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 随笔时评| 从《万寿寺》与《红拂夜奔》看王小波作品中的历史观

学术   2024-09-25 20:31   北京  


时间、历史、记忆、存在,王小波把这些主题糅在一起,用文字构筑了一座轻逸灵动又厚重繁复的历史虚构回廊,其间回响处处是诗意。


本文约 4151字,预计阅读时间 13分钟。


01

历史的虚构回廊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万寿寺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王二与《暗店街》的居伊罗朗一样,在故事的起始,他们都被剥离了记忆与身份,被作者放置在一片未知的时空中。“我的过去一片朦胧......”,从失忆到寻回记忆,王二和居伊罗朗不断在文字的痕迹、在他人的记忆中试图揭开自我身份的谜底。在找回与接受自我的历史的过程一步步消除了自我存在无数种悬置的可能性,最终在一种无可避免的确定性中回到完整的自我。


然而王小波并不满足于完成一部侦探悬疑小说——《万寿寺》更有趣的地方在于它对历史进一步地虚构化处理与诗意化诠释,在历史的线性叙事中开辟出一片片幻想的多维时空回廊。许倬云回想小波时说到,“小波是文学的创作者,不是历史学家,这些过去的史料其实都是触发灵感的素材”,便是对《万寿寺》中历史观的部分佐证。


 在小说中有两条时间线,一条是现代的历史研究员王二,在北京的万寿寺工作,另一条线则沿着王二所写的历史小说——中古时期的薛嵩与红线的故事展开。无论是现代王二的记忆,还是中古薛嵩的故事,都被小波巧妙地划进寻找或说是创造“历史”的范畴。在这里,“历史”不再是一页陈旧干瘪的纸张。相反,以历史为源头,真实与幻想的边界、历史与虚构的边界被一步步模糊了,在这种不断蔓延的叙述的暧昧性中,历史分岔出枝节盘桓的无数种可能性,各条叙事线在时空的回廊中得以自由延展,交织或平行,或长或短。


于是,在这种将历史,或说是想象的故事的可能性反复推敲,把玩到极致的过程中,那一纸历史的真实与权威被王小波从头到尾解构了一遍,并从中取出内里,用“现代”的眼光与“游戏”的精神细细编制出一套漂亮精巧的时空回廊宫殿。在这里,可能性如漫无目的流淌的水流,从历史的源头散漫开去,在应合处分、在应分处合,漫延古今,激荡出诗意的、趣味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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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记忆、历史与存在的确证


历史的可能性在小说的文字中不断漫延,然而主人公对自我存在的寻找却作为始终贯穿小说的命题延续下来。“这世界之所以会有无主的东西,正是因为有人失去了记忆”。与《暗店街》的主人公居伊罗朗一样,王二通过寻找自我的记忆与历史重新获得其身份,从而确证自己在当下时空的存在。


然而,与居伊罗朗渴望获得记忆与身份不同,王二认为“丧失了记忆又不自知,那才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在王小波的笔下,王二对自我现实存在的确证持有一种悲观态度。对于王二来说,“存在”不止意味着当下,意味着在万寿寺灰色无望的现实,还意味着想象中构筑的中古故事,意味着作为薛嵩、作为红线、作为老妓女、作为小妓女、作为另一个时空、作为一整个宇宙的可能性而活着——现实与历史模糊不清,“我”亦或是薛嵩漫游在一切可能的历史中,幻想与现实共同地确证着“我”的存在。


于是,对王二来说,现实的记忆对他的存在来说真的重要吗?还是说幻想的历史才是他更大的真实?


书中的王二丧失记忆后时常感叹,“我”与薛嵩“千年之隔”、“千里之隔”,“我却总要把自己往薛嵩身上想”——在过去的朦胧性中,我不必直面暗淡的现实,我可以不止拥有此时此世,我还可以拥有作为一片诗意的幻想世界。


在故事的最后,“我和过去的我融汇贯通,变成了一个人。白衣女人和过去的女孩融汇贯通,变成了一个人,我又和她融汇贯通,这样就越变越少了”。一切历史的可能性被慢慢消解,王二的记忆恢复了,最终剩下了现实的、唯一的、王二的历史。王二却说到“但我还想回到长安城里——这已经成为一种积习。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而“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王二或者说王小波的浪漫与诗意,连同着他们对现实的淡淡悲观于是便残响在这时空回廊的尽头了。



图源网络



03

历史的书写与权力的存在


小说还有一条暗线关注着历史的书写与权力的存在。许纪霖在谈论王小波的文学作品时说道,“权力改造了知识,决定了记忆,而小说的叙事就是从终点开始回溯,呈现纷乱的话语生成的轨迹”。权力在历史的书写乃至个体的记忆中始终存在着,错综复杂地影响着话语与认知的形成。无论是万寿寺里王二向领导递交的工作报告《唐代精神文明建设考》《宋代精神文明建设考》《元代精神文明建设考》云云形式主义的题目,还是老妓女遵循秩序与戒律的学院派作风,都在小波戏谑幽默的文字中褪去其崇高、堂皇的外表,而让“学院派”权力书写下历史那腐朽虚伪的内里展露出来。


“我看来,整个历史可以浓缩成一个场景:一位贤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问道: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苍生?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作傻逼,为了炫耀他的聪明,就答道:有的。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说他是智者,是因为他确实有这种鬼聪明。说他是傻逼,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来了。从那一天开始,不仅天下苍生尽被控制,连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坚挺着,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感;没有意志的智慧软塌塌的,除了充当历史的脐带,别无用场了……所谓学院派,就是被历史的脐带缠住的流派……”


“学院派”书写下的历史绵延千年,却只能是一条疲软的“脐带”。“这里没盛什么真正的智慧,里面盛着的,无非是一条软塌塌的历史的脐带”,“看起来堂皇,实际上早就疲软了”。王小波痛斥这种死气沉沉的、漫长的、灰色的权威与秩序。面对“崇高”与“重大”的《精神文明建设考》历史研究,面对老妓女、研究所领导、蓝色刺客的学院派正统,小波始终站在历史的、社会的边缘,追求呼唤一种自由与真实的“自由派”作风。字里行间书写的因此便从来不只是历史,跨过时空场域的局限,小说站在现代的视角、以现代的精神层层解构着历史正统书写的真实性、宏大性、必然性,转而追求一种更关注真实与诗意的历史,在历史的叙述乃至现今生活的叙述中探求一种更具人文与自由底蘊的可能性。



04

历史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交织建构


秉持着一种自由主义的价值观与精神气质来看待历史,王小波不会满足于对于历史的复述,他在叙述历史时必然会采取各种各样方式,或是直接揉进一段虚构或者半虚构的发生在现代的事情,或是以现代性的思考来统领文章,总之,在《万寿寺》和《红拂夜奔》中,这种交织的叙述方式被运用得淋漓尽致。前文已对《万寿寺》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接下来可以从《红拂夜奔》入手来考察这一特点。


王小波选取的历史事件往往充满着趣味。他不会从一本官刻正史中选取历史事件,而是从传奇、民间抄本中找出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红拂夜奔》来源于《太平广记》中的《虬髯客》,原本讲的是一段英雄佳人惺惺相惜的游侠传奇,但是经王小波的解构的之后,故事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表达。王小波插入数学家王二的故事作为现代社会的线索,并且将李靖改造成了一个“伟大的数学家、哲学家、军事家与知识分子”。这一系列头衔在当时是具有一些啼笑皆非的意义的。基于这些身份,李靖与王二的两个平行时空的故事缓缓展开。李靖从洛阳城中进入长安城,王二也从渴望证明费尔马定理到得证费尔马定理。在这中线性的历史叙事中,他们的故事既平行又相交。于是,王小波得以把现代主义的观念通过历史主义的手法呈现出来。可以看到,王二证明费尔马定理,讨领导欢心,从一个普通科员晋升成“人瑞”。在这个小故事中,王小波用戏谑和幽默的手段描摹了王二前后发生的变化:成为“人瑞”之后,王二不敢想入非非,甚至连性功能都有所下降。而人瑞还只是通往领导的一个阶段,成为领导之后,人的生理与心理都会发生异化,彰显了体制对人的扭曲。体制的起点是人,终点是非人,更像是马尔库塞所描述的单向度、一体化的社会。而王小波不止于虚构出一个“王二”来揭示这一事实,于是他便把李靖的故事巧妙融合进来。李靖的命运与王二的命运有多相似,这种历史主义的呈现手法就有多成功。一生都在追求“有趣”的王小波,无疑是用了一种极为有趣的方式来表达了他的想法。



05

出洛阳与入长安

小说中,李靖的命运在出洛阳到入长安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变化,而王二本人同样从渴望证明到成功证明中发生嬗变。这种变化用王小波的方式来说,就是从“有趣”向“无趣”的转变。体制内外也好,身份高低也罢,王二与李靖的变化冥冥之中由所谓“趣味”牵动着。在《红拂夜奔》中,长安城与洛阳城是严格对立又绝对统一的,洛阳城脏乱、泥泞;长安城规矩、干净。洛阳城是别人所建,李靖拼命想要逃离;而长安城为李靖所建,把李靖永远困在其中。故事名叫《红拂夜奔》,出奔贯穿故事整体。但是无论是王二还是李靖,他们无非是从一种无趣逃向了另一种无趣。他们孜孜追求的是有趣,然而结果却是这种悲剧。王小波在这种悲剧背后,无疑建构好了一个绝望的现实寓言。


趣味性的消失事实上就是现代性对于个体的消解。人被权力、体制所异化,失去了人本来该具有的个体性,行为模式、思考方式逐渐公式化、机械化,就像设定严密的长安城一样,一切都在趋同中走向灭亡,所谓的“有趣”逐渐沦为一个灰色的符号,这便是现代性危机,也是王小波在《红拂夜奔》中所表达的担忧。当李靖的故事映射出现代性的色彩,与其说王小波在讲述历史,不如说他在用历史故事来进行现代的反映。



06

批判性叙述与黑色幽默


拨开《红拂夜奔》诡异的叙述方式,我们可以看到王小波的批判横亘于文章之中。写李靖和王二的故事不仅仅是为了表达担忧,更是在批判当时的知识分子在权力场域中发生异变。王小波认为,权力场域中的知识分子已经和传统知识分子使命相悖。知识分子在权力场域中便不再关注学术与知识本身,而是关注权力的膨胀与强化。他把福柯式的考察方式嵌入叙述之中,使得小说对权力本身的反映更为细致与全面。通过对元叙事的解构,王小波把这种批判隐藏在割裂的无数叙事片段中,显得扑朔迷离。这也是《红拂夜奔》诡异叙事的一大特点。他能巧妙地把批判打散于叙事之中,使读者读得出来批判,但是却读不到批判,实在是很有突破性和想象力的方式。


而与此同时,通篇荒诞的故事、离奇古怪的语言,以及罕见的大量数学思维和数学定理与小说的结合,是王小波追求的一种黑色幽默。比如,洛阳城中监视李靖的公差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增长,导致的是一次次公差被拉去砍头;李靖和“我”证明出来费尔马定理,结果一个要出逃,一个变成“人瑞”。王小波试图用这种荒诞的方式引人发笑,而这种笑声事实上是对现实荒谬与绝望的反响。在《红拂夜奔》中,王小波把这种黑色幽默与历史叙事手法结合起来,便形成了更为荒诞的效果。例如,红拂在李靖死后,想要自杀殉夫:“她需要各种指标,首先,需要一个非正常死亡指标。这是因为长安城里每年只能有三百人非正常地死掉,死于车、兵、水、火的都在内,毒药也在内,只有病死老死不在内。这件事要由刑部衙门办理。管这件事的官儿查来查去,发现各种死法的人都已大大超过了指标,只有下月上吊死的人还有空额,所以就批准她上吊死掉。”这种怪诞在叙事中俯拾皆是,往历史叙述上涂抹黑色幽默,又与王小波看待历史的自由主义价值观不谋而合。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中,也只有黑色幽默的方式能够达成自由表达,从而引起人灵魂深处的震颤与共鸣。在这种黑色幽默之下,我们可以看到象征着自由精神的李靖走进长安城,而后垂垂老矣,向所谓体制投降,最终以死亡来对抗向无趣转变的过程。这个充满荒诞的悲剧所揭示的事实,的确使人无法乐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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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 |郭飞彤 靖瑞麟

文编 | 陈梦颖

美编 | 陈晨

审核 | 张子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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