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枨不戒 图 | 视觉中国
一
小燕是我在卫校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刚到寝室,我的行李还没放好,一个女孩突然从背后跳出来,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咧着嘴问我挑哪张床。
我从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吓了一跳,朝门后那张床的下铺伸了伸手指。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麻利地帮我整理起了床铺,盆子放在床尾,箱子塞到床下。
床单刚铺好,她就抓起我的胳膊,说要带我去水房打水。我整个人晕晕乎乎地被她拖着,从水房到食堂,又从食堂到操场,把校园逛了个遍。
其实她只比我早一个小时来报到,但她表现出来的熟悉像是在这里念过几年书一般。小燕做事风风火火,嘴巴也利索,拉着我说个不停,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分享她所知道的一切。
一开始,我是有点儿嫌弃小燕的,她太吵了,简直就是个喇叭。可小燕是第一个对我释放善意的人,这一点很重要,足以掩盖她性格上的所有缺陷。
在我们镇,名字中有“燕”字的女人很多,但基本都是上一辈的农村女性。燕子对农民来说熟悉而亲昵,与“荷花”“梅”一样。
小燕作为“80后”,又是城市里的独生女,叫这个名字就显得有些奇怪。班上其他城市女孩的名字都是“雅君”“芝芝”“婧”之类,文雅中隐隐点出其身份属性。
也许名字本就是一道分水岭,土气的小燕从来不招“雅君”们待见,她对“雅君”们的生活充满向往,梦想融入那个精致文雅的小圈子。可是每当她和“雅君”们交谈,想要吸引她们的注意力时,总是会因为太过紧张而变成结巴,嘴里的话也颠三倒四没有重点。
在一片冷眼中,她只能尴尬地做个鬼脸以冷笑话结束。“雅君”们说起小燕时,总是温柔地抿嘴一笑——“那个小燕呀,她好像蛮喜欢讲笑话的。”
小燕自从和我成为朋友后,就以大姐姐自居,包办了我生活上的所有琐事,打水、打饭、去大教室占位置,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做完了一切。我端着热气腾腾的热干面,看着她满头是汗,心里内疚,说下次和她一起排队,她却一口回绝。
“你那么小的个子,哪儿能挤得进去?我都怕你被人家挤扁了。你还是在这里守着座位好了!”小燕挑起一筷子面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见她吃得香,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拿起筷子也跟着她一起吃起来。我才吃了两口,小燕已经把她那碗吃完。她抽出桌上的纸巾抹了抹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在我们班,只有我肯带着你玩。你要惜福,知道不?”
她说话的语气跟我奶奶似的,可偏偏长着一张稚气饱满的小脸,反差太大,看着竟有点儿可爱。我想要笑,面条却还没来得及吞下,一着急就呛到了,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你看,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小燕嘴里全是抱怨,手上却没停,又是给我拍背,又是给我递水。
很小的时候,我就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看一个人好坏,不要去管她说什么,要看她做了些什么。小燕再聒噪,语气再老气横秋,可她对我的关心是实打实的,那她就是我的朋友。
二
到了9月份,我们已经完全把学校摸熟了。
一个周五的下午,小燕神神秘秘地拉住我,说她今晚不回家,要带我去见见世面。我还是第一次来宜昌,对这里充满了好奇。听小燕这么一说,我立刻变得很兴奋,我们换上各自最漂亮的衣服,兴冲冲地坐着公交车前往市中心“冒险”。
小燕把我带到夷陵广场。我们站在国贸的高楼前,看着人们进进出出,隔着大门旁的塑料帘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在闪亮的玻璃橱窗里面,是一个华丽的梦幻世界。我摸着自己干瘪的裤兜,一时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逛逛又不花钱!”就在我犹豫时,小燕一把抓起我的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其实商场也就那么回事,珠宝、手表我们根本就不感兴趣,唯一感兴趣的是彩妆专柜。因为买的人太少,售货员们就聚在一起聊天,根本懒得搭理我们。
楼上可以逛的就更少了,那些服饰在十几岁的我们眼里都是老气的款式。转悠了一圈,我们来到隔壁的快餐店,一人买了一支冰激凌,站在窗口前吃了起来。
“我小时候一直有个梦想,想在快餐店里办一次生日会。”小燕看着在室内的桌椅间嬉戏的孩子,满是羡慕。
小燕告诉我,她读初中的时候,班上条件好的同学都会在快餐店里过生日。寿星戴着纸做的皇冠,唱生日歌,吹蜡烛,尽情享用薯条和炸鸡。每次收到邀请的同学参加完生日会,第二天都会在学校大肆炫耀。
“从来没有人邀请过我。”小燕语气低落。
我想说我今天是第一次进入快餐店,第一次吃冰激凌,可我也没觉得以前没有快餐店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在物质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那个世界远比物质世界更深邃、更多彩,人不应该一直盯着自己没有的东西。
可人和人是不同的,看到她发红的眼睛,我把这些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并没有说出口。
在我走神的时候,小燕又有了新发现:“你看,那儿有个人!”
她的沮丧和低落一扫而空,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小燕老说我像小孩,其实她自己更像,她的情绪就像夏天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地上坐着一位老人。那位老人又瘦又黑,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裤。老人的脚边放着一个不锈钢碗,面前的地砖上用工整的白色粉笔字阐述了他在这里的理由,说是出来看病花光了钱,希望好心人能够借给他回家的路费。
“大爷,您住在哪儿?您的家人呢?”小燕径直走过去,弯下腰问老人。
老人抬起脏兮兮的脸,嘴里嘟囔了几句,但我完全听不懂,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旁边的行人见到小燕问话,也停下脚步,好奇地围过来。
“您吃饭了吗?”小燕蹲下来,同情地看着老人,“要不要我给您买份饭?”
小燕准备去买玉米。没想到老人直接站起来,大声嚷嚷着拦住她:“不要饭,要钱!”
老人的举动把我吓了一跳,这句话他说了好几遍,我们终于听懂了,原来他只要钱,不要饭。旁边的行人一开始还在观望,见老人这样的反应立马摇头,说这个人肯定是骗子。很快,老人面前只剩下我和小燕两个人。
“我们也走吧!”听了路人的猜测之后,我也觉得不对劲。
老人拦住小燕,还在用方言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他的语气急促,像一只锁定了猎物的老虎,大有小燕今天不给钱就不让我们走的架势。
小燕却不听我的,在老人的哀求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50元纸钞,放在地上的不锈钢碗里。那张50元纸钞,在一堆银色的硬币之中格外显眼。
“这个钱你拿着,买张车票回家吧!”
“他是骗子!”离开夷陵广场后,我恨铁不成钢地对小燕说。
真正挨饿的人怎么可能面对善意还挑三拣四,不要饭,只要钱。还有那洋洋洒洒的粉笔字,横平竖直,分明是练过的,根本不是那位老人能写出来的。
报纸上报道过,他们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算小燕捐了钱,他也不会真的回老家。我和小燕的生活费一个月200元,她刚才给的那50元,可是自己一个星期的饭钱!
“骗子就骗子吧。”没想到小燕并不生气,她看着窗外的路灯,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你知道吗?我爸爸是个瓦工,常年都在外地建水电站。刚才看到那个老人,我就在想,要是我爸没钱买票回家怎么办?我肯定希望有人能帮他一把。”
窗外昏黄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一瞬间,我竟然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悲悯,如此平静,如此庄严,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可惜,这份静谧维持了不到两分钟,小燕就恢复了原样。她扭过头和我聊起韩剧里的明星,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又变回那个叽叽喳喳的我熟悉的小燕。
三
我们还没毕业,小燕已经为自己设想了不幸的未来。她的悲观并非没有来由,大专第三年实习,小燕因为成绩太差,实习时被分到排名最后的一家医院,也没能通过护士执业资格考试。
实习后,小燕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打过几次电话,可是休息时间实在对不上,几次约不出来,也就放弃了。
实习结束前的一个月,我在给病人穿刺时职业暴露,疑似感染了乙肝病毒。拿到检验结果那一天,我在医院里来来回回跑科室,请老师翻看病历,问检验科情况,可是化验单上敲的章却是阳性。
那抹红色太过刺眼,未来瞬间变得暗淡无光,我的整个大脑都空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拨通了小燕的电话。听完我的哭诉,她只淡淡说了一句:“到我家来吧。”
那天下午下着雨,当公交车停靠在终点站的时候,小燕撑着伞正等在那儿。
小燕的妈妈为我做了一碗丰盛的煎蛋肉丝面,我没有胃口吃饭,小燕一把将我按在椅子上,端着碗陪我一起吃。
直到煎蛋和肉丝的香味浸入舌尖,我才想起来,自己一天都没吃饭。热腾腾的面条吃到嘴里,我渐渐“活”了过来,还有心思挑食了。我把碗里的肥肉拨到一边,正想偷偷扔进垃圾桶,却被小燕狠狠敲了一下手背。
“你不知道爱惜东西吗?”小燕用筷子夹起我碗里的肥肉,放进自己碗里,“肉可是好东西,我妈自己都舍不得吃,她要是看到你扔掉肯定很伤心。”
职业暴露之后,室友害怕被传染,不再和我一起吃饭,所有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莫名被全世界抛弃了。只有小燕,还像以前一样,毫不避讳地吃我碗里的东西。
“你不怕我传染你吗?”我哭着问。
“我妈说你不会有事的。”小燕端起碗喝完汤,抹了抹嘴说。
我不知道小燕的笃定从何而来,但心却莫名安定了。雨还在不停地下,我的心里却多云转晴。我们挤在狭小的阳台上,闻着茉莉花的香味,听着楼下菜市场吵闹的声音,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个星期后,我去医院复查,抗原、抗体都正常,那次的指标异常是因为检验室弄错了标本。
当我的生活恢复正常后,小燕又消失了。她变得忙碌无比,每次接电话时语气都是不耐烦的。在她的描述里,我知道她家要换房子了,科室对她委以重任,她根本没时间出来陪我胡闹。我信了。或者说,我顺着她的意,信了。
毕业后,我不能忍受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辞职去了杭州,在报社跑业务。再一次听到小燕的消息,是过年时同学说看到她在商场卖化妆品,我找到了那家商场,却没有看到小燕。再往后,留在宜昌的同学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干什么,她像是一滴水落入长江,彻底消失不见了。
也许她是藏起来了,也许她是去外面的世界打拼了,这是她维持尊严的方式,哪怕脆弱得可笑,却无法让我不尊重。没有人愿意在轻视自己的人面前展现狼狈,也没人愿意在自己重视的人面前展示不堪,这不是懦弱,而是一种选择。
也许,等到我再一次跌入人生谷底,她会再度出现在我生命里,在雨中默默地为我撑起一把伞,用满不在乎的表情抚平所有时间的隔阂,就像春天的燕子轻盈地穿过绵绵细雨,不留一点儿痕迹。
本文选摘自
《读者》(原创版)2024年10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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