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保持呼吸时,温热的气息带给我关于内部的、我的存在,以及它和世界的关联的感受时,我想人依然和所有生命物质一样,是充满韧性与灵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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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
秋天马上过完,冬天就要来了。夜长梦多。老贾在这个时候会选择早早回家,在九点多的时间接一盆热水,舒舒服服一边看电视一边泡脚,打上几个哈欠之后擦脚,再去卫生间把水倒掉,然后钻进被窝准备睡觉。这个过程必须一丝不苟,例如,如果倒水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溅到自己的裤腿上,老贾的睡眠质量也会下降几滴——他总觉得这个觉睡得没那么完美了。这是老贾四十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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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老贾总是睡不好,受各种原因影响,老贾变得多梦。这对于一个四十多岁,每天还要上班的人来说显然不是好事。老贾想象中的好觉起码应该是,外面漫天大雪,狂风不断冲撞门窗但是进不来。不大的卧室里点一盏昏黄的灯,老贾卧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若有若无的风声,自然入睡。第二天睡醒,精神焕发,拉开窗帘一看外面上下一白。但是这些日子的睡眠不尽人意,老贾多梦。尽管老贾一丝不苟地做好了准备工作,尽管天气、温度都很适宜,老贾还是被梦所困扰得睡不安生。他也尝试过网上推荐的褪黑素等疗法,结果是睡得昏昏沉沉,第二天一整天都精神不振。老贾做的梦也千奇百怪。梦里面一开始还正常,老贾在餐厅吃饭,或是在街上走路,忽然坐在老贾对面的人急剧缩小,连带着老贾眼前的世界都在收缩,老贾仿佛变成了一个造物主,眼前的世界一寸一寸缩回他的掌中。其间会有诸如大卡车、巨石等物加入梦境,也是遽然缩小。老贾还没反应过来。这些东西又急剧变大,大卡车好像要开到老贾面前一样。老贾从梦中惊醒,一摸头上还在渗出细密的汗水。长出一口气,这个觉也睡不成了。老贾很害怕,这种事情在他的童年经常上演,每上演一次,老贾就会发一次烧。
还有一种情况,老贾会梦到一个人。这个人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形象,带着老贾在梦里穿梭、生活。这个人给予老贾一种关心和爱护,老贾对她产生了超越友情的感情。但是到了末了这个人总是会在一个阳光街头嫣然一笑,与老贾分别。这样的梦给老贾带来的影响是持续性的,老贾会在之后的几天怅然若失,脑子里不停回放着梦里的场景,并试图在生活中寻找相似的街道等事物,整个人变得神神鬼鬼。有一次在单位,同事赵琦分发公司的福利,是一大篮水果。给老贾递过去时,只见老贾怔怔接过去,半天不走。赵琦由疑惑到不耐烦,催促老贾的时候,老贾却抬头直勾勾盯着赵琦。这种情况发生在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上,赵琦浑身发毛,好在后面的工友及时解围,把老贾拉到一边。后面反应过来,老贾不胜尴尬。
周末,老贾叫上同学老魏出来吃饭。老魏是老贾高中结识的好朋友,这个人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聪明。有时候老贾脑子里面盘根错节的思想,老魏一句话就给他挑清楚了。并且老魏总是能打破常规,提出一些老贾想象不到的意见,这些意见在处理问题上面有奇效。但是老魏这个人似乎一直没有一个正经工作,一直住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叫新雅巷,实际上和新雅两个字不共戴天。巷子里面鱼龙混杂,有杂货铺、玩具店、发廊、逼仄的筒子楼、老旧的宾馆。各种职业的人出没其间,老魏生活在其间,每天和这些人打交道,倒也如鱼得水。这次老贾要好好讨教一下关于做梦的事情。三杯两盏过后,老贾把事情和盘托出,老魏听完,也不作声,只是又倒了一杯。老贾一看,也不催他,而是又叫了几串肉。老魏慢慢悠悠喝完,说:“这让我咋解,我姓魏,又不姓周,啥时候也没学会解梦这一招啊。”老贾一听急了,说:“不是让你解,你就帮我分析分析,这几天到底咋回事,为啥老做梦?之前还不这样。”老魏放下酒杯,头半低,拿眼睛盯着老贾,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啊。老贾,其实你自己也清楚,为啥做梦,是不?只是今天刚好想请我吃饭,找个人聊聊罢了。先吃吧,风大,刚烤的肉要凉了。”后面老魏就岔开话题,只字不提做梦的事情,只是劝老贾喝酒。老贾在酒桌上一直是一个新手,经不住劝,不出几杯就倒了,老魏还要负责把他送回家。不过有一个好处是,老贾难得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除了头有一点痛,精神倒是还不错。老贾一边发懵,一边回想着老魏说的话,别的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记得老魏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贾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边琢磨一边穿衣服。头疼。穿衣服。晴天。老魏的话。上班。果篮。赵琦。老贾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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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贾虽然一直是个单身汉,但是并不是没有七情六欲。老贾在大学谈过几次失败的恋爱,钱花了不少,时间也付出了,但是都没谈成。老贾每次分手的时候,都感觉怪怪的,有哪里不对,但是当时又说不上来。也不好说究竟是谁不喜欢谁,但是就是莫名其妙分了。如果说不喜欢,一开始在一起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真的喜欢,到后面怎么又越谈越没有感觉?那时候老贾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于是这种恋爱又发生了几次,直到老贾产生了厌倦。到了单位以后,老贾经不住家里人催促,也参加过相亲之类的活动,结果是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老贾曾经在夜里痛苦地思考这个问题,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结果是想着想着想睡着了。那个时候睡眠对于老贾来说还是一种廉价的逃避,任何问题到最后睡一觉就忘记了。但是这些问题实际上并没有消失,而是积久成疾,跑进老贾的梦里,每天夜里折磨着他。老贾刚刚看见家里摆的果篮,忽然想起来那天和赵琦发生的不太愉快的事情,思绪瞬间被拉远了。原来老贾去了单位以后,对赵琦有过好感。赵琦在单位没什么存在感,只是默默做事,非常安静。平时有人跟她说话,赵琦就微笑地听着,听完还要思考一会,才能答上话。就是这么一笑,老贾的心思就随着赵琦走了。但是失败的恋爱经历让老贾从来没有吐露过心声,只是在心里藏着。平时在单位里面能帮则帮,有活动也故意跟人家一起做。但是赵琦只是觉得老贾人挺好。时间长了,老贾心里的感觉越变越淡,老贾觉得,恋爱好像也就是那么个事,也罢。只是没想到,这种感情并没有消失,也是化在了老贾的梦境里面。老贾这才明白,哪有什么逃避的说法,逃不掉。白天不想,到了晚上,事就跑到梦里来找你了。说是也罢,实际上真的罢了吗?老贾在心里反问了自己一下,随即也有点想笑。有些事情在二三十岁没有解决,四十岁的时候再想就没意义了。老贾又看向果篮,想起来那天发生的事情,摇摇头,笑了起来。尴尬已经谈不上了,老贾心里只觉得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有意思。穿好衣服,老贾去把果篮的水果分装好,之前一直没舍得吃,或者只是忘记吃了。老贾决定一袋留着自己吃,一袋准备过两天带给老魏。“再不吃要放坏了。”老贾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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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 )
我一次次被梦魇拽住,走进那步步更深更黑的洞穴。
梦如此真实,我几乎无法分清这种境遇与现实的区别。走进洞穴的深部,在意识的深层根系间,那些迷茫、焦灼的心情,如此真实而强烈地攫住了我。梦如此真实,我几乎无法分清洞穴深处,是否是神的梦境——错觉或许是一只,小小的滑溜溜的金钥匙,在现实表皮的非此即彼外,留下一扇隐秘的通灵小径。梦如此真实,每每下潜到夜晚舒张的呼吸肌理,我感到我的此在缓慢地延展着它外壳内部的绵长与柔软。
我有时想象这样的场景,试图理解我的生活逻辑:冰封的光滑湖面,冰层下大片连绵的潮湿的森林。
有时人太长久、太专注因而没有意识地寄居在生活的表层。我日复一日地操劳,在日常事务的琐碎中、在外部压力的操控下、在大量主动或被动快速吞咽下的信息麻药里,我在没有尽头的湖面,那光滑而眩晕的生活表层流浪,或者说耕耘。那种如果不加之额外的意识便无所阻拦地吸附在你的存在外部的大他者,让如何竭尽全力成为:一个他者,一个受他者、她者、它者认可的他者,一个优秀的常人,就此成为一个如此永远无法满足的生存焦虑。这种焦虑是人在一岁岁的时间里,不断确证、积累的厚壳,或者说冰层,一面增添着虚妄的集体动力与绝望,一面深深掩埋起那冰层下真实的个体的存在。
所以我今天在这里谈论我的梦,梦带给我的仅仅是私人的感受。当每天大量无关紧要的信息如鸟类迁徙般停靠在我的大脑和语言中,再绝无痕迹地离开,我感到我的梦却时常打碎着我的自欺,抓住我隐秘的渴望与真实。在幻境中冰层融化,湖面升腾着雾气和阳光的香气,森林具象化我——一个梦里,我梦见寂静的金黄色草原;一个梦里,一切充满短暂的美好与惴惴不安的恐惧迷茫;一个梦里,我梦见妈妈打来电话;一个梦里,她又紧抓着我和弟弟逃跑,逃离一座被震的粉碎,只剩下砖红色筋肉的摩天大厦;一个梦里,我坐在小小的街道口读书——我爱雨天过后潮湿、安静的路口——自行车的齿轮、打湿的泥泞树叶,张望、对谈、买菜、遛狗,世界在我精神的梦乡中,恬然地展示着它洁白温暖的热闹;一个梦里,微弱的闪光中,独角兽与睡眠的女人再次出现……
我于是感到人的心灵和身体实在无法成为机械般的存在,复刻你写下的程序与规章。当我保持呼吸时,温热的气息带给我关于内部的、我的存在,以及它和世界的关联的感受时,我想人依然和所有生命物质一样,是充满韧性与灵性的。如同一片广袤的森林:闭上眼睛,在胸腔、腹部的深处,人依然可以寻找到那原初的、安静的森林的水雾,那是宇宙天地留下的古朴真实的脉络,连结着人何以为人的回忆,连结着当下人的存在的真实性,却常常被人遗忘在充满扭曲与包裹的生活外部,在那些细小的缠绕的纠葛、茫然,小小的爱、怀疑、猜忌与恨中迷失了内心的那片水下森林。
坚硬的冰层上的劳作,存在的焦虑如此普遍而似乎无可奈何地必然由他者施加,似乎也变得沉重而实在隐隐心安了——这毕竟是条众人在走的路。而拿起锄头,奋力粉碎现实的幻象,撬开他者的硬壳,去探寻我真实的存在的欲求,难道就是轻松的吗?当他者铺下的那套意义、规范与秩序瓦解,面对无限的自由的眩晕,人又该如何面对乃至塑造他的真实性?
至少,我愿意这样一次次做梦,乃至不需做梦,再一次次更真实地醒来。
主笔|靖瑞麟 郭飞彤
文编|陈梦颖
美编|义晨希
审核|黄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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