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处
余云坐在院里的秋千上,边荡悠边看书,她说她喜欢这样。
上午的秋阳还没升温,院子里凉凉爽爽。秋千像一只小船,在葱郁的树荫间荡来荡去,地上摆放的两只红色布鞋,似平静的水面上盛开的两朵睡莲。几只蝴蝶伴随着秋千起舞,偶尔调皮地落在余云的头上或肩上。余云神情专注,完全无视蝴蝶的嬉戏和存在。一旁富丽典雅的别墅,有些张扬和奢华,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农家院。
春月从别墅的大厅里款步出来,穿过院落里水池旁的幽径,看到余云的样子,不忍心打扰她,转身折进花圃里侍弄那些花草去了。
春月自以为是栖凤村最了解余云的女人,可现在发现,她和余云虽是发小,却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她们心里的尺寸不同,丈量出来的东西难免长短不齐。余云的行为春月难以理解,比如她这样看书的姿势。
余云的与众不同早就有所凸显。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余云对自己的名字很厌恶,认为自己是一片多余的云,轻飘飘的,说散就散,长大难以出人头地,就缠着父亲为她更名。父亲费了好大周折,托人把云改成了芸,好歹有一篷青草压着,漂浮不起来。余云很满意,像有了一道护身符,似乎这样自己才有分量。到了初中二年级,余云又觉得芸字俗气,那不就是芸芸众生嘛,注定终生平庸。于是再去央求别人,把名字又改回到云。云也没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
在春月看来,余云是个仗义和念旧的人,始终没有忘记同学之情,闺蜜之谊。春月大专毕业后应聘到一家私立学校任教,结婚成家,磕磕绊绊十几年,先被学校解聘,后被婚姻弄得遍体鳞伤。正是人生失意绝望之际,余云回来了。
谁也想不到心大志高的余云在外飘了那么多年,出人意料地又回来了。村里有人说,她欠着村里一坨子人情债,回来是道义上的忏悔和赎罪。又有人说,回来还会走,说飞就飞了,栖凤村留不住她这只凤。
余云回来的时候,春月刚离婚,整个人像苦霜打过蔫儿吧唧的,终日窝在家里不出门。余云知道了春月的境况,问她为何离婚。春月说丈夫在县城打工,不知动了哪门子心思,吃了秤砣也要在县城买房。他们家几乎没什么积蓄,买房要从亲戚们手里借。春月不愿背负沉重的人情债,坚决不同意,为此二人天天吵架,后来骄狂的丈夫对她大打出手,二人的婚姻就走到了尽头。
离了就离了,和这样的人捆绑在一起,早晚也得分手。余云说,离婚是终点,也是起点。这不算啥事,伤不到一根毫毛。结婚是为了幸福地生活,离婚是为了生活的幸福。以后我是孤家,你是寡人,就跟着我吧。
春月抬起惺忪的睡眼说,两个单身女人一起过?你养我?
做个伴儿嘛。放心吧,养得起你。
春月不愿待在受伤的故土。我想出去,越远越好,到大城市去找份工作。
余云说,出去就好?大城市像围裹咱村子的栖凤山,有怡人景致,也有污风浊雨。在家待着吧,乡下有乡下的厚道和宽阔。你帮我打个杂,我给你发高工资。女人是一片云,落在生养的大地上才是最好的归宿,听我的没错。
春月问,你有啥好帮忙打杂的?
余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你不走了?春月问。
家在这儿,还去哪儿?外面灯红酒绿的世界见过,纸醉金迷的日子经过,哪儿也不如老家好。说这话时余云的眼里掠过一丝清风,仿佛把过往的阴云吹得干干净净。
春月大概听说一些余云的事,余云在外被人耍了,做了女人不该做的事,受了心伤才回来的,回来是为了疗愈伤痛。春月曾经弱弱地问过,余云毫不忌讳,拍了拍手说:如果说别人把咱甩了,咱这大长腿干吗的,就不能把他踹了?过去的事都是一团乱糟糟的树叶子,点一把火烧尽,再敷上一层土埋葬就好了,扒开就是找痛。
春月似乎找到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余云的话像抛过来的一条青藤,把溺水的春月捞到岸上,然后又带她去洗个热水澡,冲刷掉身上沉积的晦气,瞬间浑身支棱,定下心来跟着余云了。
余云真的不走了。春月家里没什么亲人,就搬过来和她住在一起了。
村里人有点纳罕,嘀嘀咕咕。村街上的树叶子终日哗哗啦啦响,窃窃私语,无限放大地猜度和揣摩着风和云的动向。两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搅在一起,青蛙和蛤蟆,这事玩得花。
秋千终于停下来。余云合上书,打了个软绵的哈欠。
春月从旁边的花圃悠悠走出来问,中午吃啥饭?
余云下了秋千,起身伸个懒腰说,今天有客人来,多做点。
春月问,几个人?
余云说,还不知道呢。咋吃你看着弄吧。
客户还是朋友?又是来蹭吃混喝的吧。
肖建国介绍过来的,村主任的面子不能不给,听说是市里不小的领导。
哦。春月见多不怪。
余云拨通了肖建国的电话问,来几个人?几点到?
肖建国好像忽然愣过神说,忘了给你说了,他这两天忙,抽不出身,改天吧。
余云关了手机,悻悻说道:瞎扯淡。想一出是一出。
春月一旁说,他就是个没星称。
余云在栖凤村土生土长,对村子怀有根深蒂固的怀恋情结,可这次回来好似外来的游客,与村子和村里的人,恍惚有着无以言状的生疏和隔膜。春节临近,村街上到处弥漫着浓郁的年味,漂泊在外的打工族纷纷赶回来团圆。借此机会,余云要宴请一帮子同学聚一聚,叙叙旧情,弥补一下奔波日子彼此留下的缝隙。
余云对春月说,时间定在腊月二十八晚上,安置在村里的栖凤大酒店。一应事务你来具体落实,别小气,阔绰点。
余云俨然一个大老板,春月转身成了老板助理,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订台、布置、采购烟酒、人员通知……
都给余云面子,该来的都来了,闹嚷嚷的一大桌子,当然少不了村主任肖建国。
灯火辉煌,同学欢聚。这是栖凤村的一次豪宴,聚集着全村的各路豪杰,做东的余云当然有种掩饰不住的荣耀和体面。
同学之间,半斤八两都清楚,山山水水藏不住,言谈举止难免随意和放肆。酒过三巡,更是声浪迭起,摇曳生姿,尽显英雄本色。为争夺话语权,撸起袖子不退让,吵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甚至互嘲反讽,揭短攻击,洋相一片。
酒到兴处,喧闹下去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呢。余云略显学校时的大姐大风范,拍着桌子示意大家,闹哄哄的气氛终于安静下来。余云站起身说,大家相聚一回不易,尽兴即可。过年要有个过年的样子,各自说点心里话,比如在外干点啥,来年啥打算呀,这才算同学交流嘛。咱轮着来,都有机会,我先带个头。
余云清了嗓子说,我在外晕头苍蝇胡乱撞了这么多年,虽说日子不那么紧巴,但也撞得鼻青脸肿,内外都是伤。我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就在家待着休养,明年这个时候,我还请同学们相聚。
咋就不走了?有人问。
余云干笑一声:我累了,想歇歇,躺在栖凤村的家里,我能睡踏实。
谁信呢。凭着你的容貌、才华、性情……一人还没说完,一旁有人用胳膊肘子顶过来,听云姐说完能憋死你?
大家一阵哄笑。余云接着说,大家如若不信,今晚我把话撂这儿,明年春节再聚首,我会证明给大家看的。
大家不明就里,窃窃私语。
到了自由发言环节。
有人站起来说,我在外搞销售,苦点累点挣点积蓄,明年的打算是一定在县城或在市里首付一套房子。
为什么?咱村不好吗?余云问。
好是好。我不想让孩子们在乡下生活下去,一辈子都是农民。
又有一个站起来说,我已经在市新城区安家了。不是同学们集会我不会回来的。以后做好自己的事,多挣钱,每月按时偿还房贷车贷。
余云望着他问,说说理由。
说到底,乡村还是乡村,在城市孩子和老人上学就医方便。
又有人站起来说,不瞒大家,我在县城已交首付了。虽说背着不少债务,每月还要按时还房贷,我也要在老人和孩子面前直起腰,证明一下我不窝囊。
又有人起身说,我在婚前承诺过老婆,一定要为她在城里买套房,男子汉不能食言,无论如何也不愿老婆孩子像我们一样,终生贴着乡下人的标签。
.......
余云神色惊颤,声音发抖:同学们的想法和做法我感同身受,能理解,也能接受,当初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大家想过没有,以后的乡村不比城市差,如果都离开村子,谁来守护家园呢。大家都是咱栖凤村的头面人物,假若都不能像肖建国村主任这样留下来,以后我们连个怀念祖先的地方都没有了。话题说沉重了,下面让肖主任给大家讲讲。
肖建国显然喝大了,脸像酱过,晃动着身子站起来说,我是个地黄瓜上不了高架,在老宅老院窝着就满足了。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喜欢余云,夜里做梦都想着。可总是追不上,人家高咱一截子呢。
余云急忙打住说,你就矮着吧,蹦着跳着你也够不着。我一米七二,你一米六八,这辈子就拧死那儿了。知道为啥你长不高?心眼太稠,身上光长肉,坠着不长个儿。
众人喷笑。肖建国自讨没趣,乜斜一圈,起身去卫生间了。
大伙儿正聊得热闹,忽然一声尖叫传来,春月神色惊慌地跑进来。
众人伸头向外望去。
余云急忙问:咋的了?
春月气恼地坐下说,撞见鬼伸手了,臭不要脸。
余云一只手拍在桌子上说,这个肖建国,欠收拾。
当晚余云失眠了,酒场上的人和事像一帧帧现代画,在脑海里翻飞、蝶舞。昔日风华正茂的同学,脸上布满了岁月的风霜,好似得了同样的怪病。
第二年开春,余云决定把自家老宅子的房屋推掉,建造全村第一所别墅。这是个不小的动作,要花很多钱,不是常人敢想的事。春月还没回过神,余云就雇来工程队忙活起来,阵仗铺得很大。春月跟着余云跑前跑后,忙碌大半年,一座三层小楼直挺挺伫立在村子中央。村里人投来复杂狐疑的眼神,有惊叹,有漠然,尤其那毒辣的邪光,如针如刺地扎人心窝。春月猜不透别人的心思,反而觉得跟着余云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余云很有钱,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村里人关注的焦点,是她的钱从哪条路道上来的。这是个怪异且横生想象的话题,犹似一块口香糖,让人含在嘴里反复地咀嚼品味。
住进别墅以后,余云有时到村外田野和栖凤山上转悠,有时待在家里电脑上捣鼓,或是读书写字,日子过得清淡闲散。春月除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不知道还要做什么,尤其在余云安静读书的时候,她像掉魂似的无所适从。
打好下手,料理家务,是春月的日常。
余云不安分了,开始往村主任肖建国家里跑,次数越来越频繁。春月有点懵,她想得头皮发胀也没想通。春月很讨厌肖建国,当了村主任人前装模作样,背地里就是一棵烂心白菜。春月闹离婚那阵儿,去找肖建国调解,肖建国乘机伸出了咸猪手,虽未得手,却在春月心里划下一道伤痕。
余云和肖建国,两个哪儿都不搭的人,咋就黏糊在一起了呢。
好戏应该是从余云建起自家别墅以后开始的。女人的情愫波动表明,余云是主动的,她说肖建国身上有吸引她的东西。余云开始是隔三岔五往肖建国家里跑,后来常常在夜半三更才回家。余云的私生活,春月不好说什么,更不便阻拦,有时气急了,一个人在家摔摔打打。
春月打算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余云聊聊,尽一点姐妹情义,给予适当的劝诫和提醒,肖建国就是一个浑身长满疔疮脓包的人,沾不得。
还没等春月开口,余云就对她摊牌了。那天晚上余云回到家里,一脸的春风得意,神情兴奋地说,差不多了,把他拿下了。余云说的像谈成一笔大买卖,脱下上衣潇洒地撂在沙发上说,来,喝两杯庆功酒。
春月陪余云坐下来,疑惑地品味“拿下”的意思。尽管余云没说起因和细节,春月也明白男女之间那点破事,是不是他们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你把人家拿下了,也就意味着人家也把你拿下了。春月那晚没睡好,从前到后地过滤、品味余云。孤独的女人容易冲动,情商在迷乱中变为白痴也属正常,那也要看和谁,肖建国的档次太低了,哪儿都不配,图他啥呢。
事情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余云又去找村主任肖建国了。
春月在家打扫卫生,她管不了余云的事。余云待她不薄,她尽力把各项杂事做到得体精细,这是她的本分。春月打理书房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余云的读书笔记,她原本不打算看的,偷窥别人的隐私终归不好,可瞟了几眼就忍不住看下去。“云的运行,似水的流动,自然执着,静中藏动,翻山越涧,必得圆满”“宇宙境界说,知命尽兴、不功利,与万物同归”“乡下人要往城里去,城里人要往乡下来,这是原本该有的平衡”。
密密麻麻的话有点深奥,云里雾里春月看不懂。
余云的个性别人摸不准。想起高考那年,余云不出意料考了高分,名校一本没问题,在别人选择热门专业的时候,她却报选了哲学系。面对全校师生的质疑,余云说,正是不被别人看好的专业,才好被录取。我没有复读的机会,要确保离开偏僻落后的乡村。云只有飘向远方,才能寻到更大的天空。余云说出这话时,惊掉了很多人的下巴。
春月在人生起跑线上压根就跟不上余云的思维步调。
不过,该知道的余云总会让春月知道。
一个躁动的春夜,街灯刚刚亮起,余云说一会儿和我一起去见肖建国,今晚搞定他,不能再拖了。
春月心里感觉这事她去不合适。当然,余云让她去,一定有去的理由。春月就缩着身子跟在后面去了。
肖建国人长得粗壮,矮胖,一双大眼里似乎隐藏着巨大的智慧和精明。难怪当了几年村主任,还稳塔似的坐在这个位置上无人撼动。春月随余云来到肖建国家,心里带着谨慎和提防。余云和肖建国寒暄,春月仰头环视头顶大小不一的吊灯,似乎有意回避肖建国的目光,或是要看出吊灯上的一些奇幻来。
余云很快切入正题说,目前全村有十六家进城购房,入住县城和市内定居,遗留村里的老宅院闲置荒废。眼下有六家同意有偿置换,按照咱谈好的条件,每户我出资五万元,由村委会赔付农户,这六家老宅院归我打造。另外我自愿支付五万元,算作你的酬谢。我把拟好的合同带来了,你过目签订后,我一次性支付所有费用。
肖建国接过合同,俯下身子过目浏览,一会儿直起腰身,一脸庄重和坦荡,说,我咋能要酬劳,这是我该做的事,村干部就是为村里人办事的,不能有半点私心。如果你要给,合同上写三万,归村集体收入,另两万不入合同也不入账,直接算作村委成员的劳务酬劳,他们没少为你跑腿费心。
余云差点笑出来,说,好,就这样定了。有情后补,我不会亏你肖大主任的。余云唤过春月说,肖主任以后去咱哪儿,记着好生招待。
肖建国瞭一眼春月,嘴角浮起一丝邪魅的笑,补充说,这个合同我签了不算,村委会成员和群众代表都要亲笔签名,盖上村委会的公章才有效。
余云点点头说,你有这个能力,我相信老同学摘星星都不喘气。
几天后,合同拿到手了。余云真是有魄力,振臂一呼,工程队的各式机械开进栖凤村。不到一年时间,六座风格相似的别墅竣工交付,这无疑又在村里丢下一颗炸雷。
更为惊奇的是售房。余云保底价出售,很快销售一空,购房者多为县市薪族人员。
余云煽动着一双隐形的翅膀,忽闪出一阵褒贬不一的议论旋风。
那年除夕晚上,村子上空绽放着多彩的礼花,饺子的香味在村街上流淌。肖建国溜达到余云的别墅前,东瞅西望一番,缩头缩脑转身进去了。余云似乎早知道肖建国要来,喜盈盈地把肖建国迎进客厅,连忙说道,感谢老同学登门贺岁,本该我去给你拜年呢。肖建国坐下来说,都一样,都一样。
春月很快把酒菜端上桌子。
橘红的灯光多情闪亮,满室流溢着浓郁的馨香,熏得肖建国脸色泛红,灵动的大眼臌胀着某种期待和欲望。喝的是进口红酒,余云和春月轮流敬,几番下来,肖建国已是醉眼蒙眬,躁动不安。余云起身去卫生间了,肖建国借机靠近春月,冷不丁攥住春月的手。春月伸手打过去,眼里瞪出硬刺一样的光骂道,挪开你的王八爪子。肖建国恼羞成怒,龇着牙说,装什么装,喜欢你是看起你。
余云从卫生间出来,化解了瞬间的尴尬。余云坐下说,该过年了,为答谢肖主任,备了两箱酒和两条烟,略表心意,明天让春月给你送过去。
肖建国趔起身子,一只手在面前晃动几下说,这就外气了,不用破费。村里人都在质疑置换宅基地的用途,我来是给你透个口风。我担心树杈上再蹦出个什么鸟来。
余云眉头一扬,好像没有在意肖建国的话,把一个大红包推到肖建国面前说,两个辛苦费也是不能少的,过年要有节日的喜气。
肖建国推辞说,这样别人知道不好。
余云起身趋近,一只胳膊搭在肖建国的肩膀上,一只手把红包塞进他的上衣口袋说,在我的别墅里,谁能知道?以后逢年过节你只管来,都会有的。第二批合同还要仰仗你劳神费心不是?拿不下来老同学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肖建国把手伸进口袋,捏了又捏,又缓缓抽出来,仰脸看着余云说,我尽心吧。
年夜的天空没有星月。余云送肖建国出来,二人对视几眼,会心一笑。
肖建国凑近余云,朝屋内呶呶嘴说,对你我不敢有非分之想,那小娘们可有点味道,撺掇撺掇,搭个线?闲着也是闲着,荒地总得有人去犁犁耙耙。
余云一惊,推开肖建国,厉声说,想都别想,她比我还硬,怕你啃不动还扎你一嘴燎泡。
肖建国嘿嘿哼笑:醉话,醉话,当我没说。
以后你少开这种玩笑。余云望着肖建国的背影,愣在那里好大时候没有疏通心里的淤气。
过了春节,余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顺利拿到第二批合同,这次是十家。还没动工,预定的人纷至沓来。
余云彻底把肖建国拿下了,事情越做越大。春月终于琢磨出来,余云捏住了肖建国的命门,在下一盘比打麦场还大的棋。
春夏相交,阳光很好,余云想出去走走,春月跟随其后。
两人来到村外的栖凤山。余云站在山头上,挥手指着山下问,你说咱栖凤村像啥?
春月思索说,像你。浑身错落有致,山水流韵,妩媚诱人。
余云浅笑一声说,心智大开,学会拽话了。咱这栖凤山虽不高,却有古老传说,是个能留住凤凰的灵山宝地。你看村子像不像一个看透世事的老人,安然沉静地躺在绿水青山的怀抱。这么好的山水风脉,在这里安居乐业不是延年益寿吗?为什么都要往外跑呢?
春月说,人往高处走嘛。咱村有点身份有点实力的人,都想方设法在县市买房,一年差不多都要出去十来户呢。
我想知道他们为啥要出去?
各有各的想法和理由。
是啊。当年我也拼死拼活往外跑。现在想想,都走了村子会是什么样?是不是会像一个呵护子孙一生,子孙们又离它而去的老人呢。
总有不走的,村子还在。
余云茫然地摇摇头,一团秀发在微风中飘逸。
余云和春月从栖凤山下来,七扭八拐走进一片墓地。这是安放余云奶奶灵魂的地方,余云不知来过了多少次。走近墓地,余云忽然感到腿脚发软,眼眶瞬间涨满泪水。
余云五年级的时候,父亲遭遇一场车祸,一个强壮的生命终结在一片血泊中。母亲带上赔偿的钱弃家出走,再也没有音讯。经历过天塌地陷的恐惧和绝望,奶奶成了唯一的依靠。奶奶说,天塌了云还在,有我呢。余云上大学走的那天,奶奶抱着她喜极而泣,嘱咐的话语絮叨一遍又一遍,至今还在余云的耳边萦绕、回响。奶奶骨瘦如柴的身影和含辛茹苦的场景,永恒而深刻地镌刻在余云的心坎和骨髓里。
奶奶病危的时候,余云正在参加一场模特大赛。那是决定她命运转折的盛会,错过就不可能再有,她只能做出一种选择。在刻骨铭心的亲人和荣誉名利面前,余云选择了后者。当时余云是怎么想的,怎么痛下决心的,这是一生无解的密码。余云不愿提起,哪怕脑海瞬间的闪现,她也会当即掐断脑回路,堵死记忆的闸门。她愿往事永远尘封,痛心疾首的怀念才会生根、永存,自责自怨的悲伤,只能让她枯萎、腐朽。活出点名堂,或许就是最好的告慰和自我救赎。
余云不负努力,成功夺冠。等她匆忙赶回村里的时候,奶奶已被村里人安葬在栖凤山下。一生的错过,大都是在短暂的瞬间,但治愈需要漫长的时光。余云撕心裂肺的恸哭,在山野里回荡,感天动地,栖凤村陷入极度悲愤的阴影里。声嘶力竭过后,余云举起星光闪亮的奖杯,用力摔在奶奶的坟前,眼前一地稀碎。
余云含泪走了,背负着村里人迥异的神情和苛责的目光,走得仓皇,走得义无反顾。几年后余云从天空又回到了故土大地。想想三十多年爱恨交织的半生,恍若隔世,犹似一场梦游,终归灵魂皈依,她铁了心留下来用一生守候。迷惘的时候,她问自己,她是为自己和奶奶守候,还是为家园和村庄守候?几年后余云才参悟到,她的回归,是对家乡故土的深切眷恋和沉重祭奠。
肖建国来电话说,我介绍的客人今天要来,一个人,午饭前到。
余云问,你不作陪?
我在乡里开会。
他什么身份,男的女的,来干吗的?
男的。他是市里的领导,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我说过你的情况,他对你很感兴趣,急着想见见你,你要高规格接待好,和他好好聊聊,多接触接触。
余云一脸迷雾。这个肖建国,办事挺周密的,这事咋就糊里糊涂呢。接触接触是什么意思?
春月说既然有客人来,咱回吧。余云说早着呢,是鬼是神都好打发。
余云思忖片刻,转身叮嘱春月说,老规矩,安置在廊道的亭子里就餐。
春月点头会意。一般的客人余云是不会轻易让进客厅的,尤其是男客人。这是两个单身女人的私人住宅,余云很在乎这些细节。
肖建国当然是例外。
回村的路上,余云低头不语,心里一直嘀咕“接触接触”的意思。这种含蓄而又隐晦的话语,看似平淡无奇,却模糊了异性之间的界限。余云心头涌出一种莫名的不适和惶恐,她很忌讳这两个字。
一切错误的选择,都是最初的认知出了问题,没有任何理由去怪罪曾经的懵懂青春和浅薄无知。
大学毕业那阵子,余云急于就业,生活的窘况不允许她考研,继续学业。她边打零工糊口,边四处投档应聘,几轮竞争落败后,心情焦躁不安。一个偶然的机会,余云看到一则招聘模特的广告,便心旌荡漾。她不是出于好奇和追风,也不是艳羡模特的妩媚妖娆,而是这个行当一旦有点名气,可以获取以后踏入职场的资本,更主要的是走台有不错的薪水,可以缓解燃眉之急。她对自己的身材、外貌以及气质很自信,几乎没费什么周折,顺利入选短期专业培训。
当模特是辛苦的行当。这不是余云追求和向往的职业,等工作有了眉目,她会抽身而退。短期的专业培训过后,她随团队开始参加南方四省模特大赛,从初赛到复赛,一路过关斩将,一直杀入总决赛。
如果能夺魁折冠,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
决赛的前一天,她接到了奶奶病危的信息,是村主任肖建国发给她的。余云如雷轰顶,哭泣不止。那一晚,她把牙龈咬出了血,跪在地上,双手合一,对着家乡的方向,祈祷奶奶平安无恙。第二天余云带着巨大的伤感走上赛场,赢得了观众的认可和青睐。据说,正是余云忧郁的冷艳,征服了一众挑剔的评委。
飞回老家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余云气恼地扯掉几绺秀发,也难以抚平终生的懊悔和哀痛。
余云不想在家多待一天,她经受不起那份灼心蚀骨的折磨和煎熬。告别奶奶的坟头,匆匆逃离。悲痛欲绝地回到南方的城市。
余云犹如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浑身笼罩着灿亮的光环,微风拂动,闪亮着耀眼的光芒。
奶奶托梦说,树大招风,多长心眼。果然初夏的一缕热风,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吹乱了余云刚刚开启的青春花蕾。
一位身价不菲的老板看上她了。余云对这样的成功人士,开始是极具抵触和排斥的,双方的身世落差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很难融洽。清醒地思考过后,她理智、冷静地委婉拒绝,免得一地鸡毛。
领队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经风历雨的玲珑人物,从中竭力撮合:接触接触,只当给个面子。
余云碍于情面,答应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大海边,二人保持足够的距离,观看潮起潮落。
余云的第一印象很好,对方没有想象的油腻和居高临下,言谈举止不失成熟男人的风度,谈起商业和人生的话题有章有法,迷人心魂。
接二连三的约会顺理成章。在对方信誓旦旦的狂热追求下,余云很快陷入美好憧憬的温柔梦乡。余云认准的人和事,笃定会走下去,这是她性格中的原生倔强。只要自己中意,其他附属条件大都可以忽略不计。比如,大她八岁,她认为年龄不是问题,反而会更加懂得疼爱怜惜;对方曾经有过一次婚姻,并有一双儿女,她认为那是成功男士过往的一页,翻过去可以重新开始;再比如,嫁入豪门,人生无需辛苦奋斗几十年,是无数婚龄女性的时尚观念,这也符合余云当时的心境。
相伴相随一年时间,余云见识了男方家境的丰厚和富足,家族产业令人震撼。这一年余云什么也没干,经常跟随男人出入高档场所,俨然一位尊贵的夫人,风光无限。
结婚瓜熟蒂落地提上议事日程,余云无怨无悔地走上婚姻的红地毯。气势宏大的婚礼仪式,把余云推上了人生巅峰。余云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的排场,女人有一场这样的高光时刻,一生无憾。
婚后余云沐浴在爱河里,充分感受到了男人的抚慰和滋润,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无比正确。
三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倏忽而过,云彩斑斓,阳光温润。
余云的焦虑和失落是在三年以后。虽然她参与了家族公司的事项,但没有具体事情可做,生意上很多事从来不让她插手,她警觉地意识到,她从根本上没有真正融进这个家庭和家族。百无聊赖的空虚时光,她能想到的是尽快生个宝宝,慰藉她寂寞的光阴。可这个幸福的美好愿望,令人费解地被男人推诿和拒绝。
那年秋天,余云的心情像枯黄的落叶,凄迷地翻飞、飘落。
余云开始理性地重新梳理身边的男人。原来,男人有过两次婚姻,都留有儿女。这种欺骗和谎言在余云的心里深深割下一刀。男人在外与许多女人有染,终日游弋在石榴裙的缝隙间,越来越肆无忌惮,一天天夜不归宿。
余云由幽怨变得愤恨,但她无可奈何。
再好的饭菜吃多了也反胃,再好看的风景重复观看也会生厌。余云从不同的角度审视现实,有钱的男人可以随意玩弄轻浮的女人,她只是其中的一个。当初男人看上她的无非是青春容颜和名模声誉,等保鲜期超时,她就属于清理的附属物了。
余云用自己的浅薄和愚昧,最终换来了荒谬世界的不屑。
离婚成了必然。余云手里握紧那张结婚证不放,这是她唯一的博弈砝码。只要牢牢地抓在手里,就像一条红线挽成的死结,套在了男人的脖子上,束缚和限制了男人的肆意妄为和滥情蔓延。
男人几番挣扎,急于摆脱无形的捆绑,只得同意拿出一笔高昂的补偿。离婚协议书上签完字,余云长出一口闷气,至少她还没有傻到人财两空的境地。
余云成了空中飘浮的云,带着一场破碎的梦和滴血的心回到故乡,老家的泥土和草木可以疗伤。大地是云朵的根脉,足以包容云朵所有的过错。
余云又成了故乡的云。
想起盲从迷失的过往,有悔恨,更多的是收获,想多了,都是无尽的夜,无声的泪。
至今提起“接触接触”这几个字,余云仍心有余悸。
肖建国介绍的客人来了,看上去四十大几的样子,人长得挺括,周正俊朗,干练利爽,自称叫胡心言。
听这名字心里就不怎么顺畅。
春月把泡好的茶水端到院落右侧铺满青藤的廊道里。
这廊道是院落布局设计时余云特意提出来的,约十几米长,与院里的假山、喷水池、花圃相互辉映,充满雅致的情趣。廊道上面,错落缠绕的青藤已旺绿成荫,坐在下面品茶就餐,极有诗意和浪漫的意境,这也算高规格接待了。
胡心言的目光从别墅的高处移到院里的角角落落,最终停在了余云身上。只一个照面,胡心言双目就放出惊异的亮光。那天阳光很好。肖建国没有一起来,客套过后,场面有点嘎凉,话题不知从哪里说起。
肖建国介绍我过来的。胡心言样子谦恭。
你和肖建国村主任认识?余云问。
他的家属和我妻子是表姊妹,远门子亲戚,前几年他妻弟安排工作我帮过忙,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胡心言低头嘬一口清茶,样子很优雅地说,听建国讲你实力雄厚,很有魄力和想法。
手里有一些闲余资金,想在老家做点事。
这想法好。你在南方城市已经闯出名堂了,回归故土,回报桑梓,好事。
外面再好,也不是家。
胡心言的微笑很有分寸,说,你有高学历,又见多识广,做事有底气。
看来胡心言是做足了功课才来的。余云自嘲地笑道,我学的是不受欢迎的哲学专业,现实中用不上,也不好就业。
学哲学也没有什么不好。胡心言话风中庸,缓解了对话气氛。
既然人家是市里的领导,聊天也不能太俗。余云就从哲学谈起:哲学看似深奥呆板,其实雅俗合一。生活里随处都是哲学,包括树木花草,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哲学。大白话也能讲出哲学的深邃意味,我们每个人都是一部丰富的哲学。比如我奶奶说过一句话,男人的心在天上,女人的心在地上,这就是哲学。
胡心言点点头说,听说你喜欢看书,最近看什么书?
余云回答说,我在看一本苏联的散文集《消失的村庄》,书中描述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城市建设空前加快推进以后,大量的农村人口涌入城市,几年间大批的村庄慢慢地消失。乡村没落的景象凄惨荒凉,大片的村舍在寒风呼啸中哀号、颤抖。少数村庄里偶尔见到几位孤寡老人,面对极端寒流的侵袭,野狼出没的威胁,他们蜷缩在苍凉破败的木栅篱院里,甚至抱着冰凉的猎枪,聊无生机地延续着悲凉的晚年时光,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生命的终结。后来,苏联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胡心言好像被余云的讲述带入遥远的天穹,沉思道,教训为镜,是该反思啊。
余云似乎还沉浸在思虑中,好似遇到了知己,继续说,城市和乡村也是哲学逻辑。城市是政治中心,乡村是生活根基。如果说城市是天,乡村就是地。地能撑天,乡村支撑着城市,乡村的坍塌和消亡,意味着城市的贫血和枯萎。现在有一个荒唐又吊诡的网络词语叫留守,老弱病残、妇女儿童留是留下来了,谁来守呢?如果战争和天灾降临,城市的人口往哪里撤退?
余云演讲似的一通论述,仿佛周围的树木花草、鸟儿蝶儿都在听。一缕阳光从青藤的缝隙里照下来,映在余云激情偾张的脸上,犹如一幅静美凝思的女神画像。
胡心言听得如醉如痴,他被余云身上散发的魅力和气势折服,接过话头说,这是个宏大深邃的话题,看来你是有思考的,站得高,看得远。
余云淡然一笑说,前几年遭遇婚姻不幸,心情糟透了,本来想回来调养一段时间,然后考个公务员,安稳过日子,可回乡后的所见所闻,激发了我的固有性情。我没有那么大的格局,就是想寻求城乡之间的平衡。乡村搁置的宅基地闲着也是闲着,我把它打造成新的暖巢,低价出售,让没走的留下,让城市人来乡村。这里的自然山水、优美环境、道路出行,适合各种人群安居乐业。
胡心言正听得有滋有味,春月把饭端上了。余云自谦说,四菜一汤,家常便饭,凑合一顿吧。
胡心言倾身看一眼说,够丰盛了。
午饭后胡心言说下午回去还有事。送别的时候,胡心言握着余云的手迟迟不肯松开,意味绵长地说,改天再来讨教,期待再会。
余云挥挥手说,随时欢迎。
胡心言打开车窗,目光原地停滞,车轮差点蹭到花池的围栏。春月扑哧笑出声,这人怪怪的,他来干吗的?来和你探讨哲学的?
余云哼笑说:鬼知道,这要去问肖建国。
肖建国对余云不大满意,电话里口气有点怨恼。你咋能把人家不当回事呢,人家是有地位和身份的人,你知道他对咱这小乡村有多重要吗?请来的神是要敬着的,你倒好,把人家撂在院子里,连家门都不让进。
余云觉得好笑。这没什么不好啊,风清气爽的,人家也没说啥,你猴急什么?再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啊。
肖建国扯着嗓门吼道,实话跟你说吧,他手里握着大权呢。现在做事都要找靠山,身后没有后台背景啥也做不成。人家是大树,靠上去好乘凉。我把大神请来了,你却把人家当小鬼。
余云品玩着肖建国的话。说,我靠着你这座山就行。
你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我这庙小,肩膀窄,驮不住你。
余云说,你这话言重了,我不靠你靠谁。
肖建国缓过口气问,你感觉这人咋样?
还行吧。
人家很优秀,不到五十就是正处了。
我没说不优秀啊。
那你就不能对人家亲热点?
有你的面子在,我够热情的。
肖建国说,他对你印象很好,这两天电话里不停夸你。近段时间他正闹离婚,心情不好,还想来咱这里散心,找你多聊聊,这是个天大良机,你不想把握?
闹离婚与我何干?心情不好找我消遣?余云似乎听出点弦外之音,轻蔑一笑,压住话头说:来了就是客,下次来你要作陪哦。
肖建国提醒道,现在哪个行业都有不黑不明的规则,这个你比我懂。
余云嗯嗯应道,明白明白。譬如他要来订购预售房,我会考虑让利。
你还是不明白。肖建国有点急。
余云问,你明示。
女人的本事呢?还有那个春月,榆木疙瘩,不解风情。
余云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就不能和人家做朋友?
做朋友可以啊。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我说的是那种朋友。下次人家来你能不能主动点?
我够主动了,都是我在吧嗒吧嗒说,弄得像个人物访谈节目一样,一问一答,他几乎没说什么话。领导城府深,多说一句都金贵,我不一本正经都不行。
这点事办不好,你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你如果还把我这个村主任当回事的话,下次看你的吧。
肖建国挂了电话。
余云怔了好大时候,又好气又好笑,脸上掠过一丝鄙夷,这个肖建国,还会玩一套下三路的花活。抓住咱离不开他的心理,拿我去取悦官员,我看他是在为自己找靠山,胁迫咱去给他做人情。
春月一旁更气。作孽。卑鄙。你打算咋办?
余云轻笑一声说,我想法先把他的花花肠子捋直喽。
几天后,胡心言不请自来。这次肖建国亲自陪同。
车在院子里刚停稳,肖建国带着胡心言径直往别墅里走。
余云急忙出门迎接道,欢迎领导再次光临。上次来招待不周,有失礼数,抱歉。今天中午弥补一下,我们家春月的厨艺还是不错的。
春月摆上了几种水果。
胡心言打量客厅一周,感叹说,果然漂亮,像主人一样美观靓丽。
余云边沏茶边说,托领导的福。
你销售的房子都是这样装修的吗?胡心言问。
余云特意给肖建国递上一个烟灰缸。差不多都这样。
胡心言问,听说销售很好?
余云坐下来回说,第一批六套,按期交房,有的已经入住了。第二批十套,提前预购一空。目前主体框架已经起来了,按期交房应该没问题。第三批预计十五套,正在和肖主任商议合同。
肖建国摇摇头,吐出一口烟,话中有话地说,挨家挨户上门交涉,低三下四的,还要求情丢面的,嘴都磨出泡了。
胡心言又问,购房的业主都是哪些人?有本村的吗?
余云说,都是县市的客户,村里还没有一家,我想以后会有的。
村里人为什么不买?胡心言说。
余云回道,村里人想进城,城里人想到乡下,这也是个哲学问题。我做过详细的调查和分析,村里急于进城的人,宁愿背上房贷、车贷的沉重债务,也在所不惜,他们要逃离乡村,一心要成为城里人。这种畸形的心态,形成了一个隐形的黑色怪圈,这是个社会问题。
胡心言连连点头。转头看向肖建国说,城里人为什么要到这里购房?
肖建国又点了一根烟,支支吾吾,嘴里像噙了茄子,样子很滑稽。
余云接过话,是这样。我们栖凤村紧邻公路,往西距县城十公里,往东距市区十五公里,这里山水清秀,交通便利,最主要的原因是房价便宜。购置这样一套别墅,在城市至少需要一百五六十万,面积大一点的要二百万元,在我这里从置换赔偿,规划设计,到施工装修、环境绿化,成本费用大约在六十万,每套房我只赚取百分之二的利润,算作我和春月的薪资。城里人乐意来购房,主要是中等收入的群体购得起。他们一定做过精心的盘算,在乡村购一套房,周末、节假日、年休假带上孩子老婆住上一段时间,有老人的可以在这里长期居住,融入乡村,亲近自然,享受田园风光,不失为人生乐趣。
胡心言问,你的团队多少人?
余云说,就我和春月两个人。其他都是雇佣专业人员,所有费用都含在成本核算里。
胡心言问,百分之二的利润,那你图个啥?
余云思虑片刻,我不是当生意来做的。有时候想想,政府在乡村投资那么大,出台了那么多的惠民政策,为什么很多人还要离开故土呢。我不愿看到家园的空虚、荒凉,就想建房拉人来堵住这个缺口,还原城乡的平衡状态。
胡心言问,你打算建多少这样别墅?
余云说,村里人走一家我建一栋,直到没人为止。
肖建国轻声咳嗽,挤眉弄眼,不断给余云传递眼色。
胡心言说,这么便宜,难怪抢手,随后我也来买一套。
余云爽朗一笑说,那要等第三批,这还得看肖主任的推进速度了。
肖建国掐掉烟蒂,轻声说道,不谈房子的事了,聊点有情趣的。
余云说,啥有情趣?肖主任带个头。
肖建国白了余云一眼。转身对胡心言说,余云还是单身呢。
余云不悦。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说正事呢。
个人私事也得考虑。胡心言说。
余云说,村子建不好,暂不考虑个人问题。
胡心言提出,想到建成的房子里去看看,余云欣然答应。
建成的别墅分散在村子的不同方位,款式设计、室内装修以及院落绿化,与余云的别墅大同小异。每看一栋,胡心言惊叹一次:这档次,这品味,这价格,太划算了,住在这里,比城市舒适多了。
几个人在村里转了一大圈,连第二批未交付的毛房也看了一遍。胡心言问:这需要一大笔垫付资金,你从哪里来?
余云说,起步时垫付一部分,后来靠预定款周转,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胡心言仍有疑惑:每期的房子数目不同,其间的等额差价怎么办?
余云说,我自掏腰包。放心吧,我不会蹬空轮子的。
胡心言转向肖建国说,这么大的好事,能不能申请政府扶持项目?
肖建国摇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
胡心言说,你应该做好后盾,抽时间到乡、县咨询一下,看有没有倾斜补贴的政策。
肖建国咧开厚唇讪笑,即便有,还不是要靠您来从中周旋帮忙嘛。
那天中午,几个人在余云的别墅里,品尝了春月的一桌锦绣大餐。酒香意浓,两男两女推杯换盏,喝得欢畅。
肖建国劝胡心言不能拿饮料当白酒,胡心言说开车不能饮酒,推推让让中肖建国喝多了,话都说不囫囵了:你看我同学这身材,这貌相,这本事,中意不?
胡心言委婉一笑,我满意。
肖建国舌头打着弯,指手画脚道,光满意不行,要有实际行动。我就指望你为我撑伞遮雨,以后余云就交给你了。栖凤村我说了算,这事就这么定了。
余云不悦,横瞪一眼,你胡说什么啊。
胡心言丢下一脸委婉的微笑,冲着肖建国说,好事慢慢来,我心里有数,你别瞎操心了。
临别,胡心言回头看一眼说,与余云女士交谈,颇有收获。
余云礼节性地回道,期待再会。
肖建国打着趔趄凑上来,怪声怪气地说,没谈够你可以约她,再做进一步的深入、交流。
胡心言的车走了。春月朝肖建国恨恨地啐了一口,他算哪块地里的葱?
肖建国打着饱嗝螃蟹似的走了,走到大街上扭头瞪着春月嘟嘟哝哝道,早晚把你收拾喽,不信老子拿捏不住你。
春月哭丧着脸跺脚。这演的算哪一出?忙乎半天做了一桌好饭,却招来了两条狗。
余云冷静地望着空落的村街,若有所思地说,好戏才刚刚开始,热闹的还在后边。
肖建国在余云接待胡心言的事上,仍不满意,心里愤恨不已。既然你不听我使唤,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
肖建国压住心里的火,等待时机。
余云等不及了,去找肖建国催问第三批合同的事。肖建国面瘫着脸,慵懒地半躺在沙发上,带搭不理地哼唧道,这事不好办,村里的人意见大,我也压不住,这事停停再说吧。
余云很惊讶,问道:一直不是很顺吗,为啥不见云彩就起风了呢?
肖建国点上烟,吐出一团雾,说,宅基地是村民的命根,已出手的嫌亏,没出手的不愿出手了。不相干的人也怨气冲天,唾沫星子乱飞,串联着要上访哩。村干部不好当啊。
余云追问,这是为啥?
肖建国哼笑一声:名呀利呀的你落了,他们得到啥好处了?到头来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了。
他们上访我啥?
他们写了一摞子材料,说宅基地这样转让不合法,还说村委会监管不力,弄不好连我都搭进去。
我是为村里办好事,得什么利了?
你有能耐找他们说理去,别拿我当猴耍了。
余云据理力争。我们有合同在,白纸黑字,补偿款一分也不少啊。
肖建国坐起来看了余云一眼说,合同就是一张纸,老百姓的事惹毛了,政府也得让几分。
余云轻叹一声。照你这样说,村委会和你这个村主任就是摆设了?
肖建国不软不硬的话里带着骨头。我说话不灵了,谁听呢,两个女人都管不了。肖建国站起身,扯起外衣披在肩上说,我有事要出去了。
余云拦住肖建国。咋不听话了?胡心言来你也在场,他公事公办地问,我规规矩矩地答,哪做错了?人家一本正经,连个热情的机会都没给,我们总不能低三下四地谄媚奉承吧?
肖建国拉弓上箭,执意要走。
余云恶气变好气,倾身一笑说,这事还得靠你多斡旋。老同学这么硬朗的人,这点事能装怂?
肖建国抬腕看一下手表。直白点说吧,他们见不得你那心高气傲的样子。还有那个春月,连蚂虾从哪头放屁都不知道,还真把自己当大头蒜了,想给自己立牌坊咋的?
余云声腔多少带点妩媚,矫情地说:不到的地方我们改,还不行嘛。
肖建国说,这事以后再说吧。
余云瞬间拉下脸来,不留丝毫情面地说,肖建国,你是管还是不管了,干脆点。还有法律呢。
肖建国忽愣一下,脸色阴云弥散。我的意思是这事拖拖也许就有了转机。
余云失落地回到家里,心里压了一块石头。春月端上一杯清茶,弱声问,咋了?
余云没好气地说,肖建国在使性子,给我们摆坎使绊子。我们该给的都给了,还填不饱他的胃口,他还想咋的,真想把我们当礼物送人啊。
春月说,他这个人一步一个歪点子。村里人是嫉妒,吃不到葡萄的心态。
余云低眉嘬口茶说,这倒提醒我们,这方面我们做的确实不到位。我只想着为村里干好事,忽略了老亲旧眷情感的联络。我生养在这里,村里人都是我的恩人,以后要到各家各户多走动。
春月说,按我对村里人的了解,大伙儿明知道是好事,不可能去上访告状,何况村里大都是年迈体弱、妇女小孩呢。我看是肖建国拿村里人压咱?
余云敲击着桌子说,所有的理由都是肖建国编排的,他在胁迫我们变为他摆弄的工具,达到他贪婪或是下流的目的。他就像过去的电工,手里握着黑暗与光明的大权,随时都可能拉闭正常的电闸。
春月叹一声,那可咋办呢?
余云起身踱步片刻说,他是村里的轴心,很多事离了他还真不能正常运转。我再想想,总有应对他的办法。
云霞环绕夕阳的时候,暮色起了。
余云在村口堵住了肖建国的车。
肖建国放下车窗,一脸狐疑。余云躬身把头贴近车窗,一缕秀发飘进车里,撩拨得肖建国心魂迷乱。余云说,给你个机会,我们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聊点私房话。
肖建国仰脸望一眼余云,咽下一口唾液,浑身颤动,说,上车吧。
余云直起身说,车放这儿,我们顺着栖凤河走走。
肖建国迟疑道,这不好吧,村里人多眼杂的,车里安全。
同村同学,没啥不好的。你这副猪头脸,还怕冷嘲热讽烫着?余云说着,径直起身先走了。
肖建国锁好车,追撵着余云去了。
二人走在薄暮里,走过漫长的河堤,越过杂草丛生的河滩,来到栖凤河上游的河坝上。暮色渐浓,群山肃静。
余云拣一块光裸的石头坐下来,捋一捋拂动的长发说,这够幽静的,咱谁也别掖着藏着,可以掏心掏肺地叨咕点体己话。
肖建国不急不躁地点燃一支烟,望着余云,眼里放着莹莹绿光。
余云招呼道,你过来坐,离那么远怎么说话?
肖建国蹑脚走近,寻一块草地坐下,像一只蜷缩在草地上的狼。
余云笑道,我就说你比我矮嘛,我在石头上,你在草地上,错着位呢,这就是落差。
肖建国喉腔里像堵塞了黏液,憋得舌头发僵:从来不敢在你面前造次。
说出这句试探性的话,肖建国静等余云怎么接茬。
余云笑得更利索:谅你也没这个胆儿。我给你说过,你也别打春月的歪主意,那是个浑身带针的刺猬,招惹上会扎得你上下都是伤。男女之事,靠的不是强势占有,也不是靠玩奸耍滑,靠的是魅力。不喜欢的人靠近一寸就觉得反胃、恶心。喜欢得人,甘愿交付所有,都是过来人,这点浅白道理都懂。
肖建国顿时有种被耍的感觉,约我出来是给我上课训示来了。心里的火气瞬间升腾起来,不屑地扭过头,留给余云一堵墙似的后背,暗自说道,有能耐你就撞吧,看看到底是墙硬还是头硬。
余云的电话突然响了,是胡心言打来的:明天有时间吗,想约你到市里来一趟,有些话想当面聊聊。
余云打个愣怔,犹豫一下,回道:有时间,可以去见面。我能带上春月吗?
你做主。
好吧。明天哪里见?
新城区阳明湖滨湖广场飞鹤雕像知道吧,我在哪儿等你。
余云心里泛起嘀咕,去市里见面,胡心言他啥意思?
肖建国像屁股上着了火,噌地站起身:他说什么了?
余云看他一眼:啥也没说,约呗。
肖建国急步走上来:第三批合同的事,咱再说说。
余云说,无所谓,大不了我不干了,我也没受多大损失。村里人去上访也不是什么坏事,有些事抖搂出去让大伙明白也好,反正这几年逢年过节的,我也没少破费。
余云转身走了,晃动的身影在云暮里曼妙唯美。
肖建国呆在那里,望着余云虚幻莫测的身影,似有所悟,急步追了上去。
胡心言的电话来得急骤,彻底打乱了余云的分寸。
晚饭后余云心里乱糟糟的,走进书房翻开一本书,熟悉的汉字似一个个顽皮的小猴子,在面前乱跳。
春月坐不住,叮叮当当收拾完锅碗,在客厅傻愣一会儿,推开了书房的门说,你咋随口就答应他呢?
余云合上书,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长叹一口气,说,没有半点的思考余地,我只能顺竿子往上爬了。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去就去面对。答应他该咋的,去了又能咋的?
春月满脸惊慌说,你真的要去?
余云说,是刀都有两面,不见识一下咋知锋利还是锉钝呢。万一他能卡住咱的脖子,栽倒他手里就误大事了。
春月说,看架势那姓胡的是钝刀型的,咱不能任他摆布,要去我也去。
余云说,我想过了,你不能去。
春月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去,去了就洗不干净了。是刀是枪我来顶上。
余云起身抱住春月,眼里有了湿润:好妹妹,人家看上的是我。两个人去反而不好,男人最忌讳这一点。
春月低垂眼帘,泪目婆娑:没一个好东西。
余云躺下去,仰头闭目:你洗漱一下早点休息吧,我再好好想想。
夜往深处走,余云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是一个庸俗低级的套路,不去以后可能招来更多的麻烦,去了就会跳进事先挖好的污水坑。余云预想着这种事的延展流程,见面先夸你有思想、有才华、有品位,接着表白初见难忘,相见心动,喜欢得一塌糊涂。然后,承诺许愿,展望前景,譬如以后会对你如何好,让你得到什么好处和利益。再然后,共进奢华午餐,彰显实力和所谓的真情,甚至还不失时机地拿出女人喜欢的贵重礼物。再然后,提出开房,如若拒绝,就苦情纠缠,一旦女人就范,便成了男人手中的玩物。
余云想遍闪跳腾挪的应对手段和技巧,既不想把魔幻的气球撑破,还要保证以后行进道路的畅通,这不是哲学能解决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余云再也不是当年海边随意约会的青涩姑娘了。
余云反复回味胡心言的一言一行。胡心言身上,似乎没有官场的圆滑和狡黠的习气,能感觉到他出身底层,没有家世背景。入职仕途,像一个培育的方形西瓜,被固定的模型框定,长期受到束缚和教化,固化成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这种墨守成规的男人,缺少创意和个性,不会随意造次,即便稍起花心,也不敢放胆梳柳。这种人懂得珍惜,把名声、地位和前程看得很重,不会轻易逾越心里早已划定的红线。
这样一想,事情好似没有那么可怕。
余云把自己当作赌注押上去,她赌的是胡心言眼里还有一束纯净的光。
第二天上午,余云没有化妆,没有打扮,驾车驶出村子。
春月追车跑到大街上,车已经走远了。她望着道路尽头的一团迷雾,呆呆地愣在那里。
肖建国从大街一旁的便道上斜出身来,看到余云的小车出村,脸上流过一丝阴笑。
余云迎着蓬勃的阳光而行,远方的天空,几绺白云飞度。为缓解紧张不安的心情,她打开了音乐功放,一首沧桑低沉的歌曲飘出窗外:云归处,不问前方行途,选择凡尘纷扰世界,别无他顾,忘却疲惫孤独……
余云不费周折地找到了胡心言。
胡心言早已在滨湖广场雕像前等候,看到余云,急忙站起来,依然儒雅,很有风度地上前握手:本该去你那里的,下午有会,怕来不及,只好麻烦你跑一趟了。
都一样。余云的微笑自然妥帖
胡心言说:如果不介意,咱顺着湖边走走吧,边走边聊。
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余云大方地与胡心言同步缓行。
我很欣赏你。胡心言边走边说。
余云歪过头,莞尔一笑:欣赏哪里?
胡心言好像对湖面上飞翔的鸟儿说:欣赏你的睿智和胆略。
余云的表情有点灿美和矜持。她忽然想到了遥远的海边,生活中相同的剧情,正在不同的地点上演,不同的是他没说容貌和身材。
胡心言望着天空中的一片云,缓缓说道:我很想知道你选择改变乡村的真实心境。
余云驻足下来,走向临水的护栏:这话好像说过了。我回乡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改变了我的初衷。我常梦见奶奶,似乎有种冥冥的教诲和鼓励。奶奶那一代人,大多不识字,她们骨血里对乡村的挚爱和付出,还有宽厚的仁慈和殷殷的期待,遗传在我的血液里。每当与奶奶的眼神相视,我就感到惶恐、愧疚,我欠奶奶和村子的太多了,一生也难以偿还清楚。乡村的裂变,成了我的梦魇,晚上做梦总是听到城市与乡村断裂的声音,那声音让人痛彻心扉,也让人心里憋着一股劲。所谓的城市,其实是和乡村连体的。城市,最早叫城郭,是乡村人为了生计,成群结队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寻求更大的利益。时间久了,聚居的人群需要生活用品,也就有人开始弃农经商,赚取利润,提供和满足聚居群体的一应所需,于是就有了城市的雏形。城市的原始框架是乡村人自己建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如果寻根溯源,城市人的先祖都是乡村人。经过世世代代的演化,城市和乡村有了极大的差别。乡村人向往城市,无可指责,可大量的乡村人离开土地,这就让人忧虑。当乡村的命运被功利掌握和主宰,乡村的悲剧就注定要发生,繁茂的生态平衡就会在春天枯萎,城市必然在秋天走向败落。
余云动情地一通论说过后,恍若还沉浸在思虑的情绪里,默默眺望着远方。
胡心言走近余云,叹声说:是啊,亘古千年的乡村正在发生着一场前所未有的蝶变,面临的具体问题很多,比如涉及的法律法规,村庄的未来走向,变革中的秩序矛盾等等,如果没有相匹配的政策引领,势必会出现盲目的膨胀和畸形的乱象。丰富乡村内容,强化乡村的魅力,仅靠政府或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很多人意识惊醒,自觉投入。你所运作的模式,是一种新型的探索形式,应予关注和指导。
胡心言高大而空泛的话,余云听得如坠云雾。
剧情没有按照预测的步骤走,约会的情趣变得深沉庄重,这大概就是不同的导演有不同的风格吧。
余云想,不管什么样的桥段,无非是一场现实剧,都是其中的一个角色,该怎么演就怎么演吧。开场与落幕,终归是会收场的。
胡心言看着余云起伏不定的神色,边走边说:实话给你说吧,最近我按市主要领导的授意,深入乡村调研,要写一份乡村未来发展的实践报告。从你的经营模式中,我得到不少启发和宝贵素材。
余云愕然,忽而如释重负,一路上酝酿和炮制的虚假笑容,瞬间变得真实,娓娓说道,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用手中的资金让乡村繁华充实起来。
胡心言停下身说,你是乡村变革中的实践者,还打算长期干下去,应该去研究一下有关政策,了解相关规定,只凭和村委会的一份合同,怕是不够的。建议你去县里有关部门咨询,完善一系列手续,免得出力不讨好,预防节外生枝。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可以从中帮忙。
余云忽闪起双眸,疑惑地点了点头。
胡心言问,你是不是以后还要到周围的村子发展?
余云摇摇头说,没有想过。我只想把我们的村子打造好,别的村子的事让别人去做,做多了就连成片了。
阳光不断挪移,二人在湖畔的条椅上聊了很久。
剧情似乎没有那么复杂、跌宕起伏,余云的身心慢慢松弛下来。
胡心言看看天色说,咱俩往回走吧,前面有一家快餐店,我招待你一顿便饭,也算回敬你两次的盛情款待。
重头的戏份在后面。余云想了想,还是应允了。
店面不大,饭菜确实不算丰盛,两菜一汤两碗米,二人吃得安好,边吃边聊。交谈中,余云不经意问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在闹离婚?是不是工作忙顾不上家导致的?
胡心言一脸的惊诧,平静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疑惑地看着余云。
余云急忙解释:听肖建国说的。家庭私事,我不该多嘴。
胡心言不轻不重地把筷子放在桌子上:这个肖建国,哪儿来的谣传,他啥意思啊?
余云连声致歉。
胡心言似乎不做计较,坦然说道:不奇怪,哪里都有这样的人。这就是乡村世俗的复杂性,现在有一些乡村干部,就像田野里疯长的大树,见证和推动着乡村的蓬勃兴旺,同时也是乡村生态平衡的损害者。这就是哲学上说的事物的两面性。
余云说,肖建国是我的同学,他这人不敞亮,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肠胃里常泛出污浊的腥臭味,熏死人。
二人相视而笑。
深情道别,余云坐在车里缓缓驶离,目光盯着反视镜,胡心言的身影在不断挪移,慢慢变得悠长,他的身后是繁华亮丽的城市。
作者简介:叶剑秀,男,河南省鲁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平顶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山县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其散文被收录 2018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9年《中国散文年选》、202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选本;曾获首届河南文学期刊短篇小说奖,第二十九届梁斌短小说一等奖;出版过长篇小说《野太阳》、纪实文学集《为警无言》、小说集《黄土厚韵》、散文集《怀念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