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淳·石臼湖·茅山
高几
这是一条奇妙的旅线，位于古丹阳湖区，现属苏南西部地区，与皖南东部地区接壤。没有规划，兴之所致，说走就走。两湖一山，固城湖、石臼湖、茅山，水光山色，其颜灼灼，莫不令仪。更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城充满居家日常的烟火味，生活的甜酸苦辣与市井忙杂交相辉映；望穿秋水的湖水能冲洗一下被甜酸苦辣填得满满的心胸；仙山有道，也有非道，物竞天择，道法自然，取舍仍是自己。
城市烟火也许不能解释何为慢城
高淳隶属南京。我曾在南京四年，爱好收集城市地图，花很多时间翻阅所藏地图，看祖国大好河山，看城市日新月异，也看到高淳在南京的南边，更靠近芜湖和宣城，在彩色的地图上不着色彩。多年之后，突然那里出产螃蟹了——也许一直就有也未可知——而且来势汹汹大有把阳澄湖打下去的意思，我开始关注这个盛产螃蟹的固城湖边小城。也有了一次没有规划的出行。
踏上高淳的土地，第一感觉像进入了九十年代末的青浦，一边是乱中有序的淳溪古镇一边是还未成型的新区。高淳老街周围几乎都是卖螃蟹的妇女，风尘仆仆、心急火燎。螃蟹一律被稻草一样的草沿着蟹壳捆扎一圈，体积立刻扩大。土菜馆里的食客一边叨唠着本地方言，一边急急如律令地砸吧着上了本地特色奖牌的青鱼尾。一百多米长的老街上游客众多，没有别于其他古镇之异。有一款鸭肠缠着鸭掌鸭心的鸭脚包跟螃蟹一样到处都是。毕竟南近宣城，就近取材特色美食。就像朱家角的红烧蹄髈一样，学得是周庄的万三蹄。
螃蟹似乎是这个小城的灵魂，打的是固城湖螃蟹的名号。从卖螃蟹的农妇那里得知，大量的螃蟹都是养在高淳802平方公里的蟹塘里的，固城湖里的数量并不多。也许就像阳澄湖里的洗澡蟹一样。但对于爱吃螃蟹的饕餮之徒来说，哪里的螃蟹都一样。事实上也是，全中国所有的螃蟹都叫中华绒螯蟹。据说养的最多的在苏北的洪泽湖里。
不知道是不是吃蟹看上去比较优雅和漫不经心，高淳被一个叫做国际慢城联盟的组织评选为国际慢城。慢在哪里让人糊里糊涂。街上拥挤的人群也好，急着卖蟹的农民也好，都看不出一点慢的意思，至少没看出我认为的慢。也许因为没有到慢城的核心区域，没有进入慢的状态吧。坐在固城湖堤上的四角亭里，一边吃螃蟹，一边喝咖啡，兴许称得上慢。“既慢在山水，也慢在历史，更慢在生活”这样的文字读起来可以算慢。
陌生的地方必定令人好奇，这是人们的“猎艳”心理。即便细细看来风土人情和生于彼长于彼的家乡并无不同，仍然因地名的不同而有所憧憬。保鲜期并不一定会长，却可以在某一刻填补情绪的某个空白。所以，慢城不慢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来没来过。就像旅行者一号去寻找地外文明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一样的东西在召唤着陌生的你我。
在高淳你看不到巍峨的大山，但有山，看不到浩瀚的大湖，也有湖。一方山水称不上钟灵毓秀，却也有独特的气质。有些人为慢城而来，有些人奔螃蟹而来。有人快乐，有人失望。从老街边农妇那里买来的螃蟹羸瘦得满腹黑水的失望跟买蟹时价廉物美的兴奋正好相抵。想起吃饭前犹豫要不要点昂贵的螃蟹时农家土菜馆老板娘说过的话，我店里的螃蟹跟外面的不一样，吃了就知道了。看来，老板娘是实在的。黄河路上的老板娘都没得比。
老街也好古镇也好，大体都那样。说不出看不出有哪些这样那样的不同，周庄、西塘、束河、北海珠海路……眼花缭乱之余的相同国产成色。它们的不同点确实说不上来，就像香港明星兼业余足坛名宿陈百祥评价中国足球一样：“欠了一点什么东西，说不上来，因为这个是无形的，道心、技术、天分要全部一起”。大概就是所谓的“气场”。
湖光水色永远是生命的传奇
从高淳出来，往南可以到宣城，往西可以去芜湖，我们选择往北走。因为在地图上看到了那座横亘于湖上的石臼湖特大桥。
沿着G235国道笔直向北，就到了石臼湖的南岸。石臼湖归属皖苏两省，大约有10个固城湖那般大，2015年建成的石臼湖特大桥将湖一分为二。沧海桑田的地质运动看似缓慢（这倒符合慢城的概念），实则分分秒秒都在进行。地表时而沦陷，时而崛起，反反复复扮演好峰和谷的角色。有时候造就的景观让人心潮澎湃而生悲壮的情绪，就像站在冰峰雪原无比空旷的草原上；有时候却缱绻旖旎触动心底最柔软的所在，就像看到石臼湖中满湖娇小可爱的黄花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
石臼湖因形似石臼而称，在中国大大小小无数湖中名不见经传，而“石臼渔歌”之盛景及龟山蛇山的传说只在当地流传。从空中看下去，石臼湖却像一个流着口水的胖娃娃。而同样由古丹阳湖分化的宣城南漪湖像一只长着巨大耳朵飞着的兔子。造物主也许就是会“双手互搏”的老顽童。
12.6公里长的石臼湖特大桥横贯石臼湖，处于南京地铁S9号线明觉站和团结圩站中间。据说，此两站之间被称为最美12公里，因为地铁横穿石臼湖，坐在窗边看湖面日落，就好像坐上了《千与千寻》的水上列车。跟日本江之岛线镰仓高校前站一样，因为《灌篮高手》被很多人前来打卡。12公里的湖上飞驰，想来确实别有情趣。看远山，看云，看湖中的野鸭、水鸟，看一望无际的水，伴随着机车的飞驰，委实妙趣横生，令人心生遐想。
石臼湖特大桥的南端桥逸就在乌龟山旁。乌龟山是个乌龟状土丘，面积大约十来亩地，形容憔悴。滩涂边有黑色的火山岩，严重怀疑曾经喷过岩浆。滩涂原始、粗糙，遍地长着益母草、苍耳、虉草；而石头缝隙里则是荔枝草、缪子草；榔榆、楝树、腺柳长在土坡上。虽然植物不很旺盛，但还是让乌龟小岛充满生机。除了两三个本地人在滩涂边钓鱼，没有人烟。穿黑色无袖衬衫的本地人热情地帮我们拍照，还指着东面远处的蛇岛说，那里真有条大白蛇，昼伏夜出，现在还有人看到过，应该成仙了。在人间，白蛇和狐狸一样，成仙的概率一贯较高。
同行是看《灌篮高手》听“五月天”的，自然对S9和荒芜的龟岛啧啧称赞。被称为石臼湖“三宝”的银鱼、野鸭和野生螃蟹不知躲在哪里，遍寻不着？正好，S9从特大桥驶过，短短三节车厢，看过去并没有特别，三秒钟后，却看出了复古的味道，真像动画片里的列车，画面停滞像刚刚起笔的潦草的铅笔画。把一个湖拦腰劈断的大桥很少见，但我们还有把整个海湾封起来的大桥，全赖“中国制造”把梦想变成现实。
从南向北从石臼湖特大桥的南端向北端驶去，果然风景格外不同，浅黑的云在湖上天际，湖中的堤坝、水草、浅滩在粼粼波光中渗透出原始美，抓虫逐鱼的黑色白色水鸟浅翔于湖面。真讨厌时间为何如此匆匆？石臼湖曾经是媲美于东方明珠太湖的浩瀚的古丹阳湖，如今一南一北与南漪湖遥遥相望。
12公里后，就到了石臼湖的北岸——溧水赵村。北岸滩涂上开满一枝黄花，人们在黄花丛中寻找出游的快乐。桥逸一口鱼塘一埭老屋，铁皮棚子的场地上摆着三张大圆桌，两张小方桌。一张小方桌上坐着两个人吃饭，一张小方桌上四个中年男人在掼蛋，七八个男男女女围在旁边看。不知啥时，在苏北、皖南一带开始流行掼蛋，还说什么“吃饭不掼蛋，等于没吃饭”。一个饭局两小时掼蛋，廿分钟吃饭。这倒有点符合慢城的精神。
最有问题的不是信仰而是信仰的偏题
吃了农家饭菜，我们再次出发，这次的目的地是茅山。已经订好茅山知青山庄的旅舍。跟浙北农村相比，苏南西部农村更有乡土气息，狭窄的公路从青锋村通过，房屋陈旧，人迹稀少，环境倒干净整洁。
茅山处于宁镇山脉南侧，从没有到过却对茅山道士有印象。后来想想大概因为与崂山道士发音相近之故。对崂山道士是深有印象的。异史氏揶揄王生吃不起苦，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故事再翻一下《聊斋》马上就记起来了。茅山真有道士，而且还是道家发轫地。
茅山原叫句曲山——跟《山海经》里面句餘山不知有无关系——汉代三兄弟茅盈茅固茅衷在此修道成仙，因此谓之茅山。（此为一说，还有很多说，不一一赘述。）山中有各种各样三茅真君、陶弘景、上清派、全真派的传说。《水浒》里开头就是龙虎山第三十代虚靖天师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禳瘟疫的事情，茅山、龙虎山、閤皂山当时同为道教三大符箓派；封神榜元始天尊、太乙真人共助武王灭殷；西游记更是佛道融合，如来与玉帝共事；“八仙”、济公的惩恶扬善、锄强扶弱等等，这些道教故事在民间津津乐道。灶王爷、财神等想来都是道教神仙。上茅九天上卿司命太元妙道冲虚圣佑真应真君茅盈被李唐、赵宋皇帝们封了地仙。即使道法通天，俗号还是要的。
道教派别众多，而且互有关联，所以上清派也好、正一派也好、全真派也好都以茅山为根据地。所以茅山自唐以来被誉为“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相传著名的三宫五观有好多宫观如今还健在。其中德祐观位于二茅峰，去那里时正好看到男女道士在做斋醮法事，有人吹奏、有人舞剑，装模作样为信徒禳灾祈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的电影有很多画符捉鬼、装神弄鬼的搞笑片，很乐人。如今茅山上的斋醮让人肃然起敬。
大茅峰、二茅峰、三茅峰以及整个茅山，除了金光闪闪的宫观和太上老君塑像，都笼罩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自古也是“渔樵不到处，麋鹿自成群”。还有“黄质黑章”的吊睛白额大虫，吊桶大小、雪花也似大蛇出没。自然生态如今无法复制，茅山现在是猕猴的天下。元代诗人吴全节这样评价二茅峰：
坛高青石古，峰小白云多。
乐奏仙君喜，茶香便客过。
神丹藏蕊笈，清露滴松萝。
路接金鳌背，四軿发浩歌。
如此写意，一不小心还能得道成仙，真不是盖的。
知青山庄坐落在二茅峰下，曾经是常州知青的营地，现在成为忆苦思甜的旅舍。我们到达时已近黄昏。院子里张挂着彩色的旗子条，朝西北方向望，可以看到大茅峰的九霄万福宫。旅舍里有三排宿舍，外观与当时知青营地差不多。室内装饰简单，能住。山庄旁边有一个水库，叫蟒蛇洞水库，因曾发现类似蟒蛇的洞穴而命名。波光粼粼，水色幽暗，似乎里面真有“尼斯湖”怪蛇藏着。当地土人神秘兮兮，告知夜里不要外出。问庄主庄主闭口不言，是为“天机不可泄露”？
陆续来了四辆车子，人不多，空旷的山庄出现几声人叫显得更加空旷。半夜，山风吹打老窗，吱吱、砰砰声不断，似有妖风“虎虎”地从屋顶遁过。隐隐传来磬、钟、铙钹的奏鸣，似在斋醮降魔。而窗前总像有人经过，或者有人扒在窗上窥探。一夜难以安宁。漆黑的夜里像有什么蠢蠢欲动，一俟东方渐动，立刻偃旗息鼓，明朗清新。也许，有道的地方就有魔。
2024年1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