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鲁迅只是一个普通的学者或作家,这趟旅行不会有多大价值,但在历史的进程中他被推到中国现代文学头把交椅的位置,其一生的经历都被审视解读。国庆前夕,9月20日至22日,西安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活动——“纪念鲁迅西安讲学1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地点设在西北大学,来自海内外的220多位专家学者参加,规模很大。陕西省作协主席、西北大学校友贾平凹在发言中称鲁迅是“说不尽的鲁迅”:“他是我们国家文化的一个符号,是我们民族的灵魂人物,他到西北大学讲学,一直是西北大学的光荣。”100年前,1924年7月14日至8月4日,鲁迅来西安讲学,共待了21天,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西北之旅。加上路上所用15天时间,前后持续一个多月。在西安,除了讲课,鲁迅还去听了秦腔,参观景点,购买纪念品……像今天的游客一样。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头号大师,鲁迅研究长期是一门显学,围绕这次西安之行产生了大量的学术文章和著作。鲁迅所走过的地方,也以他曾经的到来为荣。那么,鲁迅的西安之行是怎么促成的?他对西安的印象如何?这次讲学的意义究竟有多大?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后,西安革命党人也予以响应,在10月22日发动了“西安起义”,清军军械官陈树藩投向革命阵营,提供了武器弹药,立下功劳。之后,陈树藩在各派别中左右周旋,扩张自己实力,于1916年出任陕西督军。但他拥戴袁世凯称帝,后又投靠皖系军阀段祺瑞,革命党人对其痛恨,发动了“驱陈运动”。1918年,陈树藩以“陕西省省长”职位为诱饵,邀请河南军阀刘镇华入陕援助,击退革命军。1921年,刘镇华又背叛陈树藩,投靠直系军阀曹锟,并取代陈出任陕西督军兼省长。1923年10月到1924年11月,曹锟任中华民国第五任总统,有了这个靠山,刘镇华地位稳固,独揽陕西军政大权。1924年夏,陕西省教育厅与西北大学合办“暑期学校”,邀请东部名校的学者们来西安讲课。刘镇华想借此彰显自己的文治开明,给予了资金支持。西北大学的前身是1902年创办的“陕西大学堂”,民国建立后改组为西北大学,但在北洋政府时期一度衰落。1923年,刘镇华主政陕西后,决定重建西北大学,并请“圣人”康有为题写校名。时任校长傅铜也经历不俗,他年轻时在英国牛津大学留学,导师是著名哲学家罗素。回国后曾任北平大学文学院院长,因为和刘镇华是河南老乡,所以受邀调任西北大学校长。傅铜深感陕西文化闭塞,希望通过名家讲学活动来开阔老陕眼界,带动陕西教育提升。起初,暑期学校并没有想到要请鲁迅。当时鲁迅的身份是官员,在北京任教育部佥事兼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相当于现在的副司级,同时他也在北京大学等学校做讲师。他因《狂人日记》《阿Q正传》成名,是新文化运动主将,但还未到达声誉的顶峰时刻。小说集《彷徨》还未出版,左翼文化运动也还未开始。鲁迅的北大学生中有一位叫王捷三,恰好是陕西人,觉得鲁迅很重要,给傅铜写信,建议邀请他到西安讲学。傅铜同意了,并让王捷三负责北京地区的接洽工作。此时的鲁迅正处在人生的微妙时期。前一年,1923年8月,他被弟弟周作人从家里赶出来,坊间传闻是“偷看弟媳洗澡”,至今未有定论,是一件历史谜案。之后,鲁迅花费800元,在北京西三条胡同买了一处宅院,1924年5月搬进去。6月份他回弟弟家取东西时,又和周作人夫妻吵了一架,很是郁闷。所以,出来既能散散心,也能在经济上挣点外快,是件好事。同时,鲁迅正在构思一本关于杨贵妃的长篇历史小说,到西安正好可以实地考察,搜集资料。鲁迅的朋友郁达夫曾谈到这部小说的构思:唐玄宗早已知道安禄山和杨贵妃的关系,所以马嵬坡之变时同意士兵杀掉杨贵妃。综合各方面原因,鲁迅答应了去西安的邀请。他还为此行专门买了两件新长衫,理发沐浴,很重视。与鲁迅同行的人,有北京大学理科学长夏元瑮,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王桐龄、李顺卿,南开大学教授蒋廷黻、李济等京津地区的学者,都是各领域的“大家”,组成了一支非常豪华的讲师团。鲁迅的学生、《京报》副刊编辑孙伏园,也以记者的身份随行。1924年7月7日晚上,鲁迅一行从北京火车站出发,先沿京汉铁路南下,第二天到达郑州。9日,改乘汽车到陕州,因为当时陇海铁路还在修建中,没法再坐火车。10日,从陕州改乘坐船,沿黄河西行到潼关,这段水路走了4天。坐船途中,遇上暴风雨,船只颠簸,同行人都心惊胆战,而鲁迅因为是江南人,自小乘船,很是淡定,还给大家讲故事。14日,从潼关先坐骡车到城里汽车站,再乘汽车去西安。前后加起来,他们在路上就花了7天时间。鲁迅描述说:“陕西人费心劳力,备饭化钱,用汽车载,用船装,用骡车拉,用自动车装,请到长安去讲演。”不像现在,从北京到西安的高铁只需要四五个小时。但来的人也杂了,很容易夹头。“暑期学校”开在西北大学,地点是西安报国寺街南教场,鲁迅一行就住在西北大学的教员宿舍。7月20日,举办开学典礼。听课的人除了本校师生,还有西安各中小学教师及各县劝学所选派的代表,共约700人。7月21日到29日,鲁迅在暑期学校讲授《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共11次,计12个小时。就在来西安之前,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刚刚出版,这本书被认为是“一部奠基的大著作”。而鲁迅在西安讲学的内容是著作的缩减版,新鲜出炉的。但暑期学校的教学效果并不好,学生们对这些学者不了解,也没有多少尊重。蒋廷黻回忆上课场景:“他们太没有礼貌,不是喧闹就是打盹。”一方面,当时西北的教育太过落后,学生们水平低,而这些教授讲的又多是形而上的理论问题,再加上方言口音,很难听懂。另一方面,正逢夏天,天气热,又没有空调,挤在一起停课的味道可以想象。鲁迅在1925年给许广平的信中也描述了讲课情景:“我以为可悲的,而听众木然,我以为可笑的,而听众也木然,都无动,和我的动作全不生关系。 ”所以,办“暑期学校”是个场面活,真实价值不大,也没见哪个听课的学生后来成材了,写回忆文章。刘镇华感觉鲁迅讲的内容太文,跟吹捧自己没啥关系,又托人邀请他到陕西讲武堂给军人们讲演,并希望把题目换成“武的”。鲁迅的答复是:“我只会讲小说史。”刘镇华想让鲁迅给他站台的期待落空,但又不好翻脸,主宾都尴尬。鲁迅是个电影迷,不怎么看戏,但在西安期间,他5次前往“易俗社”观看秦腔,看了《双锦衣》《大孝传》《人月圆》等剧目,这是有特殊原因的。易俗社是陕西同盟会会员李桐轩、孙仁玉在1912年创建的秦腔剧团,企图通过戏曲表演这种通俗的方式来“补助社会教育,启迪民智,移风易俗”。因为对教育的贡献,1920年,国民政府教育部为易俗社颁发了“金色褒奖”,而鲁迅作为教育部的公务员,对易俗社自然早有耳闻。而时任易俗社社长吕南仲,恰好是浙江绍兴人,和鲁迅同乡,所以特意邀请他去看戏。8月3日,临走前一天,鲁迅第五次到易俗社看戏,并向易俗社捐赠了50元钱。他西安之行的讲课费是200元,相当于拿出了四分之一。鲁迅和同行学者还赠给易俗社一块匾额,他亲笔题写了四个字:“古调独弹”。当天晚上,陕西督军刘镇华在易俗社剧场设宴为鲁迅饯行,宾客一边吃饭一边看戏,一代文学大师的西安之旅在秦腔声中结束。后来,易俗社还参与了重大历史事件。1936年,西安事变发生时,张学良在临潼扣押蒋介石,而杨虎城陪同南京政府的要员们在易俗社看戏,配合了行动。1949年后,易俗社成为国营剧团,并一直持续到今天。2010年,曲江文投对易俗社进行了翻新,改造成一条文化街区,既是演出场所,又是旅游景点。2012年,易俗社百年庆典上,上演了以自己发展历史为剧本的秦腔《易俗社》,其中就有鲁迅与易俗社的片段。在从潼关去往西安的路上,鲁迅就先在临潼逗留,游览了华清池,并在温泉洗浴。抵达西安第二天,他去参观碑林,看到了被盗毁后的昭陵六骏中的四骏。之后他还去了大雁塔、曲江、南院门、荐福寺等景地,回程的时候参观了函谷关。和普通游客一样,鲁迅也买了不少纪念品,比如土偶、弩机、磁猿首等。在游览的过程中,他也在为自己的小说寻找灵感,可惜并没有找到。因为所谓的历史之地,都是后人重修或仿造,并非原始古迹。“现在的长安城里几乎看不见一点唐人的遗迹……如大小二雁塔,名声虽然甚为好听,但细看他的重俢碑记,至早也不过是清之乾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他还提到:“鲁迅先生说,看这种古迹,好像看梅兰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贾宝玉,所以本来还打算到马嵬坡去,为避免看后的失望起见,终于没有去。”当时的西安城经过多年战乱已非常破败,到处是废墟。街道是石条路,高低凹凸不拼,路边垃圾杂陈,污水横流……这和鲁迅对大唐长安的想象差距太大。当时关中地区多种鸦片,城里抽鸦片的人也多,连街边的叫花子都在抽。鲁迅也尝试抽了一口,孙伏园为他感觉咋样,他说:“有些苦味。”总体来说,鲁迅对西安的印象是很差的,回到北京后,他取消了写作杨贵妃小说的计划。1934年1月12日,他在给日本友人山本初枝夫人的信中说:“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来的计划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原来还是凭书本摹想的好。”所以,鲁迅一生中只写过中短篇小说,而唯一一次写长篇的机缘,与西安失之交臂。至今仍有人为此扼腕,觉得西安太不争气了。但一位作家放弃一个选题,原因是复杂的,不能只怪罪于西安。还是那句台词说得好:“抓周树人,跟我鲁迅有什么关系。”
离开西安回京后,1924年12月15日,鲁迅在《语丝》上发表了一篇杂文《谈胡须》,提到了他西安之行的事: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长安,一个多月之后,胡里胡涂的回来了。知道的朋友便问我:“你以为那边怎样?”我这才栗然地回想长安,记得看见很多的白杨,很大的石榴树,道中喝了不少的黄河水。然而这些又有什么可谈呢? 我于是说:“没有什么怎样。”也就是说,在鲁迅个人的体验里,这并非一次印象多深的出行。那时的社会局势变化也快。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刘镇华率军争夺河南地盘,企图把陕豫连成一片,但兵败失利。他再想回陕西,又被国民军将领杨虎城、李虎臣的阻击,即著名的“二虎守长安”。刘镇华被赶出陕西。刘镇华离陕后,傅铜也从西北大学不辞而别,去了北平女子师范大学任教,后来任安徽大学校长。建国后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1970年去世。邀请鲁迅来陕的王捷三,1925年从北大毕业后回陕西工作,1939年出任陕西省教育厅厅长,还曾担任胡宗南的司令部秘书长。建国后,曾任西北大学、陕西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1966年去世。如果鲁迅只是一个普通的学者或作家,这趟旅行不会有多大价值,但在历史的进程中他被推到中国现代文学头把交椅的位置,其一生的经历都被审视研究。不管他个人对西安的态度如何,他到过西安的事实不可磨灭,也必然进入史家范畴。因为鲁迅和西北大学的缘分,鲁迅研究成为西北大学的一个重要课题。1951年,在鲁迅逝世十五周年之际,西北大学成立了鲁迅文艺研究社。1974年,为纪念鲁迅来西安讲学五十周年,西北大学成立“鲁迅研究室”,同时还创办了《鲁迅研究年刊》,鲁迅的弟弟周建人题写刊名。西北大学教授单演义是鲁迅研究专家,他在1957年出版《鲁迅讲学在西安》一书,详细介绍了鲁迅在西安的行踪,提到了抽鸦片、洗浴等细节,但被批评是“繁琐的考证”“污蔑鲁迅、丑化鲁迅”,于是在1981年出新版时,删掉了一些细节。贾平凹在这次100周年纪念活动中,也特意怀念了单演义,“正是他创办了《鲁迅研究年刊》,第一个写了《鲁迅在西安》,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至于西北大学一直是鲁迅研究的一块重地。”鲁迅的西安之行,影响不止于陕西。他来回途中都曾在河南灵宝县夜宿,而灵宝又盛产大枣,无形中与鲁迅结下缘分。1924年12月,鲁迅发表了散文《秋夜》,开头是那句著名的话:“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1936年8月,鲁迅的学生、河南作家曹靖华给鲁迅寄了两升灵宝大枣,鲁迅回信说:“灵宝大枣品质极佳,为南中所无法购得。”100年后的今天,西安早已不是民国初期残破的样子,交通、城建、经济、社会风气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一直位居十大热门旅游城市之列。今年国庆假期,西安市共接待游客1754.60万人次,游客总花费172.37亿元,大雁塔、钟鼓楼、华清宫、古城墙等都是热门景地。尤其是在大唐不夜城景区,灯火璀璨,人流涌动,到处是穿着汉服拍照、游览的男女,有人说:“盛世长安又回来了。”可以想象下,如果鲁迅穿越到今天,再次到西安旅行,他会失望,还是满意?【原创文章,禁止抄袭和短视频搬运剪辑,违者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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