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发生在解放后不久的故事。
鲁家庄上的鲁大妈四十岁那年生了个白胖小子,起名叫鲁大根。
鲁大根三岁那年父亲得急病死了,鲁大妈风中来雨中去,总算把鲁大根拉扯成人了。
鲁大根二十岁那年,找了个叫柳明秀的对象。
柳明秀过门后,爱丈夫,敬婆婆,人们都说鲁大妈受了一辈子苦,临老有个贤惠媳妇孝顺她,可该享享老来福啦。
真是天有不测的风云,柳明秀到鲁家没有半年,鲁大根竟得急病死了。媳妇怕婆婆心里难受,婆婆怕媳妇伤心,婆媳俩眼泪都往肚里流,强作欢笑,相依为命,婆婆待媳妇更亲了,媳妇待婆婆更孝了。
可是时间长了,鲁大妈觉着让媳妇守青春寡不忍心,劝媳妇选婿改嫁。媳妇说:“俺哪里也不去,俺要给妈养老送终。”
婆婆不依,今儿说明儿说,说得媳妇动了心。柳明秀心想,不再走一步吧,自己还不满二十五岁,跟前又没一男半女,能在鲁家守一辈子空房吗?
再走一步吧,扔下婆婆谁照管呢?她思前想后对婆婆说:“要叫我再走一步可以,只是得选那‘上无兄,下无弟,父母双亡独自一人的人家我才去。”
柳明秀要改嫁的风声传了出去,三里五村的人们都议论开了,虽然人们望着柳明秀眼馋,可是觉着她提的条件太苛刻了,有哥有弟的没法处理,有爹爹有妈妈的没处开销。
不过立下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吴家庄的憨哥正好条件俱备。
憨哥姓吴名元,早年父母双亡,上无兄,下无弟,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过日子。他助人为乐,别人有事,他忙到前头,一些“精能”人觉着他净做些憨事,都叫他憨哥。
其实憨哥不憨,只是个实在人罢了。柳明秀要改嫁的风声传到吴家庄,憨哥心里痒痒的,求人说媒吧,怕说不成张扬出去惹人笑话。他心里一盘算,决定来个毛遂自荐,亲自登门去一下,成了就成,不成外人也不知道。
这天,憨哥去鲁家庄,路上老远看见三里坡上一辆装着豆秧的架子车吃力地往上爬。好助人为乐的憨哥紧跑一阵追上去,一声不响地从后边推着车。
拉车人觉着后边有人帮助,想说句感激话,只是隔着车子没看见推车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没法称呼,只好内心感激。
推车的憨哥想向拉车人打听去鲁家庄的道路,眼下推车不便说话。一个用力拉,一个使劲推,两人虽不相识,可是劲用在了一处,合作得当,一会儿可把车子滚到了岗顶。
憨哥要赶路,松了手,错开车子望见了前边拉车人的草帽,便开口问路说:“大……”憨哥本意开口叫“大哥”的,谁知“大”字刚出口,车停了,拉车人扭过了脸,草帽下是一张汗浸浸的红脸蛋。
说是没出阁的黄花闺女吧,有点老;说是出了阁的媳妇吧,有点嫩。这叫他怎么称呼呢?称呼大嫂吧,又怕叫错了羞着人家。憨哥不憨,忙红着脸说:“大……大……大妹子,去鲁家庄从哪走啊?”
拉车人说:“我就是鲁家庄的,跟着我走不迷路。”
憨哥一听拉车人是鲁家庄的,忙上前说:“大妹子,你歇歇。我来替你拉。”
“不不不,我能拉得动。”
“哎,我满身的力气,又是同路。”憨哥说着就去抓车。那个拉车的大妹子确实有点累了,也没有推辞。憨哥拉着架子车真好像火车驮灯草,一点也不吃累,没多大一会儿就拉到了鲁家庄。
那个大妹子感激不尽,要叫憨哥去家喝茶。憨哥也有心打听打听柳明秀的情况,便跟着那个大妹子去了。
憨哥被让在大堂屋的红漆椅子上,双手接过一杯茶,喝了一口怪甜的,他品出了味,是蜂糖茶。他低着头喝了一阵,抬起头望着那个大妹子嘿嘿一笑说:“大妹子,想向你打听个人,这鲁家庄上的柳明秀你知道吗?”
“我就是,有啥事?”
憨哥一听,他要打探的柳明秀就是这个大妹子,一下愣怔住了,双手捧着茶杯傻呼呼地张着嘴不知道说啥好了。柳明秀望着憨哥,觉着奇怪,便随口又重复着刚才的回话说:“我就是柳明秀,找我有啥事?”
“没啥事,没啥事。嘿嘿,我是吴家庄的。”
憨哥说了一句不说了,柳明秀耐不住了,又问:“找我到底有啥事?”
“嘿嘿,没啥事。俺叫憨哥,今年二十八岁了。”憨哥说了几句又不说了,此时头也不敢抬了,手有点抖,脸有点红,两只眼睛没意思地望着手中的茶杯。
柳明秀望着憨哥那嘿嘿的呆样子,抿嘴一笑说:“我就叫柳明秀,你找我到底有啥事?”
憨哥说:“嘿嘿,没啥事。我上无兄,下无弟,没爹没妈独自一人。”
常言说得好,看戏看门道,听曲听音调。柳明秀望着憨哥,品着那话音,恍然大悟,明白了来者之意,脸不由地红了起来。
这时候,里间床上的鲁大妈听见当门有人说话,忙问道:“明秀啊,哪里来的客呀?”柳明秀忙说:“从没来过的稀罕客,帮我来锄地的。妈,你不要出来啦,我们就上地去。”
柳明秀说着把丈夫生前用的那把大锄取下来,望着憨哥丢了个眼神。憨哥接过锄,跟着柳明秀上地了。
到地里,憨哥扎好“丁”字步送锄杀地,前腿弓,后腿蹬,起步向前,脚步不乱,锄锄相搭,锄得又深又透又均匀。柳明秀望着憨哥,心里暗喜,觉着憨哥是个种庄稼的老行家,她心满意足地走上几步说:“买牲口看走手,选丈夫看活路。
你来鲁家庄的心思俺明白了,你的活儿俺也看中了,俺心满意足,没啥意见。不过,想把俺娶去,得用轿子来抬。”
憨哥望着柳明秀,嘿嘿一笑说:“你中意俺,也算俺没有白来。不过,要坐花轿,可有点太那个了。新社会,新风俗,自由愿意,得自己走去。”
柳明秀说:“新风俗也好,老规矩也罢,反正俺要坐花轿。谁家想娶俺,谁家得用花轿把俺抬去,免得生气了说俺是跑上门去的。俺一不图金,二不图银,就图坐一坐花轿。”
憨哥说:“骑马骑驴,各自喜愿,你想坐花轿,俺就给你准备。”
就这样,憨哥和柳明秀的事谈定了,他俩又商定了嫁娶的日子。憨哥回到家里就张罗开了,请轿班,搬响器。
娶亲这天,吴家庄的花轿,天不亮就起程了。村上的人们吃了早饭就停在憨哥的门口,等花轿回来看新媳妇。憨哥穿了一身新,喜眯眯地坐在院里等着拜天地。天将晌午的时候花轿回来了,鞭炮响,唢呐吹,花轿轻轻闪闪地落在地。
憨哥喜眯眯地走到轿前撩开轿帘搀新娘。这时围看的人们都瞪着两眼盯着轿门。新娘子走出来了,人们不由一愣,走出来的新娘子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憨哥望着,也傻了眼。
这时候,人们七言八语地说开了,都说憨哥瞎喜一场,忙半天娶回来个妈。憨哥忙搀着从轿里走出来的鲁大妈,向大家说:“我从小没了娘,孤苦伶仃的,如今来了个妈有啥不好呢?赶集上店有妈看门,鸡仔下窝有妈收蛋。你们有妈不知没妈难,俺可尝尽了没妈的苦楚,俺要把接来的妈当亲娘待。”
的确不假,憨哥待鲁大妈像亲娘,又问寒又问暖,摊煎饼,打鸡蛋,妈长妈短叫不停。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一天,柳明秀突然来到憨哥家,笑喜喜地问鲁大妈:“妈,他待你咋样?”
鲁大妈说:“待的好,待的好。媳妇有眼光。”
柳明秀望着憨哥说:“这下我可放心了。记着,妈可是你用轿抬来的,不管什么时候你若嫌她,我可不答应你。”
憨哥说:“你打听打听,俺是那号人吗?你试俺心,事先也不告诉一声,猛不防的花轿里走出来个老太太,可把村上的人笑坏了,都说俺憨哥瞎喜一场,哪知倒娶了你这样的一个好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