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属虎,生于1938年。
在我大舅出生之前,外婆外公接连生了四个姑娘,我母亲是老四。外公盼儿心切,给我母亲起了个小名,叫“拦五子”。谁知,在我母亲生下不久,她的一个姐姐死掉了,我母亲成了“三姑娘”。接下来,外婆又生了一个女孩。在老姨的脚下,外婆生了一个男孩——我的大舅。外公外婆终于圆了“拦五子”的心愿。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第五胎得子,往往是宠惯有加的。可是,我外公家毕竟是农耕人家,几亩水田,只能维持一家七八口人温饱生活的最低水平。大舅读了两三年私塾后,家里没有经济条件让他继续读书,大舅也就辍学了。外公祖上世代为农,他除了会编织草鞋、蹼鞋外,别无其他一计之长;给儿子学个手艺的经济能力也不具备。大舅求学无道,学艺无门,只能继承父亲的衣钵,顺理成章地成为又一代农民。
据我母亲说过,外公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曾遭受过一场火灾。本就不富裕的穷家变得一贫如洗。大舅和大舅妈结婚后,过着非常清苦的生活。到我六七岁的时候,记得大舅一家四口住在两间破旧的草屋里,床是木棍搭成的,除了一张摇摇晃晃的吃饭桌子,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成年的大舅中等个头,身材单薄,脸型瘦削,脸色灰暗。大舅在生产队里长年累月地干农活,挣工分。春节过后,春寒料峭,水田里还结着薄薄的冰,生产队就开始拉犁耕田了。水田,在插秧前一般要拉三番。所以,春季里拉犁的大舅,总是给我这样一副打扮的印象:赤着双脚,单薄长裤的裤管卷到大腿根部,上身穿着一件棉袄,肩膀上套挂着一条拉田辫子,手里抓着一根桑树拐棍(拉犁时为了走得稳,而必备的辅助工具)。由于双腿长期浸泡在水田里,大舅小腿上留下一层铁锈色的水锈。夏秋,是水稻的栽插、薅草、收割的季节。水田里的一系列农活,与旱地不同,一脚踩下去深至大腿,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劲才能从泥淖中拔出一条腿。收割早稻了,水田里的稻把始终湿溽溽的。大舅从事的农活,便是最重、最累、最苦的活儿:先在水田里将稻把一捆一捆地搬到小木拖子上,再转运到小木船;接着,几个人在水田里将小木船使劲地推到场头;然后是撂把、搬把、堆把、掼把。离场头较远的田块,必须先将稻把翻到河里的大船上,再转运到打谷场。大舅一整天里,浑身汗水干了湿,湿了干,褂子上洇着一圈一圈像地图形状的盐霜斑渍。冬季,天寒地冻,大舅的主打农活是罱泥、上大型(水利工程的挑河工),这又是重体力活儿。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舅他们那一代农民,就如同会说话的机器人一样,不停地运转着,辛苦着。
大舅一家四口,两个大人与两个小孩,按理说负担不是很重。可是,我的大舅母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多病缠身,做过两次大的手术,丧失劳动能力。大舅一年苦到头,一家人的粮草钱都难以抵扣,还要支付欠下的大舅母医药费用。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不堪承受其重的生活压力,在大舅的脸上刻满了艰辛和沧桑。记得在我九岁那年冬天,大舅抱着我玩耍,我用小手在大舅的脸上摩梭,我问:大舅舅,你的脸怎么这样粗糙呀?大舅说:大舅老了啊。我心想,大舅才三十岁,咋就这么老了呢?我看到大舅的十个指头和手心手背不但粗糙,而且皴裂,开裂的地方,像孩子张开的小嘴,看得见里面鲜红的肉。大舅的那双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长大了,每每回忆起这件事,总是唏嘘不已:大舅忒苦了,他们那一代农民真的忒苦了!
大舅就是这样,靠着一双勤劳的手、瘦弱的身躯,撑起家的一片天空。大舅先是将两间小的茅草房翻建成三间大些的草房;多年后又将草房翻建为实扁砖砌的瓦房,给我的老表娶亲生子,完成农耕社会传统的为父使命。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后,解放了劳动生产力。大舅的儿子和同乡的一个老板去苏南打工,儿媳在家带孩子、种地,家里的境况渐渐有了好转。大舅搭上了儿女的力量,本可以在家做些辅助活儿;可大舅却农忙时继续没日没夜地围着责任田转,农闲时到建筑工地打短工、看工地,以赚取生活零花钱。几十年的积劳成疾,大舅患上了严重的“心源性哮喘”。
由于大舅对其罹患的病症没有足够重视,继续做重体力农活,加之营养的缺乏、对症治疗的缺失,未能从根本上控制病情。2000年夏天的某一个下午,病魔终于将大舅击垮。家人用拖拉机将大舅紧急送至市区医院救治,终因心律衰竭,医生已回天乏术,大舅永远闭上了双眼,年仅63岁。
我的表哥表嫂按照农村的习俗,为大舅办理了后事。那天,我去大舅家奔丧,远远地就听到高音喇叭传出阵阵哀乐声;大舅家的院子里,白色的孝衣、孝帽、孝巾,在晃动着。丧事办得隆重而又体面。
大舅的遗像安放在水晶棺前,清癯的面颊上,大舅忧郁而又无神的双眼注视着忙碌的人们,注视着院墙外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湖桑田。面对大舅的遗像,我伤心地流泪了。我默默地说:大舅,一路走好! 你一生劳累,愿你在天堂里,好生安息吧!
大舅走了,他没有看到后来机械化耕种、植保、收割的壮观场景;没有看到三年后农民不再上缴农业税的特大利好;没有享受到接踪而至的政府各项惠农助农的政策;更没有想到农民也有了养老金、医保等社会保障措施。
大舅走了。大舅是一个农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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