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几:梦在一九八〇

文摘   文化   2022-05-21 10:14   上海  

梦在一九八〇

 

没必要那么早醒来。虽然听到室外走廊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个声音在我内心顽强地咆哮。其实醒来更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明明看到有四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跟那个说着话,我却仍闭着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窗外传来油鸭的叫声,一开始像小狗惊吓后的尖叫,慢慢变成敲木鱼的声音,又疾又快,又像很远地方传来的打桩声,总之,不容拒绝地灌进耳朵来。那么天应该亮了吧。小鸊鷉,也就是油鸭,一般都在白天求偶的。

 

手机突然响了,我翻身从床柜上拿手机来接,拿不着。铃声响个不停。我使劲翻身起来,却一直够不着。突然,手机里传来呻吟声,好像是小电影里那种声音。我挣扎着爬起来,要关掉它。可是再怎么努力睁开眼睛,眼睛就是睁不开。而看到胸口上正蹲着蛙王,没有表情地看着我,像《星球大战》里面的贾巴,不叫,脖子随着呼吸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但始终没有出声。根本不像那天黄昏为了宣告领土主权而鸣叫个不停。我暗暗思忖,难道是我那天那样说它把它气的?

手机里的呻吟变成尖叫,穿过玻璃窗,向外面扩散,贴着湖面行进,让人心惊肉跳。蛙王仍然冷静地看着我,除了脖子一会儿粗一会儿细什么都没动,眼珠子也没动,但冷冷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可是蛙王,明白了吗?我想点头承认,却动不了,想开口认输,也说不出话。这蛙王到底给我施了什么魔法?小鸊鷉KE KE KE KE叫声更加响亮,只闻叫声,不闻逐水声。

 

沙发上坐着两个人,看上去是熟人,但叫不出名字,又变成四个人,也是熟人,坐在那里说话,一边说话一边看我,对小电影的声音毫无反应,仿佛还在笑我。蛙王不见了,我伸手去关手机,手仍动不了。我用力睁眼,突然,一只眼睁开了,还有一只眼也慢慢睁开,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日本和印尼的汤姆斯杯半决赛的第五场比赛,奈良冈功大吃力地抵御着鲁斯塔维托的一次次进攻,最后以17-21、11-21失利,印尼以总比分3:2进入决赛。一看时间,正是凌晨一点。小鸊鷉声无影无踪。手机静悄悄地在床头柜上充着电。

 

我揉揉发胀的脑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起来冲个澡,抓头皮时头皮没感到指肚紧贴皮肤的触感,好像隔着一层薄薄的油纸,头皮抓得不利索,感觉钝钝的,难道是因为变长的头发?我摇摇头不再思考。终于把脑袋冲轻一些,拿起手机,翻遍角角落落,没找到任何类似小电影的东西,之前听到的声音倒很迷人。奈良冈功大刚刚谢幕,蛙王似乎已经回到领地沉睡。曾经在大淀湖上看到过的小鸊鷉估计也浮在水面上睁着眼休息。而我,却被唤醒了。

做什么呢?袁枚的《随园食单》已经看了两遍了,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没耐心看。写诗吧!却横竖挤不出连贯的字来。我关上电视,屋里立刻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缝里露着细细的一条白光。一片静谧,类似于吱吱吱吱的声音都没有,没有风声,没有青蛙宣布主权,没有油鸭打情骂俏,整个一大块地方就像真空一样,除了一个胡思乱想的灵魂,什么都没留下。围棋的艺术不在于算法而在于感觉,当安井跟本因坊争斗的时候,呕血是因为感觉已经穷尽。难道,这是我做梦的艺术?


如此境地实属不料。以为是有人送饭到门口,却怎样也动弹不了,睁不开眼,却又看见蛙王蹲在胸口、一开始两个后来四个人坐在沙发上笑话我。听到的更离奇:油鸭KE KE KE KE不停地叫,手机里放荡的呻吟和尖叫。委实让人费解。真的睁开眼了,却是凌晨一点,离入睡刚过一个小时,而且睡意全无。好吧,越想越糊涂,算了。打开手机,跟着做腹肌塑形,出了点汗。看着像蛙王一样彭亨的肚子,羞愧万分,好歹做了上百组同样的动作,一点瘦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做完塑形,听收藏的姜育恒的歌,上次可以听十首,因版权原因现在只能听两首,而且不是我最喜欢的《归航》和《多年以后》。于是又找到童安格的,记得读中学时最喜欢他的《让生命等候》,每次都戴着耳机听到睡着,还是《让生命等候》,听着听着,发现缺少往日令人悸动的张力。我这是怎么了?是上世纪八〇年代已经离我很远吗?我一直认为能在那个年代成长是我最幸运的事啊。

 

我成长在八〇年代。一匹我叫它小黑的田园犬陪着我。有时候它会跑得很远,只要我大声唤一下“小黑”,它就会出现。在看不懂诗歌的时候,它就是我的慰籍。当遭遇一系列从前没有正常出现过的新生诗歌、小说、音乐、电影时,我迷惘、颤抖、激动,对此的渴望就像刚从窒息的地窖里出来吸到新鲜空气一样,深深地呼吸,热烈地寻找,贪婪地吸收。到现在我还认为出生成长在那个年代的人是最幸福的一代。八〇年代以其无比宽广的包容和真实让人性复苏、孩子归真,电影歌曲小说诗歌绘画戏剧遍地开花。八〇年代是一个纠错的年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八〇年代是类似于文艺复兴的年代,自由的思想不再被限制。

匆匆,太匆匆,过去的日子留不住青春的脚步。《青年报》的刊首寄语这样教我珍惜。九月,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金黄。《辽宁青年》的小诗一笺让我从心底生出浪漫。王洁实谢莉斯唱着欢快的《祝愿歌》,把我们带进过年的喜庆中。田野中的喇叭里响起苏小明的《妈妈,我们远航回来了》,让少年从此羡慕海魂衫。而广阔的田野中,乌黑的泥土被铁犁掀起,享受着冬的阳光,枯草如丝在微风中摇曳,朱泖河笔直地把拦路港和漕港河的水串起来,朱枫公路蜿蜒连接练塘和角里两个古镇。所有东西都如新生婴儿一样可爱。

 

有线广播点歌频道播放《三月里的小雨》、《成长的岁月》、《外面的世界》。金庸建造了武侠世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开启了动漫时代。苏联从阿富汗撤军,三剑客终于为千年老二荷兰在欧锦赛上正名,出走的陈冲主演的《末代皇帝》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诺贝尔文学奖一直把华人排除在外,直到二〇〇〇年。莫言的《红高粱家族》拍成了电影,而贾平凹也不再《浮躁》。


少年用暗号敲门,你说:请进吧,春天!尽管路还很泥泞,代销店里只有软硬两种糖果,甜蜜的滋味却再没有失去。楝树上的星天牛比构树上的桑天牛更加秀气。情窦初开从没有牵手的恋人在两个教室互相张望。晒谷场边的黑板墙上留着知识青年用粉笔画的雷锋头像,北方的同学穿着军大衣出入校园,谁也不懂时光的艺术,有些东西还在有些东西已经不见。常去朱家角、青浦、练塘的新华书店和各种书店、报亭寻觅武侠小说和磁带。甚至跑到松江中山路,买到一盒银霞的《单身贵族》。

是啊,这样的年代怎么会离我很远呢?也许,中年已不需要做梦,只要一个真实的自己。在人生短短的长河中,必然出现拥有和失去,唯有真实无法舍弃。蛙王的宣告主权和小鸊鷉叫着求偶无疑就是它们的真实表达。维特根斯坦说,“讲真话比起讲假话来,只有经常的有点微微的不舒服,就像喝苦咖啡比喝甜咖啡要困难些一样;可我的天性仍然强烈地倾向于撒谎。”想到这里,睡意袭来,我一下子跌入睡眠的深渊。

 

2022年5月21日凌晨

高几作文
在岁月中慢慢老去,于是有了一些感悟、收获和遐想。虽然文字拙劣,都是一字一句用心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