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谢鹤醒 图 | 视觉中国
一
关于出远门的记忆，最初是妈妈带给我的。
6岁时我初次跨省旅行，去的是首都北京。那是我第一次乘坐绿皮火车，还是硬座，半夜妈妈将报纸铺于座椅下，制造出一张能让我席地而卧的“床”。
年幼的我感受着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声——“哐当，哐当”就是我对和妈妈一起旅行最初的印象。
学生时代的假期都被用来补课和虚度，再次对旅行产生新鲜记忆，是我第二次高考后。
历经两年重压的我尚在无措中，妈妈却一反常态地决定带我去旅行。她先去商场买了一台数码相机，然后咨询了旁边的旅行社，便报名了那些年很火爆的华东五市七日游。
那是我告别苦闷的高中生涯后，再次看到的外面的世界，而且是和我的家乡西安截然不同的江南水乡。走马观花的跟团游固然奔波劳累，但时至今日我翻看当年的照片，彼时的新鲜、快乐和松弛依然清晰可辨。
在火车上，妈妈说：“不管念了什么大学都是最好的安排，未来的景色需要你亲自去看。”
二
或许是大学生活悠闲自在了许多，也或许是妈妈的支持帮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开始对远方产生浓厚的兴趣。每个月爸爸给我800元生活费，我省吃俭用，尝试自己出门旅行。
渐渐地，我有了第一次独自旅行，第一次乘坐动车，第一次错过车，第一次补了站票蜷在车厢的角落，第一次网购车票和机票，第一次跑错车站……
无数次逃离又归来之后，终于，我考取了成都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拥有了走南闯北的更多可能。研一寒假，自认为积累了足够出行经验的我向妈妈提议一起去旅行。在此之前，妈妈屈指可数的旅行都是跟团游。
我拍着胸脯向妈妈保证不会把她带丢，她才半信半疑地听从了我的建议。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趟兼具天时地利人和的旅程。我的奖学金和稿费，外加妈妈的赞助，足够支撑我们说走就走。我们去了厦门和泉州，一路上我从网购机票到预订酒店、从团购美食到安排土楼一日游，每个环节力求尽善尽美……我做的无比靠谱又丰富的攻略，令妈妈很满意。
那次自由行仿佛开启了全新的大门，往后数年里，我和妈妈一起走过许多地方。因为我们都有寒暑假的缘故，充裕的时间使我们从探索祖国的大好河山，直到去往异国他乡……
不得不提，我们称得上是彼此的“最佳旅伴”——妈妈喜欢我事无巨细地安排一切，并随时充当她的摄影师；我则开心于妈妈提供了大部分的出行经费，于是我们各取所需，其乐融融。
后来即便我上班了，也依然步履不停，早在“特种兵式旅行”出现之前，我就已经利用周末带着妈妈跨省玩耍了。至今妈妈还津津乐道于100多元的机票就从西安飞到了南昌。
那些年我常想，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三
近两年，我的工作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忙，我被工作占据大量时间和精力，曾经热爱的旅行也越来越力不从心。而重压之下难得的喘息之机，我更喜欢独自外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与此同时，已经退休的妈妈有了很多空闲时间，尽管她有不少同龄的旅伴相约同行，但我能感觉到，她最想和我出门旅行。因为每次见面时她总会说：“还是跟你一起旅游‘出片’，和她们出门拍照，我都凑不出九宫格发微信朋友圈！”
虽然很不愿承认，其实我就是嫌她麻烦，行动节奏又快，跟我需要的松弛感背道而驰。
比如，出发前她总是说，和我出去玩什么都不用管，只用乖乖跟随就好。事实上，她并不会听我安排。
每每听到民宿老板推荐游玩的地方，当即就冲我嚷嚷“咱为啥不去那里”，弄得我既尴尬又烦躁。而且她对美食毫无兴趣，总嫌我把时间浪费在走街串巷找美食上。可在我看来，难得品尝家乡不多见的风味，寻觅也是旅行的重要环节。
最可怕的是，她的作息变得越来越凌乱了。但凡和她一起旅行，我必须起得比上班还早，明明景区还没营业，她就已经收拾好一切催我出门了……只要我化妆耽搁久一点儿，她就不停地说“寸时寸金”……
和妈妈一起旅行时，我感觉自己不是游客，而是导游和保姆——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啊。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前年在青岛。抵达青岛当晚，她打鼾吵得我实在受不了，半夜我又去开了一间房。翌日清晨，我回到她的房间，她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今晚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神情怯怯。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最初是她引领我去看外面的世界的。我忘记了小时候有多么依恋她的怀抱，闻着她身上独有的气味，我才能酣然入睡。我忘记了，6岁的自己睡在火车硬座下的地板上，震耳欲聋声中，双手还要挽着她的小腿才安心。
四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老的呢？
有一次妈妈去看望姥姥和姥爷，回来跟我说：“今天和你姥爷出门，短短几百米的距离他都要中途歇两次。唉！”言语间流露出伤感。
“我现在有时候走路走久了，也总想找地方坐下，以前都没有这样的情况……”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如果说初老的标志之一是力不从心、畏手畏脚，那么妈妈的衰老便是从一场手术开始的。
是很小的手术，但对于妈妈来说冲击足够大。因为在家里休养的时候，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念旧。比如，她会翻着相册，津津乐道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发生的趣事，并往往用一句“等我老了动不了了也不遗憾，你带我去过这么多地方”结尾。
我突然意识到，由于工作格外忙碌，我已经快一年没有带她出门旅行了，甚至连回家都少之又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生的病，不清楚她日常在做什么打发时间，不了解她的世界里所有细枝末节的变化。
终于，送走这届毕业班后，我提议和她一起去大同。
妈妈今年春天刚满60岁，她可以在一些景区享受老年人免票的政策。她很高兴，好像占了大便宜。
大同之行最诙谐的结尾是，被百般嫌弃的人换成了我——可能得益于大病初愈后日复一日早起锻炼，妈妈一路健步如飞，精力充沛；反观我，走几步就恨不得坐下，不停地找吃的，要水喝，晚上睡觉鼾声如雷……她忍无可忍之下，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家后要加强体育锻炼……
叛逆的我头一次听进去了，因为我还想陪妈妈旅行好多年。
本文选摘自
《读者》（原创版）2024年10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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