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回顾|李双志:追寻一种挑衅式的、反对平庸市民文化的颓荡

文摘   2024-11-23 08:00   上海  



李双志


美的囚鸟与梦的困兽:

世纪末的审美激变与危机症候


讲座现场


11月19日晚6点,由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主办,华东师范大学远读批评中心承办的“美的囚鸟与梦的困兽:世纪末的审美激变与危机症候”讲座在华东师范大学中北校区格致楼301会议室举行。讲座由复旦大学德文系系主任李双志教授主讲,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毛尖教授主持,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朱康副教授、王凡柯副教授、黄锐杰副教授、田嘉伟老师和其他到场学者参与对谈。


毛尖


讲座伊始,李双志老师提出,本次讲座旨在与大家共同回顾百年前的世纪末,明确其内涵,探索其审美意象与精神,并思考其与现代精神世界的碰撞。他展示了维也纳一座博物馆内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的装饰风格,指出维也纳曾是德语区世纪末美学的巅峰,该博物馆通过封闭空间展现了奢华与情欲交织的美,这正是讲座的主题。


李老师以朱天文女士1990年左右发表的《世纪末的华丽》为引子,介绍了世纪末的特征。书中的情欲描写与夕阳美景相配合,展现出彼此自恋的世纪末情侣游离于社会规范之外、陶醉于精神趣味的画面,呈现出世纪末特有的审美取向。李老师认为,《世纪末的华丽》是对上上个世纪末美学的一个回音,克里姆特的装饰风格为其提供了灵感。接着,李老师介绍了卡尔·休斯克(Carl E. Schorske)的《世纪末的维也纳》(Fin-de-siècle Vienna),该著作揭示了世纪末主题中政治和文化的纠缠。自由中产阶级面临从政机会的丧失,将能量从革命转向文化,从政治转向审美,这样的转场奠定了繁花似锦的世纪末风景。李老师指出,世纪末(Fin-de-siècle)是特定的法语词汇,表明这一审美风潮很大程度上源自法国。他以英法世纪末文学杂志上的插画为例,展现了英法两国对欧洲美学风潮中的先锋意义。李老师进一步解释,欧美文艺范畴下的“世纪末”对应1900前后的20年。随着普法战争的结束和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建立,欧洲进入相对和平时期,技术的发达和生活的富足造就了一批现代人。他们为了破除无聊,必须在审美上追求越界。“世纪末”是一个杂糅现象,其绮丽浮华的表象对应的是一种挑衅式的、反对平庸市民文化的颓荡(decadent,法语为la décadence),其审美取向是在前途未卜的迷茫中追求享乐的浮华,它自身要求越界,却也在越界的游离中形成了封闭式的审美自恋。


李老师指出,世纪末本身是一个动态发展过程,而本次讲座重点关注其生产链上的“德奥之环”。尼采的思想和弗洛伊德的研究在世纪末形成了一个新的描写姿态,其关联性主题是生命、梦幻与死亡。世纪末风潮以“美”向生命宣布其主权,而尼采哲学正是以“生命”为关键词。尼采揭示了现代人的新病症——在感官刺激中寻求生命假象的颓废病。他从瓦格纳的音乐中警觉地发现,颓废已经替换了美中的生命,生命变成了美的囚鸟,美戴上了生命的假面。弗洛伊德关于爱欲和梦境的病理学书写,则让这一假面显现自身。弗洛伊德提出了爱欲与梦的动力学:梦是改头换面的爱欲。爱欲在日常生活中被压抑,只有在梦中,戴上变形的、扭曲的、隐喻的、转换的面具,才能让我们发现自己的内心。尼采对美及其囚困的怀疑和警惕,以及弗洛伊德对爱欲受到压抑才会变得更加强大的判断,融入了德奥人对世纪末的感知和解读。


尼采和弗洛伊德的思想激起重大反响,不仅因其本身的内涵,也因其身处一个现代化的世界。在德语区,维也纳、柏林和慕尼黑成为世纪末艺术的重要生存空间和文学土壤。李老师详细分析了维也纳为何能在世纪末爆发出最先锋的艺术。他指出,奥匈帝国的开明君主制、非暴力的对外扩张方式和以艺术立国的传统,都使其对艺术的自由给予了相当大的尊重。而与维也纳针锋相对、抢夺文化高地的,是通过歌舞升平粉饰自身的新兴现代大都市柏林。此外,慕尼黑也因其长期处于政治上比较落寞的地带和大量文人的群聚效应,在文化上兼收并蓄了维也纳和柏林的现代艺术潮流,成为了一座“熠熠闪光”的波西米亚之都。


李老师聚焦于德奥“风流一代”的作家作品,深入揭示了德语区世纪末的独特风貌。托马斯·曼作为该时期的代表作家,既被颓废世界的魅力吸引,又对其持拒绝态度,成为世纪末的敏锐观察者。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他以神话笔触描绘了三代人生命力的削弱与审美力的提升,将颓废视为没落和灭亡的象征。而在《死于威尼斯》中,托马斯·曼将古希腊式爱情描绘成超凡脱俗的美追求,但标题已预示了死亡的结局,展现了美少年追逐与城市衰败的紧密关联。直至《魔山》,美才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小说后半段则呈现了精神自律,标志着对颓废派和世纪末的告别。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在早期作品中便发现,过度沉迷于美和死亡会导致空虚,人们将在这种空虚中对世俗生命产生浓烈的乡愁。霍夫曼斯塔尔在作品中以哀伤的笔调描绘生命本质的虚空,从美中脱离,回望美对生命的禁锢。与托马斯·曼不同,他沉浸在美的迷宫中,为美少年的逝去哀伤,这份哀伤也成为他文字中的美。霍夫曼斯塔尔忧伤而耽美,而施尼茨勒则情欲而尖刻。施尼茨勒的作品如《轮舞》、《古斯特少尉》等,展现了被压抑的爱欲爆发、超等级的情欲魔力和对等级社会的批判,被誉为情色作家。然而,在精神本质上,他最接近弗洛伊德理性、冷峻、透视的爱欲描写,弗洛伊德称其为自己的“双影人”。李老师强调,世纪末的文学拼图不能忽视女性的声音。他提及了雷文特罗(Franziksa zu Reventlow)这位在中文世界较少被关注的女性作家。雷文特罗的作品描绘了慕尼黑的波西米亚审美风尚,展现了放荡不羁的自由生活。雷文特罗是世纪末的践行者,她出身贵族,却背叛家庭,投身慕尼黑的亚文化革命。她拥有众多情人,但并不以此为耻,反而从事反污名化的文学写作。雷文特罗的书信体小说《从保罗到佩德罗》(Von Paul zu Pedro)体现了市民生活与反市民生活的张力,她的写作是一种女性唐·璜的写作,将自己的爱情自由放到了和男性同样的地位上。


李双志


最后,李老师以一副世纪末绘画作为总结,画中人们探寻茫茫欲海中的心灵岛屿,透露出爱欲在现代生活中与生命的纠缠。这幅画召唤我们对爱欲与生命在现代生活中之关联的忧思,带着这样的忧思,每一次阅读都会开启新的反叛游戏和思想之旅。


讲座现场


在与谈环节中,朱康提出,世纪末(Fin-de-siècle)一词在法语中既是终结又是目的,同时也是完成,具有肯定和否定的双重含义,它既表达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想象了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因此无论是尼采和弗洛伊德还是托马斯·曼等作家,他们的爱欲狂欢中也包含着极大的肯定自我生命的力量。朱康还指出,对于同一现象,法国和德国可能给出不同的表达,正如本雅明在《超现实主义》中对于法国在源头、德国在峡谷的比喻那样,德奥地区处于欧洲现代性发展的“峡谷”当中,但也正因如此,德奥能够更好地观察世纪末这一现象给整个欧洲乃至世界所带来的巨大能量。


朱康


黄锐杰从1930年代施蛰存与世纪末维也纳现代主义的密切关联出发,揭示了维也纳的世纪末思潮带来的“心理之人”转向,并指出这一转向实质是政治危机的体现。进一步他指出,为克服这一危机,在文化上出现了不同的路线。面对“心理之人”带来的生命内化倾向,哲学家尼采试图重新召唤出生命的力量,艺术史家维特科尔则试图引入历史语境主义的经验,这两种都是试图将“心理之人”重新从内到外打开的尝试。在心理学这边,恩斯特·克里斯和他的女婿坎德尔则试图完成心理学的科学化工作。施蛰存的创作也可以划入这一路线,是一种追寻心理真实的努力。


黄锐杰


王凡柯的发言聚焦维也纳现代派在纵轴和横轴上与其他文学潮流的对话关联。在纵轴上,依据赫尔曼·巴尔(Hermann Bahr)“维也纳现代派是神经质的浪漫主义”这一名言,可知其诸多的审美取向在百年前1800前后的德意志浪漫派就已经被预设,只是在新的历史发展的分化时期,这股能量裂变成了现代性的症候。在横轴上,与维也纳现代派同放异彩的是柏林自然主义,这两种文学风潮的对话也反映了永恒的文学主题:文学作为艺术的乌托邦,它内向心灵与外向社会的两条维度。王凡柯还指出,雷文特罗先锋性的艺术实践究竟是完全出自其主观意愿还是掉入了世纪末造神运动的陷阱,还有待探讨,除了雷文特罗之外,1900前后德语区还有大量优秀的女性作家,也同样十分值得关注。


王凡柯


田嘉伟对世纪末(Fin-de-siècle)一词从法国到维也纳的缘起和流变路径进行了补充。他首先指出,“世纪末”源于1888年在法国取得巨大成功的同名戏剧和次年的同主题小说。接着,他介绍了法国世纪末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于斯曼,但有趣的是,于斯曼曾在经历过颓废后,很快又皈依了天主教。田嘉伟还指出,并非所有生活在世纪末的作家都符合世纪末的精神(如普鲁斯特),世纪末的概念在法国也很快较少被提及,然而值得思考的是,为何世纪末传到维也纳之后会发生变异,甚至为法西斯的萌芽和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提及的“生存空间”概念带来了直接的影响。


田嘉伟


参与对谈的还有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德语系黄雪媛老师、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陆凯华老师、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陈琦老师和罗萌老师。


黄雪媛


黄雪媛对世纪末的话题做了进一步的补充,她提及德国诗人雅可布·范·霍迪斯(Jacob Van Hoddis)的表现主义诗歌《世界末日》所展现出的世纪末景象,也补充了哈雷彗星的谣言带来的世纪末狂欢。


陆凯华以卢卡奇对颓废的对抗回应了今天的讲座,他指出卢卡奇将世纪末以来的思潮看作一场闹剧,而只有100多年前浪漫派的反讽、歌德的魔性和黑格尔的辩证法,才是体现文学和资产阶级的狂飙运动极为合拍的史诗性悲剧。


陆凯华


陈琦从弗洛伊德研究的角度补充道,在伦敦的弗洛伊德博物馆中确实有尼采的相关研究著作,而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与二人的密切关系也证明了尼采和弗洛伊德之间的交集。


陈琦


罗萌就观察、诊断和剖析颓废是否是德奥的特色,还是所有的颓废都包含了对它的冷静观察这一问题提出了思考和疑问。


罗萌


李双志教授对上述学者的发言和提问进行了精彩回应。


讲座现场



撰稿|钱佳琪

图片、编辑|钱佳琪、赵偲源

    华东师范大学远读批评中心以文学与影像为主要工作领域,致力于对当代文学文本、影像文本的阐释与分析,兼及文学史与影像史的研究,测绘社会表达的历史变迁、当下现实与未来潜能,探索我们时代批评的限度与新的批评形态的生成路径。


点击下方名片关注本公众号

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官方公众号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