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事已至此 图 | 视觉中国
一
花生,在鲁南地区也被称为“果子”,种花生就是种果子,拔花生就是拔果子。不过到了吃的时候,它又突然有了别的叫法,成了吃花生。
每年5月份,我们一家人齐刷刷下地种花生,我只负责站着把花生米抛进一个个小坑里,不弯腰覆膜,不弓背刨坑,实在说不上累。但收拾完农具回家的那一刻,我回头望着大片大片的花生地,想到秋天收花生时的场景,腰背顿感疼痛,简直要站不直了。
干了这么多年农活,对我来说,拔果子最累,摔果子最无聊。
古人严密计算过果子成熟的时间,总是在8月底9月初我开学的那几天。本想趁着开学逃避农活,但在精确的历法和节气面前,想跑,压根儿没门。
于是,在鲁南8月底的一片太阳地里,总有一个小孩儿龇牙咧嘴,使出全身力气拔果子,可她的眼里和心里全是积攒了一暑假没写完的假期作业。
从三年级到九年级,我的暑假日记只有一个主题:拔花生。每天在地里发生了什么对话,我都原模原样记录下来,在开学前急急忙忙凑齐所有的暑假日记。
在我看来,拔花生是所有庄稼活里最累的,没有之一。
在我干过的农活中,只有拔花生会同时用到腰、大腿和胳膊。站在垄旁边,双腿微蹲发力,胳膊拽住花生秧往外拔。如果拔花生前两天下过雨,花生就会跟嵌地里了一样,拔都拔不动,费劲拔出秧子,果子还留在地里。
拔完一天的花生,人基本就废掉了,晚上基本是“吊着一口仙气儿”补暑假作业。等到开学,花生经过几天的暴晒,干得差不多了,又到了摔果子的时候。
找一个竹编筐,握住花生秧子往筐子上摔,摔几下,花生就全掉筐子里了。这是我干过最无聊的农活,没有之一。夜晚吃完饭,家里人围坐一团,一人一个筐子开始摔。
这活儿不着急,今天摔不完明天摔,也不累,动动胳膊就是。有几次,我摔果子都摔得睡了过去,差点儿从板凳上掉下来,扭头一看,筐子里已经堆满了花生。
这活儿干了没几年,村里开始流行专门分离花生的机器,科技改没改变人类我不敢下结论,但确实解救了我。
上面的活儿累归累,但新鲜花生是真好吃。8月底,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花生还没经过暴晒,一肚子的甜水,越嚼越甜,吃起来上瘾。
一筐子花生放河里来回搓洗掉泥,再顺道去河边地里摘两个快熟的鲜苞米,一股脑儿放进锅里煮,最嫩的花生和最鲜的苞米,压根儿没有不好吃的可能。两种味道串在一起,苞米有花生味,花生有苞米味,那叫一个清香,不用掀锅盖都满院飘香。
但过不了几日,花生经过暴晒之后,水分下降,油脂出来就不甜了——新鲜花生的品尝时间,着实有限。
二
等到了10月,还没那么冷的时候,县里的打油坊对外开放,轮到我们村时,家里会把大部分花生装到三轮车上,骑着去打油。全村排着队去打油,机器24小时不停,人随机器走,就算半夜12点轮到你家,你也要去。
好巧不巧,每次轮到我家都是半夜三更,爸妈骑着三轮车去油坊,留我一人在家吓得睡不着觉。我跟着去过一次,油坊又吵又乱,破旧的机器轰轰作响,让人怀疑还没轮到我家机器就要散架。
打油站真吵啊,称重处人们在大声吆喝,还有一村一村的人聚在一起讨论收成,你家能打多少油,我家能打多少油;你家花生种子真好,明年去你家换些种子……我睡眠质量一级棒,在车上倒头就能睡着。
闻到油香,就该回家了。10月份的晚上,风有些凉,但吹来的香味都带着热乎气,刚榨出来的油香味一点儿都不腻。
还留有热乎气的油渣饼酥脆香甜,堪比小零食,但这玩意儿也就趁热吃几口,等凉凉后,就成了鸡鸭的饲料。鸡蛋鸭蛋的蛋黄想要饱满上色,都指望这些营养。
我最期待的是榨出新油的隔天,家里炸酥菜。一小桶新油倒下去,土豆、茄子、地瓜切块,沾上面粉,出锅趁热吃,又脆又香。
这是一年里第一次吃新油,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每次我去新油缸前舀油,妈妈总是说要先把之前的油吃掉再吃新油,可是新油等着等着,不也就变成陈油了吗?我不理解大人的逻辑。
打新油后,我们家还有一项必备的活动:拿出洗得干干净净的小桶,装几桶新油去看城里的亲戚。姨姨们很高兴我们的到来,她们很怀念这一口味道,在饭桌上频繁说起,还是家里打的油香,炒什么菜都好吃。
我无法理解姨姨们的话,炒菜不也就放一勺油嘛,能尝出来什么。直到后来,我在外上学,我妈给我寄来一箱家里的桃。
等榨完油,家里只剩下为数不多没去壳的花生,等冬天到了,刷干净院里的大锅,把花生倒进去翻炒,炒到壳酥脆,壳里的花生米喷香,出锅凉凉。
这玩意儿跟瓜子一样,主动往人嘴里跑,吃起来上瘾。有时候走亲戚坐下唠嗑,手就不自觉地剥花生,等聊完天一看,壳已经堆起一座小山。
三
长大后,我不常在家里住,也赶不上种花生的重大时节,见花生绝大多数是在饭店的小菜里。一粒粒小小的花生点缀在各个菜肴间,因为量少,所以格外好吃。
尤其是拍黄瓜和炸花生拌在一起,淋上点儿明油和澥开的芝麻酱,黄瓜爽脆,花生香脆,还稍微吸了一点儿拌菜里的料汁,表面零零星星蘸着点儿芝麻。夏日凉菜,它是我心中永远的第一。
除了咸口,我还曾在南方的婚礼上吃过一次甜口的花生蘸糖。怀揣着探索世界的好奇心,夹起一粒,好吃,甜味和花生的香,我以为会腻,却出奇地和谐。凉拌黄瓜里的花生米吃完还会有点儿蒜味,需要漱漱口,但蘸糖的花生吃在嘴里能压住一切味道,有独特的香味。
这些年去过一些地方,也尝试了不少花生的新吃法,江西的花生拌脆辣椒、拌苦菊,还有山西的醋泡花生。我也知道花生吃多了长胖,可就是爱这一粒粒的小玩意儿,压根儿停不下来。
说来也奇怪,这么一粒小小的东西,在不同地方竟有那么多不同的做法。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它刚成熟的样子。每年8月底,我都要抽时间赶回家拔花生,品尝最嫩、最好吃的花生。
新鲜的花生,从地里拔出来就吃,满嘴的清香,那味道沁人心脾,连带周围的空气都甘甜起来。毕竟没有任何时间的魔法能留住那短暂的清香,我只能快速赶往田间地头,抓紧品尝。
本文选摘自
《读者》(原创版)2024年9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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