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几:大雪将至

文摘   2024-11-02 20:04   上海  
大雪将至

高几

2016年欧游时路过奥地利边陲小镇希菲尔德,满目阿尔卑斯山山地美景,疑入人间仙境。也接受卡夫卡、弗洛伊德,书橱里有《城堡》《梦的解析》等多种书籍。相比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卡夫卡的小说更加晦涩无法读通。当读到罗伯特·泽塔勒1的《Ein Ganzes Leben》时,想说,这是跟奥地利如仙境之美景又相匹配的文字。

《Ein Ganzes Leben》译作英语可以是《A Whole Life》,译作中文可以是《人这一生》,译者刘秋叶给了她一个更诗意的名字《大雪将至》。我以为,一来阿尔卑斯山区雪景使然,二来以雪灾之变寓意人生将尽之意罢。《大雪将至》作者罗伯特·泽塔勒,名不见经传,曾经做过演员,却以《大雪将至》闻名。《大雪将至》获得2016年布克国际奖终选短名单,这是获得圈内多数人认可的标志,跟韩江2因“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而获得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一样。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看了开头不忍释手一口气把小说读完的感受了。这就是《大雪将至》予我的魅力所在。她描绘了贫民安德里亚斯·艾格尔对别人来说毫无意义对每个生命个体来说值得尊重的一生。这一生不是传奇,却充满了对美好的向往对悲苦的宽宏对生命的理解对人性的礼赞。她平淡而不惊艳,她简洁又很充实。我深深沉浸在艾格尔的故事里,为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所服膺。周国平先生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爱的就是独一无二的生命。

艾格尔是个私生子,出生在寒冷的山区农村,从小被姨父胡贝特·康茨施托克尔领养,饱受其凌虐,一不小心就会被鞭打。还被打断一条腿成了瘸子。只有祖母阿娜尔会给他一个温暖的眼神,或说句“上帝保佑你”。以至于阿娜尔去世时他跑到“雄鹰崖”更远的地方,“找了一小块背阴的地方哭了一场”。十八岁那年,因为不小心打碎陶碗被康茨施托克尔命令把“鞭子拿出来泡到水里”,半小时后“把裤子脱下来”要打他时,他说,“你打我的话,我就杀了你”。从此他自由了。

不难看出,艾格尔是个善良的人。他把濒死的被人们叫做“羊角汉斯”的牧羊人约翰内丝·卡里史卡背下山,大声跟他说,“可不能现在就死啊。”在快到村子三百米的地方,“羊角汉斯”跑了,最终彻底消失在漫天风雪中,等再次出现,是四十年后被游客发现在滑雪道上方的冰川缝隙里。这让艾格尔很震惊,但他又随即想到,与在俄罗斯看到各种冰天雪地里狰狞痛苦的死去的人比,“羊角汉斯”看起来是幸福的。

艾格尔不是农民,一生做过很多短工,为比特尔曼公司建造、维护缆车索道花了很长时间。他一向很少上餐馆,除了一顿饭、一杯啤酒或烧酒,从来不会多要一点。有一次金岩羚羊客栈新来的女招待玛丽的衣褶轻轻触到了他上臂,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丝甜蜜的痛楚。当他二十九岁时租了一块贫地搭建了自己的屋子后,这曾经似有若无的痛楚竟比康茨施托克尔打的鞭痕还要深。即便被店主戳着胸膛告诫“不要招惹她”,他还是情不自禁做起了美好的梦。

他腼腆内向,不善与人交流。逃避与异性的任何接触。他建房子打地基时从地上捡石头扔进挖好的地沟,他给每块石头起名字,直到穷尽自己所知的名字。他的求婚行动堪称浪漫,即使他并没有那样去想。他以每人六十先令半升烧酒的代价请比特尔曼公司的十六个工友在山坡点燃煤油瓶,组成“献给你,玛丽”几个字,燃烧在夜里的山间。玛丽答应了他,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幸福和平静。

一场雪崩要了玛丽的命。艾格尔徒手在雪地里刨挖,刨到手指出血,也未能救出妻子,从此又孑然一身。他深深地思念着玛丽,他回忆她说话的旋律和音调,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大声对自己喊“哪怕至少给我留下她的声音啊!”战争爆发后,他被派到高加索山脉在岩石上打放炸药的洞孔。他不知道什么是前沿阵线,不知道为谁而战,没有质问任何事情,也没什么不满意。被俘后在俄罗斯伏罗希洛夫格勒八年,给亡妻写了一封信,他对他亲爱的玛丽说,“这里没有大山,天空比人能看到的还要辽阔,只是这里的寒冷很糟糕,但我不想抱怨,当我看星星的时候有些人已经僵硬地躺在雪地里了”,然后他把信埋进雪地里。

战争结束后,艾格尔回到村里。比特尔曼公司建造的缆车吸引了大量的游客来山里游玩。村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路宽了,各种颜色的小轿车多了,农民家里的鸡棚羊棚少了,代之以滑雪板和雪杖。他遇到了衰老的康茨施托克尔,对方跟他喊,“现在你能报仇了,现在你能打我了,来啊,打死我呀!”他走了。没有仇恨,仇恨就“像草茎上的小水珠一样,曾经顽固地附着住草茎,最终某个时刻突然从草叶上掉下去,渗进泥土里,或者蒸发在空气中,消失于无形。”

一次解救两位年迈老人走出深山后,艾格尔做了登山向导。他带着成批的游客走进他最熟悉的山里,攀登在克鲁福特尔山峰、卡尔莱特纳山峰和二号山峰。他沉默地走在最前面,留意着随时出现的危险,听着身后游客的喘息声。他不时把行动不灵便的女游客举起来渡过一条山间小溪,或者把她们拉上一个滑溜的山岩,或者把滑倒的她们迅速拉起来。除此之外,他没有长于一瞬间地碰过任何一个女人。以至于当金岩羚羊客栈的一个季节女工对着他耳朵说几句咸湿的话时,完全打乱了他的心理节奏。他在冰凉的山坡上踱了半个晚上沉重的步子。

并不是说艾格尔对爱情如何忠贞,他只是以为自己不了解女人,他觉得连玛丽他也不完全了解。他在电视里看到他一生中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格蕾丝·凯莉时,他的内心也被深深触动。而老教师安娜·霍勒尔的出现,至少在那个秋季的短短几天里,挑战过他想一个人度过余生的渴望。他对时间的混乱感知让他觉得在俄罗斯的八年好像并不比他和玛丽在一起的最后几天长。他的意识或灵魂经常游离身体之外,他“看到”了“寒冷的女人”,把她看成玛丽。“羊角汉斯”说,“寒冷的女人”就是死亡。

艾格尔最终和任何人一样,偶然来世,必然离世。他沧桑的一生中没有惊天伟业,甚至说是怯懦和卑微的。但他真实地活着,爱过,有过简单的梦想,偶尔也为欲望困扰,干净而且纯粹。和所有人一样,在他的一生中,怀有过梦想,其中一些实现了,一些被掠夺了,很多从来都无法实现。他从不沉溺于诱惑,不害怕死亡,想不起来从哪儿来,不知道去向何方。他可以说是完全“自由”的。当他看到温暖的太阳时,觉得很满意。

泽塔勒的每一个文字,每一个句子都那么平和、优雅,又带着特殊的力量,闪烁着普通人人性的光辉。他安静地、不带激情地叙述小人物所能承受的事,却让人情不自禁地走进去而被深深感动。人生如此艰困,却没有怨恨、没有怒火,从容完成丰满的一生。艾格尔不是《百年孤独》中的乌尔苏拉,但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在同一个世界上,演绎着简朴又有意义的人生故事。

正像小说中女教师霍勒尔说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经常都是孤独的”,孤独是(每个)人之常态。孤独其实是美丽的。

20241031夜

注释:

1.罗伯特·泽塔勒:男,1966年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做过演员和编剧,40岁时发表处女作《碧内和库尔特》,荣获2007年“布登布洛克之屋”新人奖。小说《大雪将至》荣获2011年德国格林美尔斯豪森奖,并入围2016年布克国际奖终选短名单。

2.韩江:女,1970年出生于韩国光州,1993年,以诗歌作品步入文坛,1994年开始小说写作。1999年,中篇小说《童佛》获得第25届韩国小说文学奖,2016年,小说《素食者》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亚洲作家,202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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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岁月中慢慢老去,于是有了一些感悟、收获和遐想。虽然文字拙劣,都是一字一句用心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