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如此辽远/辽远地展着翅膀
那是孩子们都将走进的地方,那是来自遥远的童年的记忆,大多数人乘着软乎乎的云团离开了那里,在飞跃高大的围墙后,云团不堪重负地散涣成云丝,来自那里的记忆便也雾气一般慢慢、慢慢弥散消退开去,最终被人们遗忘在哪个尘封的角落......
我迷迷晃晃朝入口处走去,所谓“那里就是入口”这一意义,所谓“要朝入口走去”这一意义,我看来是不言而喻,又自然而然的,正如时光的流水要将我们的身体不停地推向新的方向和位置一般的自然。
其他的孩子们也是一样吧,我看到周围许许多多的孩子,也都左顾右盼地朝那里走去。入口周围是巨大而雪白的墙面,洁白的纯粹,我仰头看,围墙的高度已经是内部与外部世界隔绝的程度,墙面坚硬牢固得没有任何迟疑的余地。那墙白的晃眼,我收回视线,小小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像湿润的水汽不安地弥散在心头。我继续往前走。
孩子们都带着一团团轻飘飘软绵绵的云丝,有皱成一团挤在身侧的,或是凌散的聚成几簇,有扎成了个锦囊装好挂颈上的,也有拢起来抱怀里的.....但它们怎样出现无所谓啦,它们本就是没有形态的,如孩子们的小手、小胳膊、小腿一样,那是他们从婴儿时期绵延下来的产物,那是与肉体一起发育共生的东西,正如他们尚且娇嫩的皮肤一样,那孕育出来的云丝,是柔软而纯粹的。与其说它是孩子们带的什么,不如说那就是他们的一部分,是他们从心里抽出来的丝。
我东看看西望望地向前走时,注意到有个小孩子的云团颜色像融着阳光一样,橙色与黄色糅合在一起,明亮却不浓郁,云丝轻绵绵的,是水彩般温柔的色调,可爱老实地停在他的肩旁。男孩也在朝入口走去,像所有的孩子那样。我实在是顶喜欢他的云团,更多的是出于直觉,我斜穿过一堆向前走的孩子,走到他身边。
“嘿!”我拍了下他的肩膀。
“嗯……你好?”他一惊,肩膀不可见地抖动一下。
“你是谁?”
“我是谁?我叫阿冉。你呢?”
我不回答,只管把脸歪过来凑到他脸跟前,“喂,你眼睛旁边怎么都是红的啊?”
他把很薄的嘴唇泯起来,抿成一条线,摸了摸眼角旁泛起一圈淡红的小颗粒,皱着眉头轻轻笑笑,“我猜是过敏吧,对春风?”
“什么啊,怎么可能对春风过敏?”.......“欸!对了,是花粉过敏吧,真是的。”
阿冉耸耸肩说:“一起走吧,你也是朝那里去是不是?”
“嗯,走!”
阿冉和我从入口穿过,走进围墙里面,这里面与外界没什么不同的,脚下的道路,漫无边际的绿野。我们俩有点失望,但还是继续往前走,我们走了好久好久,沿路上也是像我们这样的孩子,走走看看玩玩,这里打打那里闹闹,我们找不到围墙的尽头和边界,更找不到出口,仿佛围墙围住的不是一块土地,而是别的什么的错觉。我们耐心地走下去。
走着走着,远处出现一棵松树,古朴而挺拔,庄严地披着墨绿色的外衣。我拽拽阿冉的手,“喂,你看那是什么?”顺着我手的方向,一群孩子围成一圈站在松树巨大的树摆阴影里,一个大人模样的人站在旁边提着嗓子挥舞着手臂,煞有介事地做着什么。再往远处眺望的话,可以看到松树背后的路是铺了碎石瓦的道路,平整而宽敞,向地平线延伸开去,路两旁长的是樱花树,也只长了樱花树,四月份花瓣粉色的云团一样大量压在枝上,掉下的烂掉的花瓣堆积在树根和路边。我们的眼睛发亮,近乎是朝那边奔去。
后来我和阿冉开始在这里长大,跟绝大多数孩子一样,我们开始与这个世界接触,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围墙里截留下的原来是我们的时光。这里有玩伴,有作为大人的老师(他们的行事风格往往难以捉摸),古朴而挺拔的松树,夏天爬满了大绿叶片和深紫色果实的葡萄藤架,木纹的课桌上,全是我们随意的涂涂画画,翘来翘去摇摇晃晃的椅子 ,铺满樱花瓣的道路,粗砺橡胶的跑道和冬天冷风呼呼刮的大操场......
我们学着和他人接触,和自己相处,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我们、我和阿冉待在一起,我们有时打开话匣子,坐在松树底下,走在树影扑朔间,从天南聊到地北,我们才不管话有没有顾及到谁或是说得对不对,从一点微妙的心情聊到整个世界,我们竭尽全力地冲刷梳洗留藏在心底的每个蒙灰的角落,把所有的所有一倾而出;有时我们只是默默待在一起,发呆、看一朵云从天那边移到天这边(它永远不会只是呆板地移动,它总是爱从风的指隙间溜进溜出地变幻形状,可爱至极)或是单纯想自己的事情。
我们爱待在一起,有时我觉得阿冉是我探触到的重要的另一个世界,我们交换对这个世界不成熟的见地;有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正如身体与影子互相映称,月光与湖水交相辉映,我们好像只是在同自己说话,同自己玩耍,我们共有这同一份的心,共享一颗心的孤独和狂欢。
待在一起时,阿冉眼睛是会闪烁光芒的,那种纯粹的温暖的光感,总能让我想起围墙外看到的他阳光色的云团软乎乎飘在肩旁的样子。
我们后来明白,进入围墙后孩子们的云团云丝,再也无法赤裸裸地与身体一样暴露在外在的世界中了,但它的的确确存在,至少作为孩子的我们心里明白。至于它们去哪了,或许存放在哪个角落,或许游离在离散的空气中,这倒是它们自己的意愿,不过我们总是知道自己的云团在哪的(可总有一两个糊涂鬼让它们走丢了,那会变得很麻烦)。云团隐藏自己,成了流动在风里的隐喻、悠扬古老的歌声的寄托。
于是,在这遥远的童年时代,在这围墙里的世界,隔绝了过多的复杂纷扰,也隔离了凡俗的喧闹欢笑,作为孩子的我的心开始慢慢、慢慢产生一些微妙的触感和质地……懵懂、空白、纯粹被划开涟漪,荡漾开难以捕捉的色彩温度、没有形状的形状样貌……
和每个孩子一样,在心空下来的时候,我们就轻轻把云团里拢在一堆的云丝一缕缕地拨弄出来,把体悟感知的色彩形状一点点编织进云团里。哦其实那不叫编织,就像把音符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式塞进谱里,把色块线条照着自己的理解填满画布,孩子们以自己的方式稚拙的一点点塑造自己的云丝,捏泥塑那样揉搓或是细细缕清脉路堆砌……当然啦,更多的都是你不会想象得到的可爱可笑的捏云团秘籍,别笑,孩子们都打心底喜欢稀奇古怪的做法啦。不过云团对我们来说是很私密的事情,孩子与孩子之间也很少把自己的云团拿给别人看,大家大概觉得这样的东西是需要自己好好累积和收好的吧。
这里的时光仿佛永恒仿佛瞬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风声会忽然息止,远雷从遥远的天边轰隆隆轰隆隆的闷声扑来又轰隆隆轰隆隆的闷声走远,花开又花落,浪潮卷起又砸溅退去,这更多是不言而喻,而自然而然的,正如时光的流水要将我们的身体不停地推向新的方向和位置一般的自然。
那天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就像其他的孩子们一样,正如围墙围住我们的童年时光,时间也为我们找到了围墙的出口。正如我们带着云团进入,云团也是离开的钥匙,而只有编织进时光沉甸甸的情感体悟的云团才有重量和力度,把孩子们轻轻托上天空,越过高耸的围墙,永远离开这段停滞着的时光。
“给我看看你的云团吧。”我说。
我们小心翼翼的把对方的云团捧在手心里,第一次。阿冉的云团柔软漂亮,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它的模样,比起来,现在云丝更加的饱满,色彩更加浓郁明亮,手心里弥留下阳光晒过般的舒适。
我心里一颤,围墙以后,我们将飘向各自的远方,曾经并行的轨道将逐渐远离,不再相交,我抬头看阿冉发亮的眼睛,里面映照处你我的模样,水雾刹那间模糊了视线,我分不清那是我的泪水还是阿冉眼中的泪水。
我说:“阿冉,分我一点你的云团好吗?”我不想就这样忘了你,忘记围墙里的时光——就像其他的孩子一样。
阿冉撕下一缕自己的云团,小心地捏成樱花的模样,五个橙黄色的饱满的瓣叶,“这样的花粉我不过敏哦,不用担心。”他硬是要开这样不算玩笑的玩笑。
我只是接过樱花云团,细细地编织进我的云团里。
最后的最后,我们只是挥了挥手告别,记忆中他乘着他漂亮的云团朝阳光的彼岸轻轻飘去,光非常适合照在他的脸上,映着他微微发红的眼角和眼眶,嘴角抿着,冲着我,冲着围墙里的世界轻轻微笑。
他不知道我的心从此只能永远的停留在这远方的童年,被围困在这遥远的时光。云团终究无法承载下两个人的心,我固执地要留下记忆和时光,便也永远只拥有了这段记忆和时光。他来了又离开,正如所有的孩子那样,可我再也走不了了,没有一颗心能负载两个人的完整,我留下来守候这片段的完美和纯粹。
后来的后来,进来的孩子们都知道有一个性情古怪的大人模样的老师,每每爱坐在老松树下发愣,嘴里反复念着画家怀斯的字词:
那天是如此辽远
辽远地展着翅膀
即使爱是静止的
静止着让记忆流淌
你背起你自己小小的行囊
你走进别人无法企及的远方
你在风口遥望彼岸的紫丁香
你在田野捡拾古老的忧伤
我知道那是你心的方向
拥有这份怀念
这雪地上的炉火
就会有一次欢畅的流浪
于是整整一个雨季
我守着阳光
守着越冬的麦田
将那段闪亮的日子
轻轻弹唱
END
主笔 | 郭飞彤
文编 | 李菽频
美编 | 陈亿婷
审核 | 蒋顺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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