路，似乎可上山，我拐了进去。
左拐右拐，路越走越窄，有一段还需要从树丛中钻过。正疑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看到了可走电单车的大路，我的近路抄对了。
一路围着铁丝网，路过一道不太正经的铁栅栏门，用铁链拴着，我以为是闲人免入的果园，继续往前走。走出百十米，并没看到上山的路，我又返回疑似果园的栅栏门。拉开铁链，推门进去，迎面看到一条土狗，我心中忐忑，只怕狗对我不客气，狗却一声不响，有点羞涩地进了铁皮棚子。
往里走几步，看到遍地都是墓碑带十字架的坟墓，我知道就是这里了，这是康熙十九年（1680年），天主教苏州教会买下的一百亩墓地。传教士来到中国，第一件事是建教堂，第二件事是买墓地，他们来了就没想回去，以自己的身体为火炬，把世界点燃，然后，悄然归于尘土。
看守墓地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问我干什么。我说来寻找一个外国人的墓。守墓人说，好几千座墓，没有牌号找不到的。我说试试吧。
在山下找了一圈，墓碑密密麻麻，毫无头绪。而且，墓与墓之间布满杂草和荆棘，难以走动，还有蚊子，不时舍命袭击我。
我推断，南怀仁为江南教区主教，其坟墓当在山顶醒目之处，就往山上走。
上山没有正经的路，若有若无，需仔细辨认，湿漉漉的麻石上，也没有脚蹬子，一不小心滑倒，可能很麻烦。
戴着冲锋衣帽子爬山，很是憋气，出了一身毛毛汗，我索性不戴帽子，光着头冒雨往山上爬。头发上雨水多了，我就抹几把甩掉。
运动鞋也湿透了，脚尖感觉到了凉意。
树叶上积满雨水，不时落一滴到脖子上，冰凉冰凉。
路两边全是信徒坟墓，有新的也有旧的，抬腿就能跨进去，但都不是南怀仁主教之墓。
山顶也全是坟墓，我东看西看，还是没有看到南怀仁。
雨还在下，我怕自己淋了雨要感冒；而且，晚上与昆山朋友有约，我不好意思迟到；更羞愧的是，一个人在坟墓连着坟墓的白鹤山转来转去，我有点瘆得慌。转了一圈，我就下山了。
回到昆山查资料，发现我的推断是对的，南怀仁主教之墓的确在白鹤山顶，我没有找到他，应该是主教不想我找到吧。
当年，南怀仁隐藏在教民中间，躲避追捕他的人；如今，南怀仁还是隐藏在教民中间，躲避仰慕他的人。
行走天路之人，不在乎生前的安危，也不在乎身后的荣耀。
千千万万与南怀仁同行的传教士，死在中国，连名字都没有被人记住。南怀仁能在《上海宗教史》留下几笔，让我仰慕，于一个传教士已经很奢侈，他不在乎自己的故事有没有被人传扬，宁愿静静地躺在这荒郊野岭，任何人也别来打扰。
隐藏在信徒中间，南怀仁不想被人打扰
墓园中若有若无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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