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毕业来到郑大任教不久,第一次见到了占才兄。当时他正为老家鲁山申报牛郎织女文化之乡的事情而辗转奔波,这是当地文化建设的一件大事。初次见面,他淳朴的乡音,热情的笑容,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世故,而是带着曾经养育我的那片土地的泥土气息。后来读到他的《以善止骗》一文,文章讲述2005年“我”到广州看望侄子在火车站被骗的经历,骗子假扮侄子的工友将“我”拉上了大巴车,“我”对骗子情感真挚,嘘寒问暖,“你们长期在外打工不是长久之计,将来孩子长大上学,没有城市户口不好办,所以打工期间一定节俭些、辛苦些,攒点钱还是回家立业生活得好”,最后本想行骗的骗子弃“我”而逃。读到此处,我不禁暗笑,但又为故乡人的真诚善良而感动,甚至生出几分骄傲。文章最后写道:“善以待人,真情一片,常会收到以善止恶,教化感慈之功效”,这是作者对人生的一种体悟吧!一方水土育一方人,我想到了故乡先贤徐玉诺,有一次,他从福建回家路过上海,将身上的八百元散给难民,自己则冲进头等车厢, 被查票时,他厉声喊道:“你还不认识我徐玉诺?”时代不同,在这之间,是否也有某种精神联系?
我七岁时离开鲁山的一个小村庄跟随父亲到市里求学、生活,留在记忆中的故乡形象始终是模糊的、碎片式的。占才兄对鲁山多方位的文学叙述,丰富了我对故乡的认识,亦常常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童年时代,对于人到中年的我始终是一份美好的回忆。他在《三县交界盐店村》中以文学的方式写道鲁山的地理地貌,颇为生动,“鲁山境大小河流差不多上百条,河名多因地而名,譬如北来河、清水河、团城河、香盘河,响马河,听听就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河”,这让我想起故乡小村落旁的漫流河来,离家不远就有一个叫作漫流的小村庄。“河水九折十八湾,横冲直撞,在岩床上滚过,冲撞出的是无数的潭瀑:黄龙潭、金龟潭、横梁潭、簸箕潭,状物名物,似兽名兽。而瀑却不叫瀑而叫撞:头道撞、二道撞、三道撞……一直‘撞’下去,奔流到海”“撞”的用词是如此形象,颇有鲁山人爽直、诚厚的特征。除了山水,还是石,“盐店山脉的山石是梅花玉,底色有豆青、茄紫、赭红三种……火山岩浆迸发冷凝,形成无数杏仁似的气孔,任凭填充上什么颜色,都像是梅花状的”。在作者笔下,鲁山的石带上了文人的情趣和格调。还有让我颇感兴趣的是,作者对于自己童年时期拾柴火的经历的叙述,既生动温馨,又颇具历史感,写出了20世纪70年代鲁山的地理特征及百姓凄苦而又不乏温馨的生活:“豫西这地方山多,见怪不怪。多数的山尤其丘陵地,就喊作坡吧。冬天,山瘦了,坡也瘦了,瘦得毛发干枯,筋骨裸露,我和伙伴们上坡拾硬柴。老家有两架坡,东坡是石庙坡,石头多,石缝里灌木荆棘挤着长,张牙舞爪的,总是扎手,不易往家弄;北坡乃土坡,土贫,却什么杂树都长,不成材的歪脖子树尤多,正是我们猎取的对象”,这段对鲁山山地地貌的描写是极为生动的,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家乡有许多“坡”和“岭”。因为其时乡村生活贫苦,没有煤做燃料,只能让孩子们出去拾柴火,“穿着棉袄棉裤,一路奔北坡去,风镰刀似的,先割脸,再蛇一样从脖口往下拱,接着又从脚踝处蹿出,把鼻涕蹿大长。待到坡上,猴子似的嗖嗖爬上树,一阵咔咔嚓嚓,干树枝扳下一地,就浑身燥热起来,燥热得敞开怀,袄成了‘火龙’袄,直想脱掉”,这段描写生动地呈现了20世纪70年代鲁山山地乡村孩子们不乏快乐的日常生活。当年生活虽然艰辛,但在孩子的世界中,只有玩乐和游戏,如“当台”:“画一条界河,找几根拐尺一样的树枝,小胳膊粗细,照准对方的‘台’狠命凿去,凿过界算赢,对方的‘台’就归你了。‘点儿’幸时,能赢十好几根木柴,兴高采烈,一路哼着曲儿回家”。这些对儿童游戏的描写不禁让我们想起汪曾祺在《大淖记事》中对高邮小镇人们“滚钱”“打钱”等日常娱乐的叙述。20世纪70年代乡村的苦难与儿童生活的乐趣在作家生动的叙述中形成了强烈的张力,让读者感到历史的沉重与苦涩,同时又被儿童的兴致与乐趣深深打动。还有鲁山的各种美食,作者如数家珍,详细道来,如浆面条,“无论豆面好面,配上芝麻叶、萝卜叶、红薯叶,佐以芝麻酱、辣椒酱、黄豆、芹菜、韭菜等,两块钱一小碗,价廉味美”,这些美食早已成了当地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鼎顺揽锅菜,鸿盛滋补甜鸡,郭记烩羊杂,袁氏卤猪肉,史记羊蹄等,“都是平民百姓享受得起的”,甚至渗透着他们乐知天命、坚韧求生的生存哲学,“东关大街许氏丸子汤、城壕老粮管所门口侯氏豆沫儿我没少去喝,都是父子几代传承。侯氏豆沫儿女主人,一出摊掌住勺,就盛几百碗,使得胳膊痛。当今社会,灯红酒绿的,长期守着一份薄利的营生几十年,实在不容易”。
在作者的叙述中,打动我的还有那些有着自己内心坚守的鲁山人,他们并非名人,却在各自的人生中践行着真诚为人、踏实做事的墨家哲学,——鲁山本是墨子的故乡。占才兄曾做了十几年的鲁山文史资料编辑工作,因此对当地的文史工作者较为熟悉。他笔下钟情于文史工作的几位老者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撰写文史资料,“是一件苦差事,硬功夫,苦筋巴力写出来,稿费换不住几代盐”,几位老者是将之作为“一项工作、一项任务、一种事业去追求的”。陈继祥老人常常“近处骑自行车,走村串户,远处乘班车,打长途电话,到处搜集文史资料”,给《鲁山文史资料》供稿75篇,约33万字。水利局退休干部程岷源,“患食道癌冠心病等十多种顽症二十多年,躺在病床上坚持写了20年,政协匾赠‘沉疴撰史,光前裕后’”。马楼乡退休教师林瑞五,坚持文史工作,所想的是“我一生从事教育,没有什么钱财留给后代,有生之年撰写几篇文史资料,也算为后世留点遗记”。他们致力于地方历史文化的记录与发掘,这种淳朴的人生哲学、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探寻和追求对当今的我们仍不无启发。除了文史工作者,作者还以深情的笔触追忆了20世纪50~80年代期间鲁山县两位医者仁心的医生。作者20世纪80年代初卫校毕业进入县医院当护士,曾在医疗系统工作多年,与这两位医生相熟。当今,个体面对巨大、庞杂的医疗体系往往感到渺小无力,我们能从作者动情的追忆中去寻找隐藏在历史中的当年“熟人社会”中的那份温情。在《医界楷模》中作者写道,鲁山因为交通闭塞,地理位置偏僻,医疗条件落后,建国初期李庭栋医生遵照县政府指示,负责筹建鲁山县卫生院,他医术精湛,为人亲和,因为心无旁骛、不问政治,曾被打成“右派”,但他“无怨无悔,把名誉看得很淡薄。能为病人看病是他最大的心愿”。七十岁时李医生仍坚持每周二五的大查房,“老人精神矍铄,每天都是乐呵呵的样子”。他在医院的工资最高,“每遇发工资,他便会微笑着小心谨慎地掏出一二十元钱让我去买东西,我就乐颠颠买回来一大堆糖果花生或郑州三号西瓜,把几个科室的人都喊过来,吃着笑着说着感谢的话”。通过作者的叙述,一个医术精湛、极为敬业、为人谦和的医者如在眼前。此外,还有一位师医生,“他每给病人诊病,话并不多,腔也并不高,但沟通到位。他的每一句话,如春风般和煦,似阳光般温暖,让病人听了很顺畅,很受用”,当年医疗体系还不是分得那么详细,他精通多门外科,除了心外和脑外,“几乎没有他不能做的手术。很多妇科手术,妇产科的医生拿不下来,也常请师医生上手术台”。“我”曾多次看师医生做手术,他“总是有条不紊。记得有一次病人出血严重,动脉血管的血液射到师医生脸上,但师医生顾不上擦,依然神情专注地迅速接过一把止血钳,小心而又准确地夹住一个个出血点,然后再结扎出血点”。当时的小县城就是一个小的熟人社会,师医生名声在外,“那时没有电话手机,师医生家住在城壕边,离医院一二里地,路又不好,他家门前又是个大水坑,黑灯瞎火的,尤其三九严寒、风刮雨倾的,更不容易。但只要去喊,师医生那是没有不出诊的,外边喊声未落,师医生便立即下床,蹬上裤子迅速和来人一同赶往医院,一熬一个通宵”。读到此处,令当下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倍感孤独、渺小的我们感到当时“乡村共同体”的温情与慰藉,也让我们重新思考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和价值。经由作者的发掘与书写,这两位医生将成为鲁山地方文化记忆的一部分,从而散发出独特的光彩,他们“医者仁心”的形象对后来者也有着深远的影响。
读完占才兄的散文,萦绕心头最难以忘却的还是那些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芸芸众生,他们如乡间那些不知名的野草一样,始终倔强地在大地上生存着。如“嫂嫂”,她的生命定格在36岁。她和哥哥定亲时,坦言自己有气管炎,婚后操劳着一家人的生活,“哥哥在50里开外的昭平台参加治水库时,你曾拖着病体一星期往返两次去看望他;在家,哥哥下地,稍稍回晚,你就赶到地里唤他,替他背起锄头双双回家,然后把热腾腾的饭菜递到他手里”,还要“为我赶缝入学的书包”。这篇散文的题目是“苦枳”,它象征着当年许多乡土女性的苦难命运,“枳树,性酸苦,它并不抱怨自己生在哪里,只把幼小或成熟的果子,凝缩成一剂浓浓的汤药,捧到人们面前”。还有“父亲”,他是一个勤劳、本分的传统农民,“日出日落中,父亲把一个弯形的牛梭头套进牛脖子里,一手扶了犁,一手把鞭子高高举起,鞭梢点在牛脊背上,牛吃这一吓,狠劲地跑开去,父亲的脚就噔噔地连着跟了上”,在大病之后,“父亲”仍然不放弃劳动,“麦天割麦打场,秋天锄地播玉米”,一生勤俭艰苦,最后因病去世。他的一生谈不上多么辉煌,仅仅是将七个孩子养大成人,但对现代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明白其中的艰辛。还有“七叔”,一生勤劳谨慎,“领着几个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苦干”,他会打铁的手艺,“农闲时拉动风箱,升起炉火,叮叮当当,镰锄斧镢,拿得生铁来,换得熟刃去,分文不取,深得村人高抬”,后来吃饭咽不下去,“医生问过病情后吩咐钡透拉网,然顺两次管子都未下去”。七叔的倔脾气上来了,不治了,要求回家,病情渐渐好转,又开始了劳作,但死神并未放过七叔,“住院一个多月,人瘦成一把骨头”“一天,他睁开眼,突然攥紧我的手说:才,我这病治不好,只是我放心不下这一群孩子啊!”“治不好也是白花钱,请等着回去为我瞒鞋了”,七叔在雪夜中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惦念的孩子们。这些颇为动情的叙述,让我想起了曾经在那儿度过快乐的童年的小村落的乡亲们。经由作者对这些普通农人生命的书写,我们不仅从中了解到现代以来中原乡村的苦难历史,而且看到乡间百姓坚韧的生命力,让我们想起余华的《活着》,从而进一步去探寻、思考生命的价值。
一个秋日,前一天还在北京的我,次日回到了这片土地,熟悉的小村落,拥挤、喧闹的大都市仿佛被抛在了昨天。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秋天的田野,安静,辽远,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在情感上我是如此依恋这片土地,它是我的精神原乡。占才兄从卫校毕业后在县医院工作多年,后来弃医从文走上了文学的道路,成为鲁山文化记忆的书写者、发掘者,这片土地的歌者。
作者简介:潘磊,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2012年度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学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说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