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杭州首展｜云淡风轻，找回东方的时间感

我来西湖其实一直会想到母亲，最早跟我讲西湖的是我母亲。当时我还不太识字，我妈妈常常在买完菜回来后，用讲故事的方法诱惑我跟她一起择菜。从那个时候起，我记住了西湖和《白蛇传》。我妈妈没有来过西湖，可是我想她跟所有没有来过西湖的人一样，都有一个西湖的故事。

我好几次来西湖，我觉得这个地方的风景我来过。什么时候来过，仿佛是记忆，仿佛也不是记忆，觉得好奇特。春未夏初躺在柳浪闻莺躺那边睡一个觉，感觉到所有的黄莺鸟都在叫，它们把你带到一个非常美的听觉的世界。

到了曲院风荷（南宋时称“麯院荷风”），因为麯院是南宋官方酿酒的地方。我们可以想到夏天热浪带着酒香扑鼻，带着荷花香的风吹在身上，又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嗅觉经验。

西湖跟好多的文化连接在一起。所有该来西湖的人都来了。唐朝的白居易，宋朝的苏东坡，一直到明朝，到近代，马一孚来了，黄宾虹来了，弘一大师来了。我特别感动的是，今天走在苏堤春晓上，我觉得那不只是一项水利工程，是一个伟大的艺术作品。

我说的该来的人都来了，是指他们真的爱这个地方。这个风景里面一直有一个人文的传承，而这个人文的传承恐怕是西湖最应该骄傲的部分。它跟我们讲的强盛衰败无关，是一种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从字面上看，是某一天你觉得天空的云淡淡薄薄的，吹在身上的风轻柔和煦，这种“云淡风轻“是讲风情。可是我们也会说，一个人好了不起，在一个这么混乱的时代，在一个这么混乱的事情当中，把事情处理得云淡风轻。这个时候讲“云淡风轻”就不是风情，应该是一个人的心境。我们有时候可以把小事夸大到好像要天崩地裂，也有人有一种智慧，可以把非常危机的事情处理到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的智慧是在知道赢或输之外，还有一个人自己的品格。不去竞争输赢的时候，是不是就比较容易做到云淡风轻?我每次来杭州，都会到虎跑寺。拜一拜弘一大师，拜一拜他的塔身。拜一拜他断食的破床破席，一件补了又补的僧衣。一个经历过所有繁华的人决定出家，我想他要为自己的生命找一个他自己觉得可以的“应云何住”：我要怎么安顿我自己？如果在所有的繁华都经历过后，我都没有安顿我自己，那我能不能回到一个很简单的方式去安顿自己?那个时候大概真的云淡风轻了。可是也不能强求，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追求。

西方的单点透视独霸五百年，到塞尚才被质疑。我们也因为学习西方，把那个「框」叫「黄金比例」。长久以来，我们的视觉被封锁在狭窄的「框」里，不再能海阔天空。

有一年的旧历除夕，和几位朋友，约好不带相机，用自己真实的视觉游走西湖。因为没有相机，视觉自由了，可以随水流飘荡，看山看水，一带长长的苏堤，一带长长的白堤，在相机里很难完整看到线的延续。白堤、苏堤是线，三罈印月，水面上三个小小的点。

视觉可以被解放，在西湖，读懂了南宋夏圭的「溪山清远」，「清」「远」都是墨色，是「水」的渲染，不是「油」的堆栈。在西湖，视觉解放了，懂得了东方「立轴」的上下移动视点，「长卷」必须像电影一样浏览，都不愿意受「框」的限制。

传统东方的风景画叫「山水」，山高水长，如何用一个人类自我意识的「框」限制住?观看长卷，在收放之间，右手是时间的过去，左手是时间的未来，这是一个非常东方的视觉经验。西湖完全是长卷的风景。在西湖，你比任何人更有条件知道长卷为什么在这里产生，为什么南宋发展出了大量的长卷。这个长卷有它自己产生的一个背景。

我不确定我们的那种观看方式是否还能找回来，可我一直有一个梦想，能够像在明月楼这样的空间，我们重新感觉到手卷。我觉得明月楼是一个可以找回东方时间感的美学空间。我相信是一个重新的思考。

明月楼与西湖离得近，几乎可以说是咫尺之遥。但明月楼有一个特点，它并不与西湖直接相对，而是隐在一个转角处。像一个静静时空观察者，静待着一些事情的发生。这算是明月楼的一个特别之处。

第二个是它的名字特别。明月，一轮明月可以见证很多悲喜和存在。明月楼可能有它天然的使命，去见证西湖的变迁和当代的转译。明月楼的建筑也有些特点，一个非常规矩的民国建筑。每一块砖块上面都留有当时烧制砖的人的名字。规矩中还有一些建筑上的创新，所以，明月楼不仅仅是一个民国的建筑，它也在创造更多跟在地精神的连接。

这次蒋勋老师把他对西湖的梦引入到明月楼，就是完成了一次新的明月映照和一场新的可能的生发。

说到西湖，如果从稍微高处眺看整个西湖，会发现整个西湖的阅读方式是中国传统长卷式的，徐徐打开。中国传统绘画真正的价值，就是怎么把自然跟人结合，怎么把山水观和人的情感结合，传达的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深意。蒋老师这个系列的长卷给我的感觉也是淡淡的，一种已经自然和自由的一个状态，好像是在岸边写生的一个小稿。此次云淡风轻蒋老师个展的意义还在于这是很多人对于重新观看西湖的一种方式的展开。当代人如何用当代的观点去重新发现西湖，同时又不仅仅是发现西湖，而要重新发现生活，发现附近，让感知力去跟自己生活的场域进行连接，这是一种能力。也是这场画展蒋老师想传达的最重要的一种精神主张。

我们常常会忽视身边的景色。人也好，山也好，树也好，如果用一种长卷的眼光重新看待我们所生活的附近，重新跟山川湖泊、知了或者是一棵小树交朋友，生活会不会变得不一样？这是当代人重建天真和感知能力的重要功课。我希望所有能来看展览的朋友们，都可以通过蒋老师的展览习得这种能力，以此抵达我们的日常。

蒋老师的音频课程是在2022年的年底重新回到喜马拉雅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大陆千千万万的听众们可以再次听到蒋老师的声音。当时我记得有一条用户评论让我印象非常的深刻，他说“假如林青霞视蒋勋为半颗安眠药，那对于发烧中的我而言就是一整颗的退烧片。听到老师的声音，我的痛苦好像减少了几分。好好。”

细细想来，其实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似乎有过很多这样的瞬间，就是被一些意外收获的美好所拯救。好像我们有时候还来不及分辨他们到底是有用的还是没用的，就已经被巨大的包容所救赎。庄子有云“人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也”。有时我们也担心，我们是不是快忘记了那些美好的无用之用?尤其是在这个人工智能盛行的时代，是否我们还会有发现美和发现勇敢的那个能力呢?每每此时，我就会再次翻开蒋勋老师的《孤独六讲》，我会告诉自己：还好，我们还有蒋勋。

蒋勋老师作为我画廊的其中一个艺术家，他不仅是给予我人文精神的一个引领者，同时蒋老师也常常关心我们画廊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常常来我们画廊看年轻人的画展。这一次《云淡风轻》的展览，是我们再一次帮蒋勋老师做的一个很独树一帜的展览。

这次展览上有五幅梅花。蒋老师最早大概是从90年代初、80年代末就在画梅花。他非常喜欢梅花，而且他的梅花都是一种很饱满的状态，不是那种孤芳自赏的，或者特别清雅而难以靠近的。蒋老师的梅花非常灿烂。你仿佛在这个梅花里头看到生命对生命的一个状态。

他不太去讲古人怎么画梅花，可是我知道他有那个底蕴在。我想蒋老师画梅花一定有一个他跟梅花的对应，而这个对应其实就跟他为什么画画是一样的，跟他写诗、写小说都是一样的。他热爱生命，当他看到梅花的生命的状态，他有了共鸣，就仿佛看到他自己的某一个样子。所以，他想把这个“共鸣”画下来。

蒋老师的画比较像他写的诗，是他对应这个世界的各种状态。他在绘画里头还是比较情感抒发的，但并不是特别去表现社会的阴暗面或人类某种特别艰涩的东西。虽然可能不是所谓传统国画里头技术上最洒脱自如的好像天才型的画家，可是我觉得蒋老师画画，有点像他在讲文学，他不是那种讲得最深奥的讲者，但他确实能把一首诗一首词里头最精髓的东西抓到了。我听到好几个朋友用“烟火气“来形容几幅作品。我想可能更多的是在说有人的气息。

这一次的展览——《云淡风轻》，呈现的当然是此刻的蒋勋，是他在今天这个时刻随着年龄增长而产生的感受和体悟。可有些东西是在他生命里不会变的。我觉得在蒋老师的哲学里或生命态度里，从他年轻时起，就同时住着一个非常敏感的年轻人和一个老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