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蟠桃叔 图 | 视觉中国
一
我有个老乡叫韩斌,韩斌有个姐叫韩红,是我的中学同学。当年我就知道她有个弟,但仅仅是知道,认识韩斌是后来在西安的事了。
20多年前,我在西安读完大学,刚工作时单身,一下班就呼朋唤友,常以泡馍馆为据点聚会。那个“掰馍会”是个沙龙,很多朋友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包括韩斌。
韩斌第一次出场是在秋天。秋风秋雨愁煞人,吃羊肉泡馍暖心暖胃。我们那伙人陆陆续续去泡馍馆会合。
韩斌那天跟着谁一起来的我忘了,就记得他坐我旁边,一边掰馍,一边望望窗外,说了句“下哩下哩就下大啦”的方言。我一听便知韩斌是我淳化老乡。
我再问他家是淳化啥地方的,哪个中学毕业的……问着问着,把他姐韩红问出来了。我说:“世界真小,我和韩红是同学,还坐过几天同桌,还打过锤。”
韩斌问谁打赢了,我说:“肯定是你姐赢嘛。你姐是穆桂英,干啥都没输过,不管是考试、演讲,还是跟男生打锤。”
韩斌笑说:“我姐打锤肯定猛嘛,在家里拿我练手,练出来了。”
越聊越热乎。韩斌突然说:“要是这么论,我该叫你哥。”其他人开玩笑,撺掇叫“姐夫”,说更亲。没想到,他居然没迟疑,红口白牙地就叫了。我说:“不敢胡叫。”他只笑嘻嘻的。
此后,韩斌就常来一起吃泡馍,并坚持叫我“姐夫”。也可能真把我当他姐夫了。
一天,他居然摸到我的住处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寻来的——我那时住城中村,房子像猪窝一样,一般不会开门迎客的。我给他倒了茶,想着他坐一会儿就走了,结果他坐下开始胡谝,谝到大半夜,就是没有走的意思。
我那时面皮薄,根本不会拒绝别人,就硬撑着陪他。最后我困得熬不住了,说:“要不你睡我这里吧。”
韩斌说:“行,姐夫。”然后就上床睡觉了。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大半夜的,开始下雨,失眠的我看着枕边莫名其妙睡着一个淳化男青年,感到了人生的滑稽和无常。
第二天我俩醒来到中午了,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我找出两把伞,塞给韩斌一把,说:“走,吃个饭去。”——想着请他吃个饭就把他打发走了。
去村里一家川菜馆坐定,点菜,不过是水煮肉片、鱼香肉丝之类的下饭菜。小馆子也没有啥贵菜,当时物价也低。吃完饭,一算账,老板抹了零,50元。我都准备掏钱了,没想到,韩斌死死把我拦住了,从裤兜摸出钱塞给老板。
我内疚起来,心想,咋能让人家掏钱呢。接着,韩斌跟我告别。然而要走之际,又喊我。我问咋了,他大大方方地说他身上没钱了,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了,问我借一点儿。
人家刚才付了饭钱,那么爽快敞亮,我还真不好意思不借给他。我摸出钱包来,给了他300元。
拿到钱 ,韩斌一笑:“走啦!”就消失在了雨中。我隐隐知道,我的钱大概率是一去不回了。
二
此后,韩斌消失了。转过年来,快过春节了,接到陌生号码的电话,一接,喊我“姐夫”,我知道是韩斌了。韩斌说:“新年快乐,姐夫。我还欠你钱呢,见面了给你哦。”
这个电话后,韩斌继续不见人影。到了国庆节,我去咸阳参加一个淳化同学的婚礼,我做伴郎,韩红做伴娘,真巧。
韩红也是在西安上的大学,毕业后也在西安上班。但是韩红上的是好大学,前途无量,我不过读了个大专,人生档次已经拉开,就没怎么联络过。只是听同学说,韩红毕业后进了什么好单位,拿很高的工资。
婚礼那天,我倒是想找机会偷偷跟韩红说他弟借我钱的事。可话到嘴边好几次,总觉得当时那个气氛提这个不合适。300块钱也不多,说了还显得我这个人很小气,最终就没提。
主要是怕韩红尴尬。我太了解她了,学霸,自尊心也特别强。按她的性格,我若说了,韩红肯定会当场还钱,也肯定会臊得钻桌子底下去,此后和我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就没提。
闹洞房结束后,参加婚礼的同学都住在新郎家事先安排的酒店里。我们很兴奋,都基本没睡。韩红把脸上的妆一洗,也跑到我房间瞎聊。
不知怎么的,就说到她弟韩斌了。一提她弟,她眼圈就红了。我拿来擦脸的毛巾,韩红接过去就开始嘤嘤地哭,边哭边痛斥他弟。
先是说他弟花大钱在西安读民办高校,不好好学,只是一味花钱。家里给的生活费根本就不够用,还拉了不少饥荒。他弟不敢跟家里说,就去寻她。她只能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挤出钱来支援他。
后来韩红参加工作了,也一直在补贴他弟。她弟把钱花到哪里去了呢?——“挖坑”,一种扑克牌的玩法,他不上课,跟同学玩,钱全输到里头了。
又说她弟毕业证没拿到手就不念了,去一家婚庆公司学做司仪。韩斌形象不错,公司还挺看好他,给安排了师父,让好好带一带。
谁知道,韩斌半年下来,啥本事没学会,倒是学了“飘三叶”。飘三叶是另一种扑克牌玩法,每人三张扑克牌比大小,听着简单,输赢起来却厉害。
韩斌那时候只要没事,就在宿舍和同事飘三叶。韩斌赌心大,手气差,又不会偷奸耍滑,半年飘下来,尽是输。
旧账添新账,开始还拆东墙补西墙,后来纸里包不住火了,才战战兢兢告诉他姐韩红,让她来善后。韩红气归气,还是替他清了账,又少不了狠狠教育了韩斌一通。
韩斌信誓旦旦说再不飘三叶了,再飘他就是狗。
没过一个礼拜,宿舍又有人飘三叶。韩斌开始只是在一旁观战,看着看着,不知道怎么牌就莫名其妙地捏到手里了。
说来也怪,一来就拿到了一把“公豹子”,最大的牌。韩斌心突突狂跳,仗着牌硬,把身上的钱全押上了。牌桌上的都是人精,察觉到韩斌牌好,欺负韩斌身上钱不多,就故意把注押高高的。
韩斌跑吧,实在不甘心,押的钱都打水漂了,只能硬着头皮跟周围的人借。那些人肯定不借,只是笑嘻嘻的。
韩斌杀红了眼,给他姐韩红打电话,让赶紧拿钱过来。韩红很警觉,问要钱干啥。韩斌顾不得许多,说了实话,说是牌场救急,他手里有一把天牌,打一辈子牌都未必遇得上。这一把赢了,以前输的钱就都回来了。从此以后,就真真正正不打牌了……
韩红一听,气得肝疼,骂声“狗改不了吃屎”就把电话给挂了。韩斌受了刺激,“嗷”了一声冲出门,被车撞了。
我吓坏了,问人没事吧。韩红说:“幸亏只是腿断了。还不敢给家里说,说了都是我的罪过,怪我一个当姐的没有把弟弟照顾好……”
我暗自推算,给我打电话拜年那会儿,韩斌正在床上躺着养伤哩,可能是无聊,给我打了电话。
我忍不住说了认识他弟,韩红很惊讶。我简单解释了,说我们是“馍友”,吃过几次泡馍。韩红说:“对,斌斌从小就爱吃个泡馍。唉,他要是跟你多打交道,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聊到天亮,第二天我和韩红返西安。此后又是各忙各的,也没怎么联系过。
三
又过了几年,一天,韩红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弟想我,要是有空,想约我和他弟坐一坐。奇怪,他弟想我做什么,为啥不直接约我?
我一问,韩红说了实话。原来韩斌摔断腿,养好了,就是有点儿瘸。韩斌说他寻不下媳妇了,闹情绪,不出门,整日躺在床上玩游戏,韩红一说他,就从床上挪到沙发上,还是打游戏。
韩红当时谈了个对象,男方对韩红比较满意,就是不能接受一个躺平的祖宗弟弟,于是吹了。韩红失了良缘,心情不好,骂了韩斌。韩斌气性大,一瘸一瘸地走了。韩红到处找,找不到,都要急死了。
几个月后,韩斌戴着墨镜回来了。一问,说是跑到成都去了,在饭店洗盘子。韩红问成都好耍不,韩斌说:“好耍是好耍,就是没有羊肉泡馍。”韩红问他还胡跑不,韩斌说,不胡跑了。韩红让韩斌把墨镜摘了。韩斌说:“姐,墨镜摘不成。”
韩红一扬手,把墨镜摘掉,却见韩斌眯着眼,眼角糊了眼屎。原来,韩斌突得眼病,视力下降,而且畏光,不得已才回了西安,找他姐带他治病。
韩斌的眼病是视网膜损伤,治来治去没有好转,后来就啥也看不见了。韩斌整日闷在屋里,满眼黑,游戏也玩不成,跟前能聊天的人也没有一个,就常说一些死呀活呀的话,也常默默流泪。韩红也偷偷流泪。
韩红突然想起我认识她弟,觉得我这人还算端方良善,所以想让我陪他弟说说话,开导开导他。我无法拒绝,答应了。
去了韩红家,韩斌戴着墨镜,帅帅地坐在沙发上冲我笑,还是喊我“姐夫”。韩红上去就拍了韩斌一巴掌。韩斌还是嘻嘻哈哈的。这就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了,我感觉韩斌的精神状态还不错。
韩红说她要给我包饺子,韭菜大肉和茴香大肉的,然后就听到了厨房剁馅的声音。
我和韩斌坐着说些闲话。韩斌摸出一个信封塞给我,说他听说我要来,早早就让他姐把要还我的钱准备好了。我装糊涂,说:“啊,啥钱?”
韩斌说:“你忘了?那时候我欠了人钱,人家提着刀寻我哩。我都要吓死了,到处躲,没办法,跑到你那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还找你借钱了。”
我说:“啊,我都想不起来了。”
韩斌说:“我记着呢。眼睛不行了以后,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从脑子里过呢。我这些年呀,稀里糊涂的,就像做了一场梦。到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拖累了我姐。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嫁人。”
我劝韩斌不要操心韩红,她是一心干事业的,姻缘的事只是比旁人晚,到时候绝对不会比旁人的差。我说着,偷偷把信封塞到沙发缝里去了。
这时起了狂风。韩斌却让我陪他下楼走走。我说要下雨了,他说就是想淋雨哩。我征求韩红的意见,韩红说:“去吧,带把伞,下雨了就回来。”
韩斌坚持不带伞,那就不带吧,我就陪他下了楼,拉着他的手,在风里走。走上过街天桥时,风更大了,吹得我俩都有些东倒西歪,心里却有无限的畅快,仿佛可以乘风破浪上天去。
果然很快就落雨星了。我说回去吧,他说:“不回去了,咱们吃泡馍去吧。”
他的鼻子真灵,附近确实有一家泡馍馆。我带他进去,开始掰馍。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落着。
韩红打电话喊我们回去吃饺子,我说我们在泡馍馆吃上了。韩红没生气,说:“呀,我都忘了我弟爱吃泡馍,这几年忙忙碌碌的,心里堵得严严实实,都没想着引他吃一顿泡馍。你俩慢慢吃啊。”
吃完泡馍,雨停了,夏天傍晚的雨后很凉爽,天空出现了一种特别明亮的昏黄颜色,真美。
我拉着韩斌的手,一步一步,把他送回去。韩斌突然拉住我的袖子,叫了一声“姐夫”,然后小声抽泣。我站住,拍了拍他的背。他哭了五六分钟,止住,正了正墨镜,继续往回走。
本文选摘自
《读者》(原创版)2024年11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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