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石者|王家增:我们始终没有离开东北

文化   2024-09-23 19:18   中国台湾  


前言

Preface


东北人幽默,可东北并不幽默。“东北”不仅是一片区域,更是一面浓缩了时间与空间的镜子,映照出大时代下普通人的命运。携带“东北基因”的艺术作品很容易辨认,因为它们的创作者曾拥有一份共同的记忆:他们对“寒冷”的描述过分敏锐,对命运的无常相对释然,王家增便是其中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工业记忆获得了新的诠释,不再只是历史的某一段落,而是一种值得被重新审视的文化痕迹。他的作品透过钢铁与废墟,为这片坚实又辽阔的土地留下无声的赞歌。


本期【掷石者】我们邀请到著名当代艺术家王家增,他生于中国东北沈阳,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并曾在该校任教,现为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王家增的艺术创作跨越了版画、架上绘画、装置艺术等多个领域,以其独特的表现主义风格和对东北文化的深刻理解,在中国当代艺术界独树一帜。王家增的作品通过对时间、空间以及材料的深入探讨,展现了现代社会中的命运与存在问题,同时也为中国当代艺术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和方向。








Talk and

Talk


对谈者

艺文力EACH & 王家增









EACH:在东北,曾经的工业基地不仅铸造了钢铁,也锻造出无数人的生活轨迹与精神世界。如今这些厂房和机器早已锈迹斑斑,甚至成为了一种代表过去的景观。而对于东北人王家增来说,工业带给他的记忆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掩埋,他的艺术创作正根植于这片曾经喧嚣、如今沉寂的土地。



王:我出生、成长在沈阳铁西区,可以说我是亲身经历了这片工业区的变迁,感受它在时代的波峰浪谷之间的浮沉,工业的元素也一直贯穿我的生命轨迹,所以我的创作,尤其是《车间》、《工业日记》、《城迹1》系列,有很强烈的自我代入感,是自我经验的直觉式表达。我的思绪在大工业时代的压迫感与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的荒芜萧瑟中游移,有种“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的断裂感。那些发生在21世纪前后的地震般的变动,似乎是一种时间的加速,对这个区域空间和个人经验形成了瞬间的碾压。尘埃落定,余波的震颤却一直掩埋在废墟之下,寂寥和凝滞依然在现实中弥漫。这些历史性的经验,使我在创作中持有一种“瞻前顾后”的态度,“以东北作为方法”去理解关于时间的现代性意义。



车间NO.19,47x69cm,铜版,1997年





EACH:他是一个不断“回头看”的人,从他童年的记忆到青年时期的经历,钢铁、废料与庞大的工业结构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成为了他艺术创作的核心主题。在他的作品中,坚固的钢铁和铝材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意义。它们被挤压、锤炼、扭曲,与柔韧的纸张相结合,构成一种独特的张力。



王:工业材料对我来说有一种独特的亲切感,它们坚固而单纯,是现代性之强悍的象征,代表着一种不会被磨灭的希望和意志。但同时,我又亲眼见过那么多铁被腐蚀,成为废料,成为废墟。对于稳定性的渴望,以及对于坚固的东西终会烟消云散的命运感的叹息,两者在铁身上融合起来,成为了铁的独特寓言。因此,这些工业元素不仅仅是物质存在的遗迹,更是命运的象征,代表着人类在现代性进程中所经历的无常与变化。



我们走在大路上,63x48cm,铜版,1999年


谁拿走了他的思想,50x85cm,铜版,2003年



但最终选择用哪种材料去完成一件作品,则基于我对作品的想象。钢铁的确是我比较熟悉的材料,在24岁之前,我已经有了八年的工厂工作经历,熟悉板材从原料到成品的过程。在我2018年之前的作品,虽然没有直接应用金属材料,但我的作品一直是在表达对工业文明进程的反思。



无名之地NO.13,195×195cm,纸上丙烯,2018年



2017年暑假,我回沈阳探亲,路过城郊的一家废旧钢材市场,看到各种废弃金属制品经过挤压堆积在一起,我觉得有种莫名的视觉和精神冲击。当时我买下了一些大件的废铁板,尝试做了第一批金属作品。



王家增与赵彦忠于沈阳采风,2017年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在边界地区的小村子里发现了当地特有的手工造纸,纸的原料很有特色,耐久不坏,我就在当地驻留了段时间,亲自做了一些纸,回北京后就做了些纸上综合材料作品。柔软的纸张可以塑造更为丰富而细微的曲线,同时在颜料及辅材的浸润之下,逐渐变得坚韧,犹如蜕变与重生,有了一种刚强的性格。



无名之地NO.14,195×195cm,纸上丙烯,2018年





EACH:在这片工业废墟之上,王家增的艺术不再是个人情感的宣泄,无力与悲壮交织,塑造了作品中的精神内核,使得残破的物件超越了时间,成为对人类命运的永恒隐喻。他不断试图留住时间,把命运藏在金属的褶皱中,埋在材料的痕迹里。



王:我希望能透过金属褶皱形成的内部,让观看的人仿佛可以看到被记录下来的时间的空间轨迹,进而窥见生命的凝结。



物的褶皱NO.85,162x122cm,手工纸、木板、丙烯 2022年



这说的其实是一个创造的概念,让难以被界定的对时间的内在体验外部化为可以被他者感知的物理空间上的“褶皱”。比如我们本身能感知到的时间总是很个人的,很具体的,但是当我们将个体时间空间化之后,它就成为了一种可以被分享、被观看、被保存、或者被毁灭的外在化了的事物。



物的褶皱NO.86,162x122cm,手工纸、木板、丙烯 ,2022年



这种空间性使生命以一种外在于自身的方式存在,所以它是生命的凝结,和生命本身依旧存在差异,但是内在生命、经验与外部化了的生命的痕迹的关联是我很感兴趣的主体。



物的褶皱NO.84,250x170x80cm,铁、铝、不锈钢2020年,今日美术馆展场





EACH:王家增的作品中经常出现数字的元素,这些数字并非偶然,而是他多年来在工厂工作的记忆残影。这些数字不仅是视觉上的符号,更是对社会和个人存在状态的深刻隐喻。



王:数字最早出现在我的系列作品《工业日记》中,在场景中、在物件上都会有一些数字出现,在当时这可能是我在创作中的下意识反应。上大学之前,我曾经在工厂工作八年,也就是16岁到24岁的时光。工厂工具箱、储物柜都有那种斑驳的数字,它们对应着我或者他,数字后面就是一个人微小的私域。在《工业日记》系列中,画面会经常并置一些类似装废料的盒子,它们是被编码的、模式化的,置于其中的人面目模糊、彼此隔绝、无法逃逸。



工业日记NO.107,200x140cm,布面丙烯,2006年



在后续的作品,如《城迹》系列中,我会有意识地去用或随机或规律的数字给废墟、游荡的动物打下标记,在它们清晰裸露自身的时刻,被数字封印。这或许也是现代人面对现实和自身时所感受到的矛盾与错乱。



物的褶皱NO.38,90x120cm,手工纸、墨、丙烯,2019年



我想起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塔洛》,塔洛与派出所长有一段对话:“有了身份证去城里别人才知道你是谁,不然谁知道你是谁”,“我知道我是谁不就行了吗?别人没必要知道啊”。编码置于我们自身之上。



城迹NO.2-16,360x220cm,瓦楞纸、木板、丙烯,2024年





EACH:在一切坚固之物烟消云散后,唯有那些无法触摸的记忆与情感,才是真正无法被磨灭的存在。王家增不仅是在追溯命运,更是在试图呈现一个深刻的东北,一个超越表面叙事的、更具复杂性和丰富内涵的东北。在他的作品中,时间被物质化,命运被形象化,那些过往的辉煌和沧桑被凝结在金属的褶皱中,成为了对历史和生命的见证。



王:新世纪后,随着东北经济的衰落、文化的失语,一些“刻板化”的东北想象与现实是有错位的。遮蔽掉了东北的丰富性及其发展的来龙去脉。



工业日记NO.309,300x600cm,布面丙烯,2011年








EACH:对时间与命运的追溯与探索也影响着王家增对东北这片土地的理解与表达。这片辽阔的黑土地,不仅滋养着丰富的物产,为东北撑起了钢铁骨架,文化艺术也得到了源源不断的滋养。过去的观众曾笼统地将创作内容分为三种方向:“黑土地”叙事,以赵本山为代表,强调东北的农耕文化与乡土情怀;“匪”文化叙事,以“闯关东”为典型,展现了东北人面对困境时的坚韧与勇气;“工业文化”的叙事,这种叙事常 出现在文学作品和艺术创作当中,成为是理解东北现代性转型的关键。



王:这个所谓的三种方向可能是当今大众传播语境下的放大效应,遮蔽掉了东北的丰富性及其发展的来龙去脉。新世纪后,随着东北经济的衰落、文化的失语,一些“刻板化”的东北想象与现实是有错位的。黑土地是广阔的东北平原,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这片土地发生了太多的故事,就像闯关东,它是丰富的一代代“流人”、“流民”、“移民”史。东北,或者称关外、关东,从地理和文化传统上似乎意味着一种边缘,可是纵观20世纪,东北塑造了现代中国的重要图景,从地理和文化上都是中国现代经验的汇聚点。



沈阳五三工厂,前身为辽宁迫击炮厂,始建于1926年


工业日记NO.8,140x200cm,布面油画,2005年



就像沈阳,上世纪初20年代末它是东亚最大的工业城市,49年后重工业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位置令其成为共和国长子,在21世纪前后经济转型期走向衰败。工业城市在历史性的现代化进程中的起伏,在社会政治经济生活所处的位置,使“工业文化”叙事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和状态。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下,彰显和遮蔽是动态的。





EACH:这些工业符号曾代表着东北的辉煌,如今却成为一片废墟,而王家增正是通过这些符号,传递出东北大工业的悲壮气氛。从鲁迅美术学院(以下简称“鲁美”)走出来王家增也始终未曾在作品中离开东北的文化环境。鲁美在东北艺术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984年的第六届全国美展上,东北油画家在沈阳的亮相极大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热情,也为其在85新潮中的表现奠定了基础。作为中国艺术史上重要的转折点,“85美术新潮”标志着中国艺术走向现代主义的开端。鲁美也在其中培养了许多具有创新精神的艺术家,王家增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启他的艺术之旅。



王:我16岁到沈阳铝材厂工作,24岁考入鲁迅美术学院,大概1987年,读了5年版画专业后又留校任教。那段时光真是很开心。



王家增(中)于鲁迅美术学院读书时期


车间NO.1,37x42.5cm,铜版,1992年(王家增毕业创作作品即最早版画作品)



吸收了很多新鲜的东西——新的图式、新的流派、新的观念、新的技术、新的媒介等等。那个时期应该是中国美术史上很重要的一段,星星画会、新潮美术对一个学生的确是有些刺激。我特别喜欢门采尔、康勃夫的素描,克勒惠支、鲁奥、贝克曼、迪克斯的画以及后来的新表现的作品我也挺喜欢的。新鲜的、不同的东西的确能够修正和充实记忆中不断叠加的影像,能够触发新的创作灵感和想法,但我总想探入表层之后更深的内里,想抓住倏忽表情下的动因。



王家增(中)于鲁迅美术学院任教时期





EACH:在浓厚的艺术氛围中,东北油画作品中的表现性元素逐渐凸显。东北油画家们开始探索更具力量感的表现性语言,从早期对西方现代艺术的广泛吸收,到对地域性的重新聚焦,具有东北独特风格的表现性油画已然成为该地域文化的标志,展现出强大的内在驱动力和文化影响力。在这样的艺术氛围熏陶下,王家增不断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穿梭,逐渐形成了独具个性的创作风格。



王:这一阶段的作品我觉得自己依然是置身于工厂内部的情境,设置具体又主观的工业物像,试图去表现人的状态。2006年后,我的创作视野在拉开,就像广角镜头,铁西区成了一个点或者说成了隐秘的内核和线索。我站在更远的时空距离去看城市的变化,工厂搬到郊外,形成新的更现代化的工业区,城市由一个个类似的商圈和居民区组成。在废墟之上重建新的城市,我们的生活似乎进入了另一条轨道和节奏。但在庸常的奔忙中,我们隐隐地感觉到被更强大的物质的力量和秩序所控制和压抑,我们似乎没有得到更大的自由和身心的愉悦。在急促的生活和轻飘的内心之间,我似乎还会捕捉到曾经熟悉的气味和脉动。



工业日记NO.36,140x200cm,布面油画,2006年



这段时期的作品是后“工业日记”系列和“城迹”系列,苍茫的大背景、孤独寂寥的楼群、堆积的工业遗迹、还有更加虚化和渺小的人,是对后工业文明进程中,对人的异化的一些思考。



城迹NO.60,200x200cm,布面丙烯,2015年





EACH:王家增的艺术创作深受表现主义的影响,特别是德国表现主义。作为20世纪初在德国兴起的一场艺术思潮,表现主义以其强烈的主观性和情感化的表达方式,揭示了工业化和社会动荡对人类心灵的冲击。从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上看,德国与中国东北地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这使得东北的艺术创作与表现主义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联系与共鸣,对于时常生活在寒冷环境和工业氛围里的东北人来说,“表现性”的语言或许是潜意识里的一种选择。在王家增的作品中,表现主义不仅是情感的直接展现,更是对东北社会变迁和现代性转型的深刻回应。



“语言的边界:中国艺术展”展览现场,2023年


城迹NO.2-1,180x120cmx5, 瓦楞纸、木板、丙烯,2023年








EACH:王家增的作品以深刻的地域性和现代性,展示了东北文化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转型与发展。同时,他的创作也为中国当代艺术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和方向。在他的艺术实践中,除了对“时间”的思考外,关于“空间”的思考也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版画出身的他将获得的训练应用到架上绘画和装置艺术中,融合雕塑、绘画、装置等多种元素,创造出充满凝重感的艺术作品,在不断的挑战和突破自我中,延续着他的创作生命。



王:版画的训练对我的影响很大。中国很多的当代艺术家像方力钧、徐冰、刘炜、宋永红、邱志杰等都是学版画出身。搞版画的更注重构图能力,对画面经营能力的培养,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控制能力。版画是一种综合性的艺术,本身具有一定的材料感,铜版、石版、木版,以及对纸张的要求,对肌理的要求,对板材的要求都是很讲究的,必须要亲自手工制作。媒介的间接转述性,要求版画家具有较强的驾驭材料、运用技术、组织画面和表达观念的能力。其实版画既可以是独立的存在,也可以是所有绘画的基础,可以往设计去发展,也可以往油画去发展,也可以往装置走。在近些年有关版画的研讨会较多对版画的概念与外延的话题进行探讨,拓展到整个大的艺术概念上。我们现在美术学院的学科区分过于明确了,国画、油画、版画、雕塑相对都比较独立,各自为阵,相互之间缺少一个融会贯通的过程。



第七届·上海铜版画展现场,由左至右:陈旭海、徐宝中、卢治平、王家增、王连敏





EACH:在推动全国八大美院版画交流会的过程中,王家增不仅促进了各大美术院校之间的艺术交流,也为中国版画艺术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在他看来,版画艺术不仅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还可以作为所有绘画形式的基础,甚至可以延展到设计、油画、装置等多个领域。



王:2012年我从鲁迅美术学院调到人民大学工作,人大艺术学院那时还没有版画工作室。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希望能建一个小而精但能打破美院固有专业壁垒的、开放性的工作室。邀请大家来,主要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同时探讨新型工作室的可能性。至于说到对中国版画艺术的作用或意义之类,现在看来可能没有吧。迄今我们的版画工作室也十几年了,我觉得比较好的是,我们营造出了相对宽松的工作、学习氛围,不同专业背景、不同国籍的艺术家、学者、学生在这里交汇,师生们会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王家增与学生们在人民大学版画工作室


王家增与学生们在其工作室





EACH:王家增不仅在版画领域中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他的教学风格也同样独特。他注重创造一个轻松、开放的学习环境,鼓励学生在自由讨论中发现自己的创作方向。对他来说,教学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是与学生们共同探索艺术与自我。此外,王家增还与学生们一起积极参与公益事业,比如凉山艺术支教项目。



王:我很喜欢和学生聊天。现在的学生可能更沉默、礼貌,相处有距离感,相较于面对面的交流,更喜欢虚拟的世界。他们身上背负太多了,考研、找实习、找工作,现实的压力,不明的前路。所以我的研究生和本科高年级课程尽量安排在版画工作室,采用研讨的形式,形成一个开放讨论、交流思想的空间,没有选课的学生也可以来。



王家增在人民大学的课堂中



每个学生就自己的作品或某个感兴趣的选题与其他人进行交流、讨论、辩论。提问与探究,面向艺术也面向自我,去找到一些能让自己笃定些的东西。凉山艺术支教项目一直在做。目前,主要是在由爱慕集团援建的几所凉山学校中进行。不仅我们工作室的师生在参与,这两年音乐系的师生也加入了。学期中,主要是每周一次的线上授课,在假期,则是线下课程及游学活动。



王家增于人民大学版画工作室小院工作照





EACH:东北可能不够乐观,但东北人总是乐观的,这份乐观与豁达在王家增的身上尤为明显。尽管工业文明在时间的洪流中逐渐退场,尽管表现主义传递的情绪有时沉重,但他深知,东北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情感归属,他的创作始终在寻找那根植于东北文化中的力量与希望。或许每一个从东北走出去的创作者都会有相似的感受,那份集体记忆的牵绊,就是带在身上的一把黑色泥土,走多远,都没有真正的离开。












出品人:汪莎

责任编辑:王艺蓉

撰文&采访:陈箫音

 设计:阿怪、Particle

排版:SakuraMeng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艺文力
研究与实践「人文艺术与时代精神」在当下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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