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这篇小说写于1921年,可以说它是鲁迅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中的经典之作,这篇小说将社会变革和人性演变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在不察觉中感知到鲁迅对不同人群中人性的剖析和对跌跌撞撞的社会的解读。
对于这篇小说,我们常常习惯于在小说叙述的“变”中来推进对文本的挖掘,诸如,曾经富有生机的故乡变得死气沉沉,曾经的“我”和闰土之间的亲密无间有了巨大隔阂,曾经端庄大方的杨二嫂变得贪婪、市侩、刻薄。然而,鲁迅的高明,不仅仅在显而易见的诸如此类的“变化”中让我们受到心灵的震撼,更是在不经意间,在文字的间隙里投出一束光亮,促使我们不由得追寻光亮,获取文字背后别有洞天的惊喜和体验:
一、小说中的语言省略,是艺术留白,还是自由想象。
这篇小说的留白之处有很多,其中,让我们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人物语言描写中省略号多次的巧妙运用。
如写到少年闰土为“我”讲解农村生活的丰富多彩:“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这些闰土的话语都是以省略号来结束的,每一个省略号后都能让我们想象到闰土迫不及待、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解的情形,那个眉飞色舞、机灵可爱、聪明伶俐、幸福天真的小英雄,似乎就在我们身边,他无须再列举冬天里捕获的各种鸟儿,无须再讲述胡叉叉住了哪些动物,无须再解释猹是怎样的狡猾,无须再展示沙滩上跳鱼的新奇,省略号里都留存着没有洗出来的胶片,只要读书和经历的时机成熟,相信每个读者脑海里都会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属于小孩子的农村生活的各种幸福画面来。
文中还有一处更为精彩的留白:“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这里只有一个称呼、一个叹号和一个省略号,没有其它语言的寒暄,恰恰是省去了这些寒暄,才给了我们更大的想象空间,让我们更愿意去还原那个闰土和“我”重逢的情景。如果要把这个重逢的片段拍摄成短视频,剧本大概会这样写:
闰土:老爷!
我:哎呀,闰土啊,你怎么改口叫我老爷了啊!我们可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迅哥”吧!
闰土:这成什么规矩,那时候小,不懂事。
我:现在一样,我们不分彼此,你忘了你给我讲的那么多的传奇故事,给我的童年增添了很多乐趣。
闰土:老爷,那都是小孩子的话,都是乱讲的话。
我:闰土啊,你怎么还是老爷长老爷短啊!
当然,我们一定不会忘记给闰土和“我”的表情和动作来个特写镜头:闰土一脸的严肃和恭敬,“我”一脸的失望和着急,闰土恭恭敬敬地站着,“我”或者搂着闰土的肩膀或者拉着闰土的双手,可——闰土依然是恭恭敬敬地站着。
闰土就简短地叫了一声:“老爷!......”留下了却是太多的想象,我们愿意去想诸如上述的剧本,会想那个活泼机灵的闰土和我一起走过的童年,也会想生活的艰辛如何把闰土打磨成这个模样。
这一处留白可谓精彩至极。
二、小说中的动静结合,是生存环境,还是生命状态。
小说中的动静结合,表现在景物描写之中。如“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死气沉沉的静和“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瑟瑟发抖的动。“横着”,就是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就是不作为、不挣扎的任由摆布和任凭宰割;“抖着”,就是心惊胆跳,担心随时都有可能被屠宰、被消亡的担心和绝望。这样一动一静两个画面,都在渲染着一种凄惨的心情,也在暗示着一种命运和结局。《故乡》中的此处景物描写只是动静结合的一个精彩开始。
文章随后又为我们展现了少年闰土月下捕猹的动和静。以具有梦幻色彩的深蓝色的天空、金黄的圆月作为静态画面的背景,而,少年闰土机灵捕猹的动态画面让人久久难忘:捏钢叉——而不是端着钢叉、握着钢叉、拿着钢叉,一个小心翼翼、动作娴熟的闰土跃然纸上;猹扭身子,从胯下逃走,那只淘气的猹似乎在跟闰土开玩笑——他不怕闰土,好像流行的动画片《熊出没》里熊大和光头强之间的较量。这样的动静结合多么具有童话色彩,就像童话里发生的故事一样。
其实,小说中的动静结合还表现在人物的身上。
人物的先后变化就是动静结合的过程。少年闰土是活泼好动的:他在月下刺猹,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机灵、灵活;他给“我”讲述农村生活的千奇百怪,让我们感受到了小闰土的侃侃而谈。总之,少年闰土是静不下来的,因为生活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成就了他作为儿童的活泼好动的本性。
中年闰土则静了下来,他恭敬地站在“我”面前,跟我交流的只有寥寥数语,一声“老爷”的称呼,简单的处境介绍。他的动静结合的变化是成长所附着的代价,也是生活让闰土在摸爬滚打和伤痕累累中找到的自我防御的盔甲。在闰土的认知世界里,本应该是这个样子:遭受过痛、遭受过累后就应该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生活,吃过生活的苦才知生活的沉重和疲惫。
杨二嫂的动静结合则表现在由先前的静到后来的动。之于早年的杨二嫂,小说这样介绍她:“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在下文中,继续强调杨二嫂“而且终日坐着”,在“我”的记忆里,“终日坐着”的杨二嫂是没有太多的语言和行为记忆的,杨二嫂是静的,是文静的,端庄的,淑雅的。而眼前的杨二嫂则是“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还会“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还会“便拿了那狗气杀,飞也似的跑了”“竟跑得这样快”。
杨二嫂由静到动的变化,会不由引发读者思考: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这不由会让我们想到生活的变化,社会的现状,可以想象生活附加在闰土身上的重量对于杨二嫂来说,也不曾减轻一两——她同样承受着“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带来的灾难。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背井离乡。杨二嫂变得贪婪、市侩、庸俗、不讨人喜欢,而这些却全是杨二嫂的生存之道,也许在她的生存空间里,只能这样活才能活着。
鲁迅用《故乡》这篇小说在展示着说话的艺术:话不必说满,留有余地则给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也在阐释着人生的哲理:人生的改变并不可预见,生活的路上可能都会遇到一个身不由己的自己。
年少不知周树人,再读已是书中人。
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