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快手We我们工作室
这个夏天,李平信比往常更忙碌了,除了照料梨园,他还要出趟远门,去无锡参加今年的快手光合大会,代表创作者演讲,这是一年前的他无法想象的事。
在李平信的前半生里,他的日夜只属于农田和村庄。日复一日的劳作雕刻出了他的满脸皱纹,也让他沾染了一身尘埃。
而在现实的另一重空间里,他将尘埃与泥土转化为说唱,成了快手平台上被200多万粉丝追随的“秋月梨二叔”。
二叔的故事并不仅仅关于每个人的可能性,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短视频对农村留守老人生活方式的改变,让这个不经常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群体被讲述和窥见。
农村Rapper
当落日朝着地平线沉沉坠去,变得如同一枚燃烧殆尽的煤球时,就轮到二叔登场了。
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旧衬衫,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敦实的身躯微微前倾。傍晚的村外人迹罕至,只听得到恼人的蝉鸣和单调的鸟叫。他捋了捋头发,迟疑了几秒,还是拾起了先前放在地上的草帽。
“戴上这顶帽子,看着还顺眼吧?”他咧开嘴笑着说。
十几秒后,音乐和一声“开始”一并响了起来,典型的二四拍节拍,一强一弱,轮流交替着。二叔攥紧了拳头,挥在半空中,像牵着一根缰绳,手臂在韵律中起一下、落一下,辨别着旋律,渐渐进入了说唱的状态。
“太阳恁大,种下的玉米刚刚冒芽,害怕它们缺水,我得赶快把地浇下……”
词简单,也押韵。河南口音十分亲切,沙哑的嗓音像用砂纸揉搓着碎石,有一种陈旧感。
田野里异常安静,没有观众,只有远处的袅袅炊烟,光照全靠夕阳。团队只有两个人——二叔负责唱,大博负责作词、编舞,还身兼摄影师。
二叔的形象同样颠覆了人们的认知。说唱歌手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往往是叛逆的,可二叔浑身常年黏着汗液和泥土,皮肤也被烈日折磨得布满了皱纹。二叔希望能把积极的一面传递出去,快乐说唱是对现实的折射。
“不会种地嘛学种地……”
表演还在继续。他将锄头高高举过头顶,再重重砸在地上,震得虎口微痛。但他没有丝毫迟疑,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如除草时的日常。
一名路过的老人见了,朝着他喊:“平信,又唱歌呢?”
“唱呢。”他回答。
“啥时候录好?”
“录好了跟你说。说好了啊,下一次你跟我一起拍。”他大声地回复道。
“行呢。”
老人说着,慢慢地走远了,二叔眼前就又只剩下平静的田野。大博在远方挥了挥手,二叔便咽了咽口水,随即起身。在夕阳未落山的时候,他们要追着余光,去拍摄最后一组镜头。
每一次拍摄都像是在和光赛跑,要持续到再也见不到太阳。等天空出现月亮,两个人终于一前一后,踩着泥,走出了那片田。这时的村庄变成了一团朦胧的剪影,低矮的平房仿佛数不清的俄罗斯方块,街灯在远处亮起,忽明忽暗,混沌不清。
从田间到二叔家,走路需要十几分钟,这时二叔和大博便会聊起家长里短。大博听得仔细,不时掏出手机,记录这些闲言碎语,偶尔两人也会突然冒出灵感,想出一句句歌词。虽然疲惫的感觉遍布全身,但又难掩兴奋。
推开厚重的院门,二婶早已做好了晚饭。开饭之前,二叔和大博一如往常要争分夺秒,快速浏览视频下面的评论。
和田野里的无人喝彩不同,二叔的表演在快手平台上向来反响强烈。视频一发出,便会引来数百万次观看,成百上千的赞誉纷至沓来。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有了230多万粉丝。
这一天,大博读到了一句留言:“庄稼长得好可爱,感觉自己被治愈了。”
这句话让二叔很得意。他常听大博说,说唱歌手是“街头诗人”。虽然他不明白这个头衔的具体含义,但他想,既然有人喜欢,那自己的说唱就有意义。
啥是说唱
一年前的二叔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对说唱一无所知。
2023年夏天,他精心侍弄着8亩秋月梨树,生活中没有音乐,只有忙不完的农活。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忽然出现在二叔面前,问他:“二叔,要不要一起做说唱?”
这个年轻人就是大博。彼时的他刚辞去工作,正准备投身短视频创作领域。他计划找一个老汉一起搞说唱。在朋友的介绍下,大博来到闫李村。
对于短视频,二叔并不陌生。在闫李村,刷短视频已然成为许多老人最重要的娱乐方式。年轻人陆续离开这里,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守着田野,除了孩童,见不到什么新鲜的面孔。
二叔的儿子远在北京,女儿已经结婚,眼前的梨花开了又落,庄稼一茬儿又一茬儿,时光无声,也漫长。刷一刷短视频至少可以排遣孤单,让时间流逝得快一些。
与大博的动机不同,二叔考虑的是另一件事情。最近他与儿子电话沟通时除了例行公事般询问“最近在忙什么”,好像就只剩下催婚这一个话题了。
争吵在所难免,儿子固执,他也固执。渐渐地,他意识到在父子之间,空间并非唯一的距离,观念同样是阻碍。大博的建议让他有了一个想法:年轻人都喜欢说唱,那儿子应该也懂,这或许是与儿子沟通的一个契机。
那天站在果园里,微风徐徐,一棵棵梨树的树枝不停地摇晃着,好像助兴的舞蹈演员。两个人望着梨树出神,心照不宣地想出了这个网名——秋月梨二叔。
不过,从零开始学说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田里的农活儿不能不干,拍摄视频只能放在傍晚,还要预留大量录音的时间。录音棚就是二叔家中一间十几平方米的闲置房间,摆上电脑和其他器材,等到夜色降临,白炽灯洒下清冷的光,二叔便戴上耳麦,努力追逐节奏。
那些歌词均出自大博之手,灵感源自二叔。他将村子里的点滴汇聚成故事,再由大博精炼成词,加上节拍。所以与其说二叔是在说唱,倒不如说是在自我讲述。
然而浓重的河南口音是个问题,很多时候,大博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反复纠正,短短几十秒的一首歌,往往要反复录制一两个钟头。等到终于结束时,余晖散尽,窗外寂静无声。
如此练习了3天后,歌曲终于录制完成了。
拍摄视频那天,二叔刻意穿了一件蓝红相间的花衬衫,戴上一副银色的太阳镜。这套行头是从网上买的,不到100块钱。而长裤和拖鞋则是穿了许多年的旧物,已经被晒得变了色。
二叔坦陈第一次拍摄时自己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不光是那身浮夸的打扮让他颇为不适,也因为村民的指指点点。在传统观念中,老人理应时刻保持稳重的形象,这显然与说唱的形式并不搭调。
纠结是在所难免的,幸运的是,视频发出后,这首歌一炮而红,有人夸赞二叔有有趣的灵魂,也有人预言二叔一定会爆火。陌生人的留言总是让人宽慰的,二叔想,有人喜欢看,那就继续做吧。
乡村生活
二叔红了。短短几个月就拥有了上百万的粉丝,许多人说他的说唱“越听越上头”。
事实上,如果仅从专业角度分析,是很难解释二叔走红的原因的。
连二叔也说自己并没有使用太多的说唱技巧,也不明白“freestyle(即兴说唱)”“Old
School(老派)”这些名词是什么意思,“跟专业歌手没法比”。
不过另一方面,也极少会有专业歌手像二叔那样,将目光锁定在农村。
过去很多年里,随便翻开音乐榜单,几乎很难见到关于农村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二叔恰好填补了这个空白。
1961年,二叔出生于闫李村,在家中排行老二。17岁初中毕业后,他开始务农。每天除了要忙地里的活计,还要挖沟、割草。
20岁那年,听说城里的收入多一些,他便和其他人一起去往工地。他们迎着飞扬的尘土,搬着砖头,推着水泥。楼房就像庄稼一样从无到有,一点一点长高,最终变成庞然大物。
在这一过程中,令二叔印象最深刻的是工地上的大锅饭——顿顿都是土豆,或是炒土豆片,或是炒土豆丝,见不到多少荤腥,只有足量的盐。理由无外乎是土豆便宜,能省不少钱。
这些遭遇二叔极少向家人提及。被问起来,他也只表示事情都已经过去。
二叔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换一种方式生活。24岁那年,二叔与二婶结婚,两个人育有一儿一女。因为要打工,只有麦子需要收割的时候,他才带着攒下的钱出现在儿女面前,待不了几天又匆匆离去。因此在儿子小时候的记忆里,二叔似乎始终处在一种消失的状态。
“他对我很温和,很少发脾气,总是关心我有没有好好学习。”在儿子的印象里,二叔是寡言的慈父。
儿子最终去了东北读书,女儿早已出嫁,二叔也慢慢变老。无声无息之间,他的头发变得花白,脸上也添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皱纹。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发现自己在工地上干不了多少活儿就开始气喘。
53岁时,二叔选择回到家乡,栽了几百棵梨树。儿子毕业后去了北京,他们一年只有两次见面的机会,一次春节,一次国庆。家中只剩下二叔和二婶两个人。
说唱二叔
二叔也曾有过自我怀疑——谁会爱看一个农村老头儿搞说唱呢?然而,随着第一首歌广受好评,他改变了想法。说唱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了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农民,就像一朵野花,只要有适合的地方,就能装点美丽的春天。
在农民版《若月亮没来》里,他详细描述了农村的生活。这首歌既与他自己有关,也与更多的农民有关:“他的锄头几十块,种完玉米种小麦,头发早已苍白,正受着太阳的暴晒。”
这首歌较为火爆,仅在快手上就有4万多的点赞量和上千条留言。有人这样描述其中的歌词:“或许,这正是命运给我上的一堂生动的人生课。”
现在的二叔成了一名真正的说唱歌手。
不过衰老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录制一首歌需要一个晚上,录制一个短视频则需要两三天,二叔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尤其视频里的许多动作需要大开大合,而且要反反复复拍摄。二叔毕竟年纪大了,有时在经过多次拍摄之后,他不得不卧床休息。
这让二婶十分心疼,但在二叔眼中,一切自有价值。“我希望我的视频能为年轻人带来一些能量,让他们沉浸在音乐中。”
在刚回到农村的时候,二叔也沮丧过。他觉得自己老了,什么也做不了。但尝试说唱以后,他开始热衷于创作,他发现原来时光飞逝并不代表落寞,也有可能会在积淀中开出美丽的花。
起初二叔最看重和儿子的关系,眼看着儿子成了自己的拥趸,两人在音乐上的讨论渐渐取代了争吵,他开始觉得自己能做的不止于此。
粉丝们的热烈留言让他发现,依然有许多人对农村生活充满好奇和想象,也让他有了更大的盼头——他期待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不仅减少大众对农村的陌生感,也让更多的农民走到台前,获得物质和精神上的提升。
这条路很遥远,也不太好走,但二叔还在笨拙地奔向前方。他刚刚参加了快手的光合大会,紧张之余更多的是兴奋,他也对未来有了更大的野心,“60多岁了,什么都可以去尝试”。
正如他在那首河南说唱里唱的那样:“不管啥结果,只要不停地冲,命运的齿轮都在无形中。”
(撰文:李渔,受访者:快手音乐创作者——秋月梨二叔,摄影:易文辉)
本文选摘自
《读者》(原创版)2024年10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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