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镇有个小木匠,活儿做得还不错,日子也过得去。
小木匠父母早逝,叔叔将其抚养成人。叔叔也是个木匠,将一身技艺传给小木匠后,就撒手西去了。从那以后,小木匠一个人住在老屋子里。因手艺不错,人又实诚,尽管日子不富裕,倒也衣食无忧。
这日,小木匠接了一桩活儿,正要出门,却迎头碰上了王媒婆。在这一带,提起王媒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那个年代,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王媒婆就是这一带未婚男女的救星了。一辈子的好或不好,全在媒婆那张嘴上。
王媒婆一见小木匠,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扭着腰肢道:“小哥呀,你可是走大运了!不是好事不登门,这回呀,有人托我来说亲呢!”
闻言,小木匠心头一颤。王媒婆又道:“就是镇头李屠户的二丫头。这妮子呀,能说会道,做营生是一把好手。他老爹虽说是杀猪的,可人不粗鲁,还挺讲理,这你也知道的。
这户人家呀,家境殷实,那丫头长得又好看,要不是人家主动提出来,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到你头上!”
洪山镇也就是巴掌大的地方,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彼此之间都知根知底。李屠户一家,小木匠倒也熟悉,家境殷实那是肯定的。
而且,李屠户早就放出了话,为女儿存了不少嫁妆,决不会亏待未来的女婿。况且,这二丫头长得水灵,还是做生意的料,小小年纪已经开了个裁缝铺,生意好得很!
这些年来,上门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可这小丫头死活不答应。原来,人家看中了小木匠。
小木匠这才想到,二丫头常有事没事就让他过去帮忙干活。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一想,原来人家早有暗示,只怪小木匠不解风情,这才惊动了媒人。
这桩好事落到谁的头上谁都得乐掉了下巴,可偏偏小木匠心有所属,早已有了意中人。旁人再好,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见小木匠摇着头,王媒婆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说:“小哥,我没看错吧,你还不愿意呀?你倒说说看,这二丫头哪点配不上你?”
小木匠为难地说:“那倒不是。要说配不上,也是我配不上人家。我无父无母,家无余财,有人愿意下嫁给我,就已经很难得了。只不过呀,我有了意中人,心里实在容不下别人。这门亲事,您还是推了吧!”
王媒婆一惊一乍地说:“谁家的姑娘能比二丫头好呀?”
小木匠说:“是林员外的女儿!”
一听这话,王媒婆顿时跳了起来:“我说小哥,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林员外那女儿虽说又痴又呆,可人家林员外家大业大,岂是你说娶就能娶的!
这些年来,不少人看中了林员外的身家,托我去说亲,可回回都碰了一鼻子灰。你这条件呀,就李家的二丫头看上你,也是你的造化了。人家说了,不图钱,不图貌,就图你老实可靠。你倒好,一心想攀高枝!听我一句话,这二丫头不错,能娶到她算是你的福气了。”
其实,小木匠何尝不知,就是李屠户的二丫头一般情况下也不可能看上他的。无非是机缘巧合,看小木匠活儿不错,人又老实,这才托媒婆来说亲。
可婚姻这事儿,真是难说,若非早些时候碰到了林员外的女儿,小木匠也不至于一颗心全都给了她,再容不下别人。
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当时,林府要做一批家具,就将小木匠请了过去。期间,小木匠吃住在林府。
林员外年过六旬,但膝下只有一女,视如珍宝。可惜,这女子八岁时得了一种怪病,从此痴痴呆呆。林员外遍请名医,却都束手无策。
可说来也奇怪,林姑娘尽管痴呆,对小木匠却格外亲热。小木匠干活时,她就在一旁端茶送水。有时,干脆就痴痴地看着小木匠。
生活孤苦的小木匠几时受过这样的关照?很快,两人的感情似乎就不一般了。这林姑娘尽管痴呆,但男欢女爱之事,本来就是人之本能,因此对小木匠也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感。
哪知,这事让林员外得知,他勃然大怒,将小木匠赶了出去。尽管小木匠信誓旦旦说是真心喜欢林姑娘,但林员外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也难怪,谁会爱上一个傻姑娘?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信。
林员外自从女儿变得痴呆后,整个人也心事重重。一来,盼着女儿有个依靠,但同时却又深知,愿意入赘林府的多半是看上了林府的财产。等将来林员外归西,他的宝贝女儿恐怕就得遭殃。所以,他又不得不严加防范。
将小木匠赶出去的时候,林员外说:“臭小子,别说我不给你机会。要想娶我女儿,很简单,只要你有一千两的聘礼,就可以来提亲了。”
其实,林员外倒也不是贪财。只是在他看来,对方要是有了一千两,在这小地方,也算是一方富豪了,要啥有啥,要多美的女子都有。
如此一来,自然无须再贪图林员外的家财。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娶他的女儿,自然说明对方是真心的。否则林员外实在难以相信有人会爱上自家的傻姑娘。
可这一千两,却让小木匠愁坏了。如今虽能存点小钱,可要存够一千两,简直是天方夜谭。尽管如此,小木匠还是日做夜做,盼着能出现奇迹。
这事儿林员外没有对外张扬,因此洪山镇上的老老少少无人得知。但一听说小木匠的心上人是林家的女儿,王媒婆立刻转身往回走,一边还愤愤道:“你呀,就等着打光棍吧!以后,你就是八抬大轿来抬我,也别想请我替你说媒了。”
打发走了王媒婆,小木匠的情绪更低落了。到了约定的地方干完活儿,他也没心思留下来吃饭,找了个借口,谢绝了主人家的好意,就往家里走。从那地方到家里得翻过一个山头,等小木匠走到山脚下,都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山外有些昏暗,山里就更黑了。平常要是活儿做得晚了,小木匠一般都会在主人家留宿一晚。像今日这般走夜路倒还是头一遭。草丛里不时有窸窣声,让他有些心惊胆战。正后悔刚才怎么不留下来时,却发现前头似乎有红光闪动。
小木匠加快脚步走上前一看,是块红色的木头。宽、厚和长度差不多是一个人的样子。刚才从远处看,似有红光闪动,可走近却发现红木色泽暗沉,哪有什么红光?小木匠看了看四周,除了这木块,再无其他红色或能发光的东西。
这木块的材质挺奇怪的,小木匠仔细看了看,敲了敲,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木,以他在这一行的见识,也没见过这样的木头。看着普通,但又有着说不出的奇怪。小木匠隐隐觉得,这木头不寻常!
想了想,他将木头扛在肩上,加快脚步向家里走去。这木块个头不小,要是用来做桌子、椅子,倒也合适。有了收获,心中的喜悦冲淡了恐惧,小木匠也不觉得夜路难走了。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总算回到了家。
将木块随手放在一旁,小木匠冲了个澡就睡下了。
隔天一早,小木匠起床后洗漱完毕,就准备拿着前几天雕刻好的一件木雕送去主顾家。哪知,找来找去,也找不着那件木雕。
小木匠觉得奇怪,他不是个随手乱放东西的人,每次做好了,总会放在饭桌旁的空地上。而且他记得很清楚,明明就放在那里,可如今怎么连影子都不见?
洪山镇虽是个小地方,但治安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毕竟这里人少,彼此都知根知底,且熟络得很,不可能有小偷小摸。况且,他这木雕不值几文,哪入得了小偷的眼?既然如此,木雕怎么会不见了?
幸好,小木匠手快,且那件木雕也是简单式样,于是他赶紧重新雕了一份。到了黄昏时分,总算赶好了,他立刻就给人家送去。
这事过后,小木匠也没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自己忙得忘了。可过了几天,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他醒来后,发现前一晚雕好的东西又不见了!
事可一而不可再,这一回,小木匠十分肯定,他绝对没把东西忘在哪个地方!东西也不会长腿自己跑掉,这么看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家里进了小偷!
在洪山镇生活了二十几年,小木匠以前不仅没碰到过小偷,就连听都没听说过。这地方一向安宁平静,哪来什么小偷?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谁有这嫌疑。
这晚,小木匠雕好了一样东西,又在上头抹上了一种特殊的香料。这种香料味道很奇特,且可保持较长时间。他将东西放在原地,熄了灯,躺在床上装睡。这次,他决心要把这个可恶的小偷揪出来!
一直到半夜,动静全无。小木匠有些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越来越沉重。最后,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是隔天一早。扭头一看,东西果然又不见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循着香气找去。可找了一会儿,却发现香气停止的地方就在自个屋里。那种特殊的香气到了那块红木跟前就消失了。小木匠看了看,那块红木不就是上次在山上捡到的那块?
红木被捡回来后,一直被放在一旁,连小木匠都忘了。这次再一看,小木匠发现,红木的色泽暗沉了许多。这令他有些不解,照理说,上次在山上看到红木,是在晚上,当时还觉得红木亮得晃眼呢!此时是白天,照理说应该更亮,怎么反而显得暗了许多?
因为丢东西的怪事儿,小木匠也没心思琢磨那块红木,将它放回原地,就开始盘算着该怎么换个法子找出那个可恶的小偷。
这晚,雕好了一块木头后,小木匠又灌了一大碗浓茶,准备守株待兔。这一次,一直到半夜,小木匠也没半点睡意。一切平静如常,似乎看不出异样。
正当小木匠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那块木雕仿佛长了脚,突然移动了起来,飘到那块捡来的红木前停了下来。接着,木雕整个融入到了红木中,彻底消失了。这下,小木匠惊呆了。
回过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仔细端详着那块红木。这一刻看来,红木的色泽又比昨日暗了许多。而那块木雕仿佛河水汇入了大海,再也不见一丝痕迹。将红木翻来覆去地看,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这到底怎么回事?
出了这等怪事,小木匠赶紧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用草席将红木层层包住,埋进坑里,再将土填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才没有再发生那晚的怪事。
有一天,小木匠到外乡干活。回来时,经过集市,发现不少人围着一个老人。老人身前有一块布,上面写着字。小木匠一看,原来老人是个外地人,不远千里去投靠女儿。哪知走到这里盘缠没了,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沿途行乞。
老人的双手长满了老茧,一旁还散乱地放着一些工具。小木匠一看,那可都是做木工的工具。小木匠上前问道:“老人家,您也是木匠?”
老人抬起头,双眼浑浊地看着小木匠,答道:“干了一辈子的木工了,把女儿拉扯大。后来女儿嫁了个外地人,这几年做生意有了起色,日子过得不错,也就想起我这个老爹,想把我接过去享福。哪知道,先是走了岔路,后来盘缠又没了,我才落到今日这模样。”
看到小木匠手上的工具,老人又道:“这位小哥看来也是同行吧?小哥,能不能介绍点活儿?我虽年纪大,但手上还利索,要是能在这儿干一段时间,筹点盘缠,也胜过当乞丐。”
小木匠看着老人,想了想,道:“没问题,老人家,您就跟我来吧!”
路上,老人叹着气说:“小哥,你真是热心肠。这一路上,看热闹的人不少,就是没人伸把手。也难怪,世风日下,谁都担心遭了骗。就你一副热心肠。”
小木匠呵呵笑道:“别人有家有口,顾忌当然就多了。我就一个人,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也没成家。家里呀,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但也无余财。像我这样,啥都怕,就是不怕骗钱的。您说是不是这理儿?”
这话把老木匠逗得呵呵直笑。末了,老木匠说:“好人有好报呀!我这人呀,没啥长处,就是白活了这么大把岁数,积累了点儿技艺。我没收过徒弟,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把会的都传给你。”
小木匠连连道谢,说若真是如此,那倒是他的福气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小木匠每次做工都会带着老木匠。至于工钱,则两人平分。小木匠的活儿多,本来一个人就忙不过来。有了老木匠帮忙,收入反倒比以前多了。在这段时间里,老木匠将自己多年的木工心得都毫不保留地教给小木匠,令他受益匪浅。
这天,小木匠要出去干活,老木匠说有点累,想在家休息。于是,小木匠就一个人出去了。中午时,他回到家里,却发现满满一桌子的好菜。老木匠正等他回来,见状便道:“今日特地准备了这一桌酒菜,答谢小哥。这些日子多亏小哥收留,否则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到现在了。这些天来,我托人联系上了闺女,又准备了足够的盘缠,明日就要动身去找闺女了。来,今日不醉不散。”
酒酣耳热之际,老木匠说:“小哥,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等我安定下来后,定会写信来,我把地址留给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虽然以小哥的能耐,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好歹多吃了几年饭,有些事,说不定也能出点力。”
说到这里,小木匠突然想到那块诡异的红木。这阵子忙,把这事儿给忘了。小木匠赶紧跑到院子里把红木挖出来,接着对老木匠说了那些怪事儿。
老木匠仔细一看,接着哈哈大笑,说道:“小哥,你真是问对人了。这事儿你要是问别人,绝对问不出来。太巧了,年轻时我曾跟着师傅四海为家。有一回,我们路过一个小村子,借住了一晚。那个村子位于大山深处,盛产木材。
我和师傅商量着买些好木头,运出去卖个好价钱。隔天,我和师傅就四处搜罗木材。后来,有一户人家将上好的木头都卖给了我们,自己只留了一块红木。那块红木看起来毫不起眼,色泽暗沉。本来我和师傅对那块红木也看不上眼。可问题是,那户人家把好木头都卖了,也不见心疼的样子,却对那块红木视如珍宝。后来,旁敲侧击,对方才说出了真相。”
小木匠好奇地问:“那块木头有何特异之处?”
老木匠道:“深山之中,人迹罕至之处,有一种特殊的红木。年深日久,这种红木吸取天地精华之后,有了灵性,就会长出木魅。木魅和木头本为一体。木头为实体,木魅乃木之灵。这木魅虽为精怪,但与人无尤,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只不过,有一特异之处,任何木雕的玩意儿,只要一靠近木魅,都会被吸进去,化为木魅的一部分,了无踪迹。吸收得越多,红木的色泽就越暗沉,灵性也就越足,自然越有价值。这红木是从土里长出来,也唯有埋在土里才能让它暂时消停。想不到小哥你好心有好报,得了这木头,也误打误撞地把红木埋在地下。”
小木匠道:“照这么说来,这木魅除了能吸收木雕外,也没啥用处呀!”
老木匠笑道:“你有所不知呀,木魅吸收得越多越有灵性。它吸收的本是木雕,若是碰到识货的,将木魅雕成木雕,就会栩栩如生,说是以假乱真都不为过。
所以,用木魅之木雕成的木雕,价值连城。我以前看到的那块,色泽还没你这块暗沉,据说后来以上千两银子的高价脱手了。你这块,最保守的估计也该在千两之上。我知道,这阵子小哥无精打采,无非就是因为林员外的女儿。这下好了,有了这笔钱,好事也就成了。”
老木匠这番话让小木匠整晚翻来覆去,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
隔天一早醒来后,老木匠已经离去。那块红木还静静地躺在地上。小木匠想起昨晚老木匠的话,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动手雕了起来。他打算按照林员外女儿的样子来雕这块红木。经过几天的废寝忘食,终于雕好了。
雕好的那一刻,小木匠看着木雕惊叹不已。老木匠说得确实没错,这长了木魅的红木确实灵气逼人,雕出来的东西如活的一般。那块木雕仿佛会说话一般,连眼睛都散发着万种风情。
木魅确实能乱人心神,盯着看久了,小木匠都有些错乱,几乎要将木雕当成了真人。他赶紧找了块红布,将木雕盖上,接着开始寻思找买主的事儿。
尽管很少人知道木魅的事,但小木匠的木雕一拿出手,还是引起了轰动。小木匠经常出入大户人家,到了城里后,找了几户名门望族。一见到木雕,对方都开出了天价。最后,小木匠将木雕卖给了一个富商,售价是一千五百两银子。
有了这笔银子,小木匠顺利娶到了林员外的女儿。说来也奇怪,新婚之夜,小木匠揭开盖头,却意外地发现,新娘子眼神澄明,说话也头头是道,完全不是以前的痴呆样子!新娘子也觉得莫名其妙,只觉得仿佛睡了一觉,迷迷糊糊了好一阵子,不知怎么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却突然清醒了。
婚后不久,小木匠因事经过一个小城,突然想起老木匠曾托人捎来一封信,信上的地址就在城中。于是,小木匠打听了一番,顺利找到了老木匠的住处。
老木匠的女儿是当地一个富商之妻,本是妾,后来正室去世,便扶了正。如今的老木匠日子过得很好。两人说起以往的事都不胜唏嘘。后来,小木匠说起妻子的转变,老木匠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定是那木魅的关系!那木魅,雕啥像啥,你把它雕成了林姑娘,它自然也就有了林姑娘的灵气和神韵。
后来,尽管木雕卖出去了,但这木魅的灵气却因感应到你的深情,所以跑到了林姑娘的身上,开其心智,所以林姑娘也就好了。哈哈,只是,买这木雕的人就倒霉了。那红木没了木魅的灵气,也就成了普通的木雕,毫无可取之处。可惜了人家白白花了一千五百两的冤枉银子。”
小木匠道:“这恩情,我记下了,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