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
庚子年，山西，太原府。
六月的山西本该是雨季，可天却紧绷着脸，不曾落过一滴雨。
坐落在太原府东夹巷内的一家小诊所里，医生李维特和助手林娜正在为前来的中国人治病。李维特的诊所是免费的。
李维特毕业于伦敦皇家医学院，西医技术高超。五年前相应呼召，成为内地会的一名传教士，来到山西，在太原内开了一家诊所，通过免费看病吸引中国人前来，并且为他们传福音。
经过李维特的诊断，病情都能很快康复，周围的中国百姓都称他为神医。这主要是因为当时的中医太落后了，对比先进的西医，自然是小巫见大巫。
助手林娜的家庭亦儒亦商，其父亲思想开明。林娜十八岁的时候就在传教士的学堂就读，现已是一名中国基督徒。现在的她已经二十六岁了，两年前她来到李维特的诊所学习西医，成为他的一名助手。
在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后，李维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八字胡，原本紧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坐在了凳子上，对林娜说：
“山西大旱，病人也变少了。“
林娜也坐下来了，回答道：
“我昨天从城外回来，路边有很多饿死的人，真奇怪！今年的山西基本不下雨，粮食都没收成。”
山西本是久旱之地，当年丁戊奇荒时，山西省仅太原一府就饿死接近一百万人。
“这样下去可不行！”李维特拍了拍桌子：“我们要和山西赈灾委员会一同筹款，购买粮食，从明天开始，凡是来诊所看病的，只要是穷苦人，都可以从这领取粮食！”
“好主意！我们可以通过赈灾传扬福音。在这个灾难频发的时代，还有很多人需要听到福音。”
李维特对着林娜点了点头，但随后又将眉头皱了起来：
“我昨天听法尔定牧师说，原本山东仇教排外的巡抚毓贤昨日来到山西上任山西巡抚了，还带着无数极端的义和团拳民进了山西，要知道，义和团的民众在山东砸教堂，杀传教士。”
“啊，那李先生未来恐怕会很危险！”
“没事，林姑娘，毓贤被革去山东巡抚之职，此行应当收敛一些，况且先前签订传教士条例规定，官府有权保护在华洋人，包括传教士。我这就给太原府衙门写信！”
李维特拿了张信纸放在桌子上，开始低头给毓贤写信，以求保护传教士，免受拳民攻击。
第二日，太原府巡抚衙门内。
案桌前，站着一位头戴红头巾，腰别大铁刀的山西义和团首领，他紧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案桌，手握在刀柄上，仿佛随时要拔刀杀戮。
案桌后，毓贤坐在自己的雕花大椅上，面容如鹰，眉梢、眼角、鼻翼、胡须，皆显得锋锐而向外展开，流露出一股强硬且不容反对的气势。
案桌上，有一张信纸铺在上面，这是传教士李维特派人送过来的信。
毓贤拿起信又看了一遍，随后将其攥成一团，丢在旁边：
“东夹巷内有个叫李维特的洋人邪教士写信来，想让我提供保护，免受拳民攻击，你说说，这件事应该怎么做？”
义和团首领顿时怒目圆睁，几乎是要吼叫出来了般：
“岂有此理！这么多年，洋鬼子不断祸害大清，这些毛子传邪教，建教堂，将大清百姓都拐了去！谁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多半是在挖眼睛、挖内脏在炼丹呢！而且山西久旱，多半是这些教堂的缘故，灭掉了洋人，天被打开，山西百姓定会重享雨露之福！”
毓贤虽然也仇恨洋人，但他不相信义和团刀枪不入、神灵附体、教堂遮住天的这一套。他此行来到山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除掉所有在山西的洋鬼子，这也是太后老佛爷给他的懿旨。到山西上任前，毓贤在紫禁城拜见了太后，太后对他在山东的灭洋行为称赞有加，并称他为股肱之臣，承诺如果毓贤在山西将洋人灭尽，就重重提拔他。
想到这，毓贤咬了咬牙，差事是时候开始干了，洋鬼子祸害大清许久，此时不清剿何时清剿？圣上如何放心？太后如何安享晚年？
毓贤站了起来，走到衙门外，衙门外早已被义和拳民布满，他们在这里设坛习拳，吼叫声震耳欲聋。毓贤顿了顿嗓子，对拳民大喊道：
“既然李维特敢写信来，那你们就先拿他开刀！”
拳民情绪高涨，气势汹汹：
“替天行道，助清灭洋！”
“把洋鬼子都杀光！”
“皇上万岁！太后老佛爷万岁！”
……
东夹巷，诊所内。
李维特正在治疗一名快饿死的中国老人，这位老人原本在在街上奄奄一息，脸还被擦破了，李维特看见后，急忙将其背回诊所，并拿出许多食物给他吃。
李维特一边为他涂药，一边问他的家庭。
老人回答说，他们家是穷户，老伴和孩子都被饿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活在世上，生不如死。李维特听后很悲痛，于是给他传起了福音。
这时，林娜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还差点跌了一跤：
“不好了！大量义和团拳民气汹汹地往这边过来了！他们沿途还把桥头街上的天主教堂烧了，许多修女都被烧死了！”
“这可不妙！老人家，您先走，不然我们会连累到您的。”
老人表达感谢后匆忙离开了。
“林姑娘，你也快逃吧！他们是冲着我这样的外国人来的，你是中国人，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不，我不会自己就这样逃跑的！”
李维特还想继续劝说，但已经来不及了，大批拳民已聚集在诊所的门口，带头的首领猛地拔出大刀来，对着李维特和林娜。
面对锋利的刀尖，李维特的八字胡开始颤抖了起来，说道：“你们……不能这样……根据条约，官府应该保护在华外国人的安全。”
首领嘲讽般地笑了起来，说：“真是无知！太后已经下旨了，你们这些洋鬼子马上就要上西天了，还嘴硬。更何况，杀了你怎么一个洋人，我们还能被赏五十两呢，哈哈！给我把这个毛子拿下！至于这个二毛子嘛……”首领看了看一直在颤抖的林娜：“也一起绑了！”
于是上来了几个拳民，将李维特和林娜五花大绑，带到诊所外。诊所内已被洗劫一空，首领浇上油，拿了些火把来，丢了进去。李维特的小诊所顿时火光冲天。
看着自己的诊所被烧，李维特流下了眼泪，心里不住地祷告。首领看到李维特在哭，一下子火冒三丈，他抓起李维特说：
“你还可怜上了？你说说你在里面挖了多少百姓的眼睛和心脏？来，我亲自来送你上路吧！”
李维特被首领抓着，推进火里，关上门。他在火里撕裂地喊叫，但心里却十分平安和坚定，他依旧不住地祷告：
“主啊，如果这是你的旨意，我心甘情愿，主啊怜悯他们，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看着这一幕，林娜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肉味。
“你们这群畜生！”
林娜的脸变得狰狞，愤怒爬满了她的脸颊。
首领看着她，摇了摇头，对身旁的人招了招手。于是，几个拳民搬来了一座雕像，这是孔子的雕像，放在了林娜面前。
“如果你对着圣人像下跪，我们就不杀你，你也能证明你不是二毛子。
首领收起了刀，对林娜说。
林娜的腿抖得很厉害，她知道，如果跪了，就是在背叛上帝。
首领见她没反应，厉声再问：
“你跪不跪？不跪的话下场就和这个洋鬼子一样！”
林娜的腿突然不抖了：
“我死，也是为主而死！我是不会对着这些偶像下跪的！”
“王八羔子！你的心也被这些洋鬼子掏出来换过吗？既然你有眼无珠这么想寻死，那我成全你！”
首领抡足了力，再次抽出大刀来，猛地刺向林娜。
……
孔子雕像上溅满了新鲜的血液，显得狰狞可怖。
林娜躺在血泊中，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却显得格外美丽、安详。
一粒麦子若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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