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蟠桃叔 图 | 视觉中国
一
秋玲和春山是两口子,2014年,两人从礼泉县老家去了省城西安打工。
秋玲做住家保姆,主家是韩国人,两口子在西安的外企上班,还有两个上幼儿园的娃,一家四口说话是汉语和韩语大杂烩。秋玲受影响也变了口音。秋玲自己察觉不出,春山一听,就要发笑。
春山在大学做保安,住宿舍。这两口子都在西安,却总是分居,结婚十多年一直没有娃。两人也想开了,有娃没娃又能咋,还不是一样活人呢。
秋玲每两周休一天,春山把休假日倒到和秋玲同一天,保安衣服一脱,穿得干干净净的带秋玲逛西安。城墙上去了,大雁塔去了,星巴克也去了。春山给秋玲点了一杯咖啡。秋玲不要,春山还是点了。
春山问秋玲爱不爱喝,秋玲说她不爱喝,又说:“其实嘛,也爱喝。”
春山有些听不懂了,又想笑秋玲的韩国腔。秋玲说:“再笑,下周四就不来看你了。”
秋玲的主家给大娃报了游泳班,每周四下午游一次。游泳馆离春山所在的大学不远。秋玲想好了,到时候把娃送进去后,自己可以抽空儿看看春山。
主家两个娃,哥哥叫李世民,妹妹叫李时珍,都是中国古人的名字。开始秋玲觉得怪,叫久了也就顺了。
到了游泳日,李世民和老师进泳池了,秋玲准备走,又返回来盯着墙上的大屏幕寻找李世民。屏幕里一池子游泳的娃在水里扑腾,像一个个毛茸茸的小鸭子,样子都差不多。寻呀,寻呀,终于找见了,原来李世民还没有下水,跟着教练伸胳膊伸腿地做热身运动呢。
秋玲来来回回几次说要走,终是放心不下李世民,后来一看表,耽搁了半小时,来不及去见春山了,就没有去。
进游泳馆之前,秋玲看见街对面有一家小吃店,店门口支了锅在做石子馍,爨(cuàn,烧火做饭)香爨香的。秋玲就打算在李世民出来之前去买一片石子馍一吃,喝点水,就是一顿饭了,好吃又便宜。
可真不巧,秋玲去买时馍还在石子里煨着哩。秋玲就等,顺便闻闻香气。老板在和店里一个吃羊肉糊饽的小伙子说闲话。那碗羊肉糊饽红艳艳的,也是好饭。陕西人常说,宁吃一盘糊饽,不吃酒席一桌。
小伙子和老板口音一样,都是韩城人。听老板说他家有花椒园,现在种花椒,辛苦一年,卖不上价,真划不来。
老板算了笔账,说请外地来的椒客采摘,晒干去籽,四斤湿花椒出一斤干花椒,才卖十来块钱。摘一斤花椒给一块五毛钱,光采摘就要投入六块钱,这还不算给椒客包一日三餐,要有肉,要让吃好;热了,还要送西瓜,送绿豆汤……
二
听到摘花椒,秋玲一下就想起几年前还没有来西安的时候,春山去韩城当椒客的那档子事了。
从韩城回来,春山晒成黑人,两只手烂完,全扎的是花椒刺。春山要秋玲给他指头抹些煤油。春山也是听有经验的老椒客说的,涂上煤油,过几天刺就烂掉了。
家里没有煤油,秋玲就拿了空瓶去二哥庆山家借,顺便把一包从韩城带回来的大红袍花椒给送了过去。借了煤油回来抹,春山说跟被蜇了一样疼,还是咬牙抹了。
正吃饭,二哥庆山带着从他院子的梨树上卸下的几十个大梨过来瞧春山,少不了问一天能摘多少斤花椒,劳不劳人,一趟能挣多少钱,以及韩城那地方胜不胜他们礼泉。
春山都一一答了。说你摘花椒,花椒就拿刺扎你,你不要管它扎不扎,只顾摘就对了。又说摘花椒这活儿肯定劳人,得咬牙干呢。出门挣钱嘛,肯定没有在家舒服。
又说一天挣60来块钱,干了38天,净落了2300元。又说人家韩城肯定比他们礼泉发展得好,不说城里,村里的房都端端正正、干干净净的。韩城人穿戴整齐,茶饭讲究,民风也好,待客极热情……
庆山笑了,说:“钱也挣了,世面也见了。”
春山还在兴头上,又夸赞了他摘花椒的王峰村的主家,说那家人姓邓,待人亲厚得很。在韩城火车站高高举个牌牌,踮着脚尖等他们,等人齐了,二话不说先去下馆子,凉菜和啤酒都点了,吃好了再坐车,十几里山路拉回家。
这时候天就黑了,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吃了豆腐包子蘸辣子醋水水,喝了豆豆米汤,再去园子摘花椒。中午饭是送到地里的,要么是大疙瘩的肉丸子,要么是夹馍的片子肉。
干一天回去天就黑了,端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吃热汤饭,夹锅盔的绿辣子也是拿油泼了的。院子里晒好的花椒装麻袋了,没有晒好的继续晒,空气里都是花椒味,人也被熏上了花椒味。吃完了洗澡。脸盆里是晒了一天的水,温温的,把身上的灰土和汗碱冲洗干净了,睡觉……
庆山回去了,秋玲说春山:“你出去遭罪了,让你一说,人人都以为你是享福去了。我发现你现在真能吹。”
春山说:“没有吹,句句都是真的。韩城人对下苦人确实没啥说的。哦,我还忘了说,人家一天几趟给地里送西瓜,送绿豆汤。”
过去好几年了,秋玲把春山的这些话还记得清清楚楚。今天听这老板说什么送西瓜、绿豆汤,马上又想起春山说的了。秋玲此时觉得特别亲切,眼前这个老板就是种花椒的韩城人,她甚至觉得春山就是给这家摘的花椒。
这时候,石子馍出锅了。秋玲想借机和老板聊几句。不想,那个吃羊肉糊饽的小伙子又说上了。小伙子跟老板说,他的童年噩梦就是摘花椒。
小伙子说,他舅家日子穷,过得仔细,家里有花椒园,可从来舍不得雇人。小伙子他妈心疼兄弟,想帮衬一把,奈何他舅却是个倔倔子,给啥都不要。所以小伙子从上小学起,一到暑假,他妈就引上他去他舅家摘花椒。只能这样出力帮衬了。
小伙子不愿意去,太阳晒、蚊子叮、花椒刺扎,样样都是酷刑。他妈就许诺他干一天发十块钱,才把他哄去了。其实,碎娃能干个啥?他舅起早贪黑,一天摘七八十斤,完全是挣命哩。他妈是个捏粉笔的老师,一天也能摘50来斤。小伙子一天摘个20来斤都算好的了……
小伙子说,他都参加工作来西安了,他妈每年还打电话喊他回去给他舅摘花椒。小伙子也算账,他开车回一趟韩城,油钱都够雇个椒客了。小伙子他妈马上70岁了,也不知道能帮兄弟摘花椒摘到啥时候呀……
老板感叹说:“那一辈人,都把兄弟姊妹的感情看得重。”
秋玲觉得自己待得太久了,心里惦着李世民,赶紧起身。临走,才问了一句老板是韩城啥地方人,老板说他是韩城桑树坪的。
哦,桑树坪。秋玲点点头,很欣喜。你看巧不巧,春山摘花椒去的就是韩城的桑树坪,他没事了老念叨桑树坪,她都记住了。
三
接出来李世民,孩子说饿了。秋玲把石子馍递过去,让李世民先垫垫,然后牵着他去吃汉堡包。李世民边吃边走,嘎嘣嘎嘣,掉了一路的馍渣渣。到了麦当劳,秋玲看石子馍还剩一半,就让还给她。李世民说真好吃,剩下的他要带回家给李时珍吃。
秋玲笑了,说:“世民,你真像个当哥的,把兄弟姊妹的感情看得重。”
过了几天,秋玲放假,去找春山,给春山说了那个韩城桑树坪的饭店老板。春山问是不是姓邓,秋玲说这倒没有问。
秋玲下个周四照旧带李世民上游泳课,刚到,就见春山在游泳馆门口立着。把李世民送进去后,春山要秋玲闻他的手。秋玲有些不好意思,说:“闻啥哩,我又不是狗。”
春山硬叫秋玲闻,秋玲拗不过,闻了,像是花椒味。原来那所大学里也有几棵花椒树,今天过来时春山顺手掐了些嫩叶子,手都被染香了。
秋玲知道春山啥意思,一起去了那家店,把花椒叶交给老板,让切碎了拌进面里揉匀了,做20个椒叶石子馍。老板赞叹春山真是讲究人。春山说是送人的。
老板一边揉面,一边跟春山拉呱儿。老板说听春山口音,怕是咸阳的。春山说,对,礼泉人,唐太宗李世民死了就在他们那地方埋的。老板感叹说:“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黄土埋皇上。”
提到那个李世民,秋玲又忍不住去游泳馆看监控里的这个李世民了。
秋玲一走,老板跟春山说春山媳妇的口音不像礼泉的。春山哈哈大笑,说她媳妇也是正儿八经的礼泉人,又问老板是不是桑树坪的。
老板说:“咦,你咋知道?”
春山说上个礼拜媳妇问的,又说几年前他到韩城摘花椒,就去的桑树坪,主家姓邓,是个退休教师,待人热情得很。
老板笑了,说:“邓老师家花椒园和我家的花椒园挨着!”
春山很惊喜,让老板给邓老师捎话问好,而后又夸了韩城和韩城人一番。老板不好意思收钱了,石子馍打好了,装了满满一大袋子,要白送。
春山急得直“哎,哎,哎”,不敢接馍。老板硬塞给他,还说是代表韩城人送的,不拿就是看不起韩城人。
这时候秋玲过来了,赶紧对老板说:“咱们有缘分,我男人在韩城摘过花椒,我两口子今天又在西安买你的石子馍,以后肯定还要来吃你的羊肉糊饽哩。日子还长着呢,你不收钱,就是把缘分给切断啦。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两样子就不粘嘛。你韩城人懂礼数,我礼泉人也不差,我们诚心诚意买你的东西,你咋就不能收我的钱呢……”
说着说着,秋玲的舌头很自然就倒过来了,回到纯正的秦腔上来。一番话说得老板不住点头,把钱收了。
从店里出来,路边的苦楝树上开满了淡紫色的花,蛮好看。春山忍不住夸秋玲刚才说得好。一看时间,说他要回去换班。秋玲让赶紧去,不敢耽搁了。
春山走出去好几步了,折回来,指了指秋玲手里提的石子馍,说这是送给秋玲主家的,世民和时珍这两个娃爱吃,那就多送些,让这一家子都尝尝咱的好吃食。
春山提醒道:“路上慢些,不敢碰,送人哩,碰成渣渣不美气,就拿不出手了。”
秋玲说:“好,我慢慢地,你也慢慢地。”
本文选摘自
《读者》(原创版)2024年12月上
(点击封面,即可订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