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
高几
写在前面
当空客A330以三百码的速度腾空而起时，我们立刻在座位上打了个滚，然后像在去涠洲岛的渡轮上一样，一直漂着。对乘飞机有种莫名的恐惧，不知从何而来？也许是意识里面对某种失事方式的害怕？也许就是气流造成的神魂出窍的失重？总之，即使进食也未好转，只有闷着头看《FISHERMAN’S FRIENDS：ONE AND ALL》，一个渔民乐团未被埋没的故事。总算海南航司的空姐笑容可掬面目怡人，才甘风云中飘摇的感觉如饴。当A330后轮嗖地着陆在首都机场，失重晕眩的状态立刻缓解。北京已到。
A
2008奥运年我路过北京，走马观花，徜徉在王府井、天安门、三环，未识首都风采，留下了当时血气方刚的情绪。从小就在“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声中憧憬首善之地的美好。然而彼时西站还在修，游程中没有圆明园遗址，烤鸭也好、爆肚也好，都不如梁实秋的铁锅蛋和锅烧鸡。王府井人群熙熙攘攘，更多的是茯苓夹饼和蜜饯果脯。时值仲春，万寿山于濛濛烟雨中怀古，还没到郁达夫的秋，自不“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导游乐道的是煤山上吊死的崇祯和被投井的珍妃，几百年前的事情，好像正在他们眼前发生一样。
十五年后的奥运会开幕之日，和家人、亲朋又到北京。天没有十五年前那么蓝，灰灰的天空不是北方的样子，热而闷的天气更不是北方。前个星期，杜苏芮带去百年一遇的暴雨，把北京变得不同。正是立秋日，却没有秋的意思。二十四节气里面，似乎没有一个“立”是准的，立春见不到百花齐放，立秋自然也不是金风阵阵。
我们把住宿定在奥林匹克公园附近的五洲大酒店，希望能回顾十五年前的震撼。快到的时候，进入眼帘的都是北辰：北辰路、北辰皇冠酒店、北辰世纪中心，感觉进入了北辰地盘。“鸟巢”就在酒店近在咫尺的西侧，在北辰东路和北辰西路中间。感觉被北京欢迎了。然而，世事无法预料。在没有被询问或告知的情况下，我们一行全部被安排在酒店的残疾人用房，门上贴着残疾人标识，屋内有增强型门铃和无障碍设施，对正常人来说，相当不好使。虽经抗议得以调换，北京形象已经打折。而且，北京的市容也不友好，“水立方”的大门口、前门东大街的绿化带里、正义路的街心公园中有很多垃圾，不见人收拾，与想象中的京貌相差甚远。
好在姓刘的导游脾气不错，入行三十余年，不像十五年前年轻的李导天花乱坠。接下来的行程里有天安门、故宫、天坛、胡同、八达岭、颐和园、恭王府和奥体中心。我们屏息期待。
小鸟刚醒的时候，奥林匹克公园还没开门，我沿着包围着“鸟巢”、“水立方”、国家体育馆的北四环中路、北辰西路、国家体育场北路、北辰东路跑步，从房间里可以看到一角的“鸟巢”像个巨大的鸟巢筑在那里，空旷的奥林匹克公园跟天安门广场一样，令场所恐怖症的人望而生怯，这里就是孕育生命的“巢”和摇篮。和看大腹便便的李宁被吊着奔跑点燃火炬时的心情不同，也印证着此刻的“鸟巢”，在灰暗的晨曦中显得孤独。
开门后走进公园，依稀可辨奥运盛况的痕迹，奥林匹克塔上的五环在积云下仍熠熠生光。游人用手指打着V的姿势在十层楼高的“鸟巢”前拍照，“水立方”波光粼粼，好似鱼儿在游动。
“鸟巢”里面传出来架子鼓的声音，沉闷而有穿透力，好像预示着某场演出。果然，正是薛之谦北京演唱会“天外来物”的彩排。在歌手里面，薛之谦以沉稳无花边不失沪上风格。
十五年前的大脚印，朝“鸟巢”而来，离“鸟巢”而去。
B
北京历来是北方重镇，燕、蓟、幽反反复复，都是她。在金主完颜亮时始作都城，被称为中都。完颜亮虽然变态，却文武双全。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这首词，正是完颜亮的《念奴娇·咏雪》，与“北国风光”同样气势如虹。
后来，忽必烈在毁于战火的中都东北面修建状如棋盘的大都城，时称元大都。贵族功臣悉受封地以为第宅，宅与宅之间、院与院之间就形成了著名的北京胡同。胡同一词，出自蒙古语，意思“水井”，意为生活聚集地（逐水而居）。没到过北京的时候，觉得胡同就像上海的弄堂，其实非然。胡同更像街道，不仅商铺林立，更可以开得进汽车。元大都规定：宽九米的叫胡同，这已经是四车道的马路了。
胡同还有胡同文化，在钟鼓楼北张旺胡同的一个小屋内，六十八岁的文化传播者给我们讲关于宫里用的保温袋、热水瓶的前世今生、糖葫芦怎么叫卖等胡同文化，讲者有心，听者无意，始终觉得这些东西算不上胡同文化。导游一般都喜欢讲八大胡同的风月故事，风月里面可能藏着忠贞，比如蔡将军之小凤仙。
导游带我们从前海西路坐黄包车前往后海，后海边的“烈火凤凰”、“银海轩”里传出音乐和歌声，客人不多。“阁楼”（这名字令人浮想联翩）、“听月”都掩着门，不知道夜晚的情形，听说北海酒吧两条街经历三年疫情已基本偃旗息鼓，也看不见能重振的迹象。街道三四米宽，树不高。姑娘们在后海边的树阴下吸烟。黄包车一辆一辆从身边骑过，车夫揽着客。后海里的水清澈见底，有人在里面游泳，没人出来管。就像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中提到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北平一样，这里有相对自由的空气。
前海后海积水潭总称什刹海，原意湖边有十座寺庙。我却联想到最近风头正劲的《罗刹海市》，异史氏说“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刀郎唱“生儿维特根斯坦……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到底是谁的问题？没人能给出答案。
恭王府在什刹海，里面人群摩肩接踵，虽然贵为清朝规模最大的王府，要轻快地转个身颇有难度。大学士和珅曾经住在这里，彼时应该叫和府。府内各种摆设、器物仅次于皇宫，有皇宫有的皇帝专用楠木家具，还有连皇宫都没有的室内私家大戏楼，据说和珅因此获死罪。不知道戏楼上有没有演过著名的《牡丹亭》。上海申园在夜晚灯光秀时，会演一段《牡丹亭》，唱句寥寥，但柳梦梅和杜丽娘在灯影下婆娑的情景甚美。
以四柱为一间来数的话，恭王府中百来间房有的。银安殿檐角有七个垂脊兽，比不得太和殿檐角的十个。其实不管多少，都不见得能消灾灭祸。府内有玄烨亲写的福字，如仙来之笔，喻多才多子多田多寿多福，引得信客纷纷上去摩挲，只要沾得一点福气自是受用无穷。垂脊兽也好，摸福也好，求得的是心安。
曹寅也曾活跃在什刹海，有人说他孙子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就发生在恭王府，虽然无法考证，但足以让“红粉”们挤破头去探究。
想芙蓉，湖上悠悠。红衣浪迹，卧看桃叶送兰舟。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
“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纳兰容若写出了清丽韵远的什刹海风情，让信步前海、后海而行成为一种享受。
在七宝老街一样的烟袋斜街，有一家“沪上阿姨”，上海奶茶到底杀进京城了。
C
曾经听说在空间站里唯一能看到的地球上的建筑是万里长城，后来，辟谣了。尽管如此，万里长城的雄伟险峻是事实，跟太空里的空间站一样，都是人类的奇迹。在北戴河，我看过山海关和老龙头，而且滋生出某种悲壮的情绪，“突然想到燕长城、赵长城、秦长城，那种无法消受的沧桑和积淀，一定会让我热泪盈眶”。
从“鸟巢”迤逦往北一个多小时车程，经过居庸关，进入延庆，就到了闻名中外的八达岭。但是，到了八达岭，看到燕地长城，却失去了爬上去的勇气，斜坡突然让人失重，密密麻麻的人头在城墙上移动，看不到城墙的本来面目。好汉坡笼罩在雾气中。来回六分钟缆车，经过的是看不到城墙的地方，只能自拍取乐。导游说得对，看八达岭不如看慕田峪、司马台，甚至连居庸关都有人少的好处。不过，不到长城非好汉好像说的就是八达岭。
跟老龙头一样，八达岭建于明朝。何以叫八达岭，说法不一。最能接受的是四通八达之意。这与它防御外敌的姿态多少有些不符。就像戚继光建老龙头是为了防御倭寇一样。海岸线连绵几千公里，倭客哪里不能爬上岸？所以，我认为，老龙头连接山海关的真正意义是“万里长城是从大海开始的”。
中都时期的刘迎写过长诗《晚到八达岭，达旦乃上》。
车马两山间，上下数百里。萦纡来不断，奕奕似流水。鲸形曲腰膂，蛇势长首尾。我车从其间，摇兀如病齿。推前挽复后，进寸退还咫。息心固安分，尚气或被指。徐趋自循辙，躁进应覆轨。行行非我令，柅亦岂吾使。倦仆困号呼，疲牛苦鞭箠。紞如五更鼓，相庆得戾止。归来幸无恙，喘汗正如洗。何以慰此劳，村醅正浮蚁。
说的是八达岭的险峻和出入的艰难，不过只需“村醅正浮蚁”，所有艰辛都不足为惧了。这个见识，古今中外莫不相同。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物质上的中国跟精神中的中国都足以让我们自信，万里长城不管她原来的用途，都是我们的GREAT WALL。看或不看，上或不上，她都在那里。她巨龙一样横亘在北方的崇山峻岭之间，她永远都在。
八达岭下来，就到慈禧太后的颐和园，位置在原来的清漪园。圆明园和清漪园被烧了以后，慈禧重建了颐和园，作为理政、消遣的场所。园中有湖有山，湖为昆明湖、山是万寿山，很有江南园林的味道。颐和园还是人多，昆明湖上吹来的风没有缓解湿热。颐和园得以重建是我们的运气，雕梁画栋、缤纷彩绘直观入眼，不用想象。而圆明园的废墟只能让人追忆和无从追忆曾经的样子和其它。这次，又没有去看圆明园遗址，突然忘了去看。
在壮美的自然景色前面筑一道墙，美已经不成其为美。
D
朱棣称帝后，北京才有了北京这个名儿。明清两朝称首都为京师，自此五百四十三年，北京一直被叫做京师。北京不像随州一样把炎帝甚至明玉珍搬出来打造帝都，她自有她的底气。
到北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天安门广场，位于正阳门和天安门之间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广场。她已经成为首都的、中国的标志性场地，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地位。进广场要预约，但广场还是人山人海。人们像云朵一样一团一团分布在广场上，有的摆着姿势拍照，有的坐在地上研究手机。年轻一代对历史缺乏积淀，所以都很冷静，没有表现出我们的疑似凝重和欣喜若狂。
广场的北面是天安门，再北面是紫禁城。紫禁城也叫故宫博物院，于1420年建成，几经焚毁修缮，如今成为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木质结构古建筑群。因为限流的原因，我们从东华门绕道午门进去。
在紫禁城中行走，即使人多，也感觉到那种威严、庞大和亦真亦假的不可一世。高大的宫殿、城墙和宫门，映衬着所有人的渺小。据说里面有大小宫殿七十余座、大小房间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而且在这个占地七十二万平方米的紫禁城里，发生过不知多少的血案、秘闻、神鬼故事。曾经住在里面的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体验？
那年头也没多少人能做到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特别是宫里的事，一旦知晓即能成为某种身份的象征，所以比起清吟小班乃至窑子的风月故事，自然更为“百晓生”们追捧。
保和殿后有一块丹陛石，导游说单从房山运来就由数万劳工用了二十八天的时间，开采的话花的时间更是乘数级的。皇帝都好大喜功，南京阳山碑材也是永乐君的杰作，那里至今留着一个采石工人埋骨之地的坟头村。
御花园中立着一块巨大的嶙峋皱透的太湖石山，还有奇花异树，却感觉逼仄压抑。也许因人而异，但被囿于其中实在难以排遣负能。神武门外天地大，护城河却要五十二米宽。景山公园在护城河外，登高而望，紫禁城就像画的那样，辽阔、森严、顽固。“天有紫微宫，上帝之所居。王者立宫，象而为之”。黄河底有石人、鱼腹中有绸帕，“天下反”、“陈胜王”。皇帝自诩天子，起义者莫不称天意，治理之道自古就是如此。
在《北京法源寺》里，谭梁跟商鞅韩非子一样，都在法海探索真源，都担以法治国为己任，异曲同工于BORN IN BEIJING的小波。
天坛公园里三千五百多株百年苍松翠柏与周围六万多株树及祈年殿、圜丘坛、皇穹宇等建筑“天人协和”。“‘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与其说心灵寄托，不如说缺乏科学，但祭天祈福期盼好收成多少包含着“民贵”的意愿。高秋之次日，秋并不高。三音石好像没调好角度，而捂着耳朵搁在滚烫的回音壁上的人们，也露出迷茫的表情。
紧抱生我育我的泥土，自会让我自在呼吸。
后记
任何旅程都离不开美食。东来顺的涮羊肉、全聚德的北京烤鸭、牛栏山的二锅头名声在外。但在现在这个美食多元年代，纯正属于一个地域的美食已经很少。川菜、粤菜、本帮菜已经在全球遍地开花，到哪里都吃得到。豆汁、炒肝、爆肚可算纯正，但难以称之为大雅美食。所以此次北京之旅，没有遇到神来之韵的美食，不能不说是遗憾。
2023.08.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