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特特 图 | 视觉中国
一
我上小学时流行一份报纸，小学生人手一份，报纸名为《小学生作文报》。
我还记得报纸第三版有个固定的漫画栏目。漫画的主人公是个洋葱，在故事中叫“洋葱头”，故事如此深入人心，主人公的名字如此朗朗上口。
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姓杨，我人生的第一个外号应运而生——“洋葱头”。
小学五年级时，我转学了，我的第二个外号很快来了。入学没多久，我的耳朵受了一点儿伤，我去医院包扎完，带着缠绕多层纱布、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左耳，推开了教室的门。
意料之中，去医院导致我迟到了；意料之外，同学们看着我的耳朵哈哈大笑。
不知谁起头喊了一声“一只耳”——那是动画片《黑猫警长》中的反派角色，是一只耳朵包着纱布的老鼠。
“一只耳！”“一只耳！”笑声、喊声连成一片，声声入耳，我哭了。
此后，每当有人叫我“一只耳”时，我都愤怒异常。我整个人呈攻击状态，闹了几次后，“一只耳”不再被提起，我也慢慢融入了新集体。
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无论是我的敏感不适还是他们的无意或恶意，都是新人在新环境中遇到的种种问题的缩影，不论年纪。
上初中后，我的外号迭代升级了。语文课文中出现了一个著名的文学形象——鲁迅《故乡》中的杨二嫂，叉腰是她的招牌姿势。大抵我说话时不乏叉腰等动作的缘故，再说也姓杨，且是全班唯一姓杨的，“二嫂”成了大家对我的称呼。
那时，我周围的人几乎都有外号。
我最好的朋友A外号“老猫”，她喜欢猫，因为喜欢，她但凡能做主买的衣服、文具均带有猫的元素。大约是天天“撸猫”的缘故，她的表情都有些像猫。“老猫”之名，她乐得笑纳。
我最好的朋友B姓宋，名诵，外号“粽子”，亲切、亲昵。
坐我前面的男生叫王砚。他把名字拆开，让大家喊他“一土石见”，别致，淘气。
坐我后面的女生的真名我已记不清，只记得她长得特别水灵，大家都喊她“小白菜”。
隔壁班有个姑娘，小小年纪就烫了一头大波浪，她身材高挑，语速快，性格泼辣，“老板娘”的外号非她莫属。
大概每个班都有一个头大的同学外号叫“大头”，一个又瘦又黑的同学外号叫“猴子”，姓唐的同学会被叫作“唐老鸭”，最先戴上眼镜的同学会被叫作“四眼”。
二
等我上了高中，我爱上给别人起外号，我的得意之作来自洗发水品牌“飘柔”。
隔壁职高有两位颜值不分伯仲的校花和副校花。她们都有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我给个儿高的起名“大飘柔”，身材略娇小的起名“小飘柔”。
“大飘柔”和“小飘柔”逐渐被叫开，大约是听起来有些美感，连她们本人也不排斥。
我进入中年后，有一次和故人相见，提起当年的“大飘柔”和“小飘柔”，在座的人均有印象。有和“小飘柔”相识者，忙不迭告诉我她的下落，而我甚至将她们写进了我的小说里。
上大学时，外语系有位男生叫付利东，外号“freedom”，个人认为是谐音梗的极致。
中文系有个女生，我们全寝室的人都不喜欢她，觉得她又难缠又爱惹事，姓赵，我们私下里唤她“赵姨娘”。
等我上班，单位有几位外号比本名出名的同事。
“车轱辘一世”，顾名思义，说话总是循环往复，来源于北京话“车轱辘话来回说”。“车轱辘二世”是另一位同事，有关一句话的重复表达水准，并不亚于“一世”，只是来得晚一些，屈居第二。
同事“千年人参”，姓陈名睿，干事风风火火，不知疲倦。他不但自己爱干活，还总以自己为榜样，发动和劝说大家加班。
那时正逢情景喜剧《武林外传》风靡全国，闫妮演的佟湘玉在剧中有个著名的桥段，她误食一支千年人参，睡不着，吃不下，成日满脸通红，保持亢奋的状态，像开了马达，只想工作，如癫如狂。
陈睿有一天加班到深夜，自己在单位的微信群中表示：“我真是和吃了千年人参的佟湘玉一样，想起有没干完的工作就浑身是劲儿！”对工作狂热至此，不喊他“千年人参”都说不过去。
单位有一位同事外号“眯爷”，因为他眼睛小。在退休告别宴上他自言：“我在这儿，开始被叫‘小眯’，过了几年被叫‘眯子’，又过了几年被叫‘眯哥’，现在‘眯爷’退休了。”
比“眯爷”晚一点儿退休的是“武松”。我第一次见到“武松”时，他已白发苍苍，大腹便便，人和外号完全对不上。
可是，外号可能是青春的遗迹。据说“武松”当年是单位出名的美男子、壮汉、掰腕子高手、八块腹肌男青年，时过境迁，只剩美名江湖流传。
唉，俱往矣。
三
一日，我想起同事的外号，忍不住和我爸聊起来。我问：“爸，你年轻时有外号吗？”“当然。”我爸斩钉截铁地说。
我爸名叫杨连忠，年轻时精力充沛，不爱睡觉，外号“两点钟”，意为天天熬到凌晨两点，根本不困。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我爸开心地回忆起往事。他说起我熟悉的一位阿姨，她的外号叫“豆豆”，因为眼珠特别黑。
他又说起我熟悉的一位叔叔，外号“橡皮脸”，因为借钱总是忘记还。可是他知错能改，被喊“橡皮脸”若干次后，不借钱了，欠的债都还完了，朋友们也将他的外号改为“橡皮”，意思是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像橡皮一样擦掉过往的痕迹。
真的是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挖掘下一个人的外号，就能了解他的特征、性格和经历。
外号是暗号，人生各阶段的朋友只要喊声你的外号，你们就会秒回初识之日。
外号是记忆，是一段时光的见证。一些人的外号保留在你的记忆深处，他们的面庞随外号的提起，在你眼前逐渐清晰。
自然，有多少外号充满温情，有趣、准确，就有多少外号带着恶意、侮辱、贬低。好外号带着聪明，坏外号只说明刻薄。
我有一个标准，能被当事人自己承认的外号，被喊还愿意答应的外号，能把外号当名字、代号、网名、笔名的，就是好外号。
“武松”“小眯”“豆豆”“大飘柔”“小飘柔”都算好外号吧，都是好时光的印记，都是聪明人把聪明用对了地儿。
本文选摘自
《读者》（原创版）2024年10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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