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unreal is more powerful than the real, because nothing is as perfect as you can imagine it. Because it’s only intangible ideas, concepts, beliefs, fantasies that last. Stone crumbles, wood rots. People, well, they die."
“虚幻比现实更有力量,因为任何事物都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完美。因为只有无形的想法、概念、信仰和幻想才是永恒的。石头会崩裂,木头会腐朽。而人,则会死去。”
- Chuck Palahni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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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的一种风度与可能性”,最初我是被封面上的推荐语所吸引,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文字有可能辟出又一条小径,遂带着些猎奇心理翻开书页,原想浅尝辄止,却由着作者的文字领着,穿梭于旧时山河和无垠宇宙,一夜又一夜地入梦,清醒,而犹在梦中。
构筑:幻境初生
“谁也管不着我,谁也捉不住我。无数个世界任凭我随意出入,而这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直到现在仍旧记得阅读完第一篇小说《夜晚的潜水艇》后的震撼、失魂落魄、回味悠长。我分辨不清自己是何时由现实进入幻境,何时虚实交织,何时大梦初醒。不似孔明“平生我自知”的了然,这里一切都好像庄周梦蝶式的隐喻。
作者陈春成用他的独特文字,典雅醇厚如焦尾古琴的第一声弦动,明澈诗意如雨后新叶上不破不分的清露,描摹出一个又一个奇异的世界,以微毫诠释盛大。
“国庆时回了趟老家。老房间的旧床实在是太好睡了。随便一个睡姿里,都重叠着以往时光里无数个我的同⼀姿态。从小到大,一层套一层,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我觉得格外充实,安适,床是柔软的湖面,我静悄悄沉下去,在这秋日的午后。”短短几句话中,作者就以敏感、柔和的笔触写出时间的瞬时流转,人却不易摆脱过去深刻的惯性。柔软的床则在作者的笔下幻化成包容的湖,荡开一圈圈母性的涟漪,接纳“我”在“正常人”社会中容身的疲乏倦怠。
“蝴蝶轻盈地落在大佛头顶,是何等光景?难以想象。宗教的庄穆和生命的华美,于刹那间,相互契合,彼此辉映,想来是极其动人。陈元常被那个瞬间击中,找到了他的平衡点,得于⼼而应于手,于是奇迹在纸上飘然而至。”负有读者美誉的《竹峰寺》中,作者巧妙地选择蝴蝶落在大佛头顶的奇妙的平衡时刻,极恢弘严整,亦极纤微轻盈,给人“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神圣与慈悲感,空灵蕴藉自然地淌露其中。
“我先是试着写了一秒钟。也就是说,我写下了这一秒钟内世界的横截面。蜻蜓与水面将触未触,一截灰烬刚要脱离香烟,骰子在桌面上方悬浮,火焰和海浪有了固定的形状,子弹紧贴着一个⼈的胸膛,帝国的命运在延续和覆灭的岔口停顿不前而⼀朵花即将绽放……”这是一段让人禁不住拍案叫绝的文字,一秒钟,思接千载,心游万仞。一秒钟,十瞬间,三百六十刹那,心动念转,生死无常。一秒钟,万物凝滞,在所有的时空中共鸣此刻,瞬息间的欢愉与痛苦,新生与覆灭,确凿与无常,都平等地共享着这一秒,都毫无遮掩地向我们展示着人间种种。不同于电影《超体》中大脑开发到90%的露西可以任意地触摸时空,作者则试图立足于有限的时间里,用文字来笼络住无穷的空间。既有的规则和秩序在他的笔下瓦解消弭,无形的意趣和诗境在他的笔下构筑重塑,芥子和须弥的辩证在他的笔下得到诠释。他以一隅,望无垠。
图源网络|《超体》中露西穿梭时空,见到历史上第一个猿人
在雷·布拉德伯里的《火星纪事》中也有一段对于时间的遐思,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今夜,空气中弥漫着时间的味道。他微笑着在心里盘算许久,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时间闻起来是什么滋味?像尘埃、像时钟,还是像人?好比你会猜想时光听起来就像是阴暗洞穴中的涓涓细流,或是哭泣时的悲鸣,抑或是落下的尘土击打在空箱顶盖的沉闷声响?雨声也可以列入候选。再更进一步,时光看起来又是什么模样?像雪花点点,静静落在黑色房间?老戏院所放映的默片?也有可能是百万张脸孔,如同新年庆典施放的气球,不停地下坠、沉降,直至无尽的虚空。这些都是时间闻起来、听起来、看起来的样子。而今晚——托马斯将手臂伸出车窗,迎风挥舞——今晚你几乎就可以触摸到时间。”两人用具象化的描述,将宇宙中最触不可及的概念——时间,渲染得有形可感,勾勒得仿佛拥有重量、气息、歌哭和或喜或悲的模样。但从两段同样是对时间的叙述中,我们却能读出作者笔法的相异。雷·布拉德伯里选择描写的是作为整体的时间,他从宏观、外部来掂量和探查,以他者的视角完成对所指的审视,意在将时间微缩凝练。而陈春成选择描摹的是切片式的时间,他从微观、内部来感知和观察,以仿佛置身其间的俯仰视角完成对其无所不包的猜测。而仅是切片就已包罗万象,不难想时间之宽宏、广博、深远。
瑰奇飘扬的想象和温厚清幽的笔法,为这一个个幻境的构筑画龙点睛。既是营造宫殿的一石一瓦,更是宫殿之上的祥瑞云气,缥缈入幻的紫光霞蔚。
模糊现实和幻境的笔
“大地的另⼀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
余华曾写“当我虚构的人物越来越真实时,我忍不住会去怀疑自己真正的现实是否正在被虚构”,这似乎给我们一些启示:现实与虚构并没有那样泾渭分明,黑白之间,或许有一条灰色的边界。若想象仅为想象本身,与现实毫无关联,则不过是空中阁楼,海市幻象罢了。古希腊的先贤亚里士多德曾留下这样一句话“Probable impossibilities are to be preferred to improbable possibilities.”意为“可能的不可能性比不可能的可能性更可取。”可以理解为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但却暗合现实逻辑的情节,比在现实中可能发生但却完全不合现实逻辑的情节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以上哲人的话语为我们理解现实与想象的辩证关系提供了深刻的指引,而回到本书,正是因为作者让想象的世界融入现实生活,构筑成现实的一部分,才让那一个又一个清幽深寂、光怪陆离的幻境拥有永不凋零的生命力。现实与幻境的边界在他笔下逐渐弥散,正像他书中常提到的“漫漶不清”“注定飘逝”。
图源网络
如果说现实中绚烂奇崛的幻境由他的语言和叙事框架来构筑,那么幻境中坚硬冰冷的真实则来源于他对现实元素的娴熟选用和现代人精神困境的植入嫁接。
在本书首篇《夜晚的潜水艇》中,一个富商被博尔赫斯的一首诗击中,遂资助潜水艇寻找诗中被抛向大海的硬币,但最后因潜水艇失联而终止。过了好多年,这个神秘消失的潜水艇通过画家陈透纳生前的回忆录得以重现,原来潜水艇诞生于陈透纳的想象,但潜水艇的最终沉没无疑是对陈透纳想象力被社会永久扼杀的隐喻。陈透纳在晚年的回忆录中以极悲戚的口吻为自己失去想象力后的生命盖棺定论:“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图源网络|博尔赫斯《致一枚硬币》选段
“高考、就业、结婚、买房,这些概念从来都漂浮在我的宇宙之外,从这时起,才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在我跟前,像灼热的陨石。我才意识到这是正常⼈该操⼼的事。正常一点,他们对我的要求也仅限于此。”陈透纳为扮演好社会中的正常人,想象自己的想象力脱离了他,失去才华,从此永远地将自己放逐于幻境之外,亦或者,放逐于他自己的真实之外。
我不由得联想起高中时曾做过马尔克斯《光恰似水》的阅读理解,文中居住在大城市的孩子托托想要像在卡塔赫纳(加勒比港口城市)一样能够自由地划船,每当父母外出,托托和小伙伴就会打碎电灯泡,“一股像水一样清澈的金色光芒从破碎的灯泡里流出来,孩子们让它一直流淌,直到在屋里积到四掌深。”最后这些孩子却在公寓中集体溺亡了,因为“世代生活在坚实的陆地上的人们从不擅长在光中航行”。当时做不出的阅读理解题,以为的毫无逻辑,在几年后的今天确有顿悟之感,遥遥相映,不同宗却同理。是人溺亡在光中,是人类消亡于不再擅长想象,是想象在无知无觉中被现实的钝刃寸寸消磨。有关幻境的解构,有关悲剧的隐喻,虚实交织,相生相胜。
作者陈春成在采访中曾提及“小说中营造的一切不仅是‘我’的幻觉”“哪怕文本像瓷器一样破碎消失,但它仍旧飘荡在世间”“对抗这个世界的方式,不用那么单一”。在想象中,在虚构中,在幻境中,生命以自由自然的姿态存在着,意识是一小汪水,收容着月的清光。在这里,现实的引力仍有素淡的影子,把我们拉扯向地面的手却不再那样孔武有力。
你,我,他,都自成梦中的世界,也在世界的梦中栖止。来吧,在果倒流回因之前启航,在广大的消沉黄昏追上我们之前驰往,夜晚的潜水艇行在海倒过来的天上,航向现实与幻境斑斓荡漾的地方。
主笔|杨飏
文编|张筱薇
美编|李若水
审核|张玥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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