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梦
乔书明
说起赵喜儿，算得上脸朝外的“人物头儿”。他不仅爱拉弦子好唱曲，看风水、算卦、捏泥猴、塑神像，他更是方圆出了名的高手。因为他在“九女庙”承包了一铺塑神像紧活，今天他只得亲自登门请外甥去帮忙。由于站在门外，连喊两声没有听到回音，只好匆匆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差点与出来迎接的外甥媳妇玉琴撞了个满怀。
赵喜儿羞愧地问：“玉琴！俺外甥往哪儿去了？”
玉琴微微笑了笑说：“舅，您找志诚有啥关紧事？”
赵喜儿说：“昨天，我在九女庙包了一铺紧活。因为人家盖那是新庙，定在下月十九‘开光’，到时候，我要不把神像金塑好，人家不给承包款不说，还得丢人打家伙。舅舅想叫俺外甥去给我帮帮忙，叫他也挣一捆人民币。”
玉琴机灵地眨了眨眼：“可惜您来得时机不巧，志诚他往市群艺馆开会去啦。”
赵喜儿稍稍沉思了一下说：“那我先往俺外甥练手艺这屋里，看看他捏那泥人，带神气不带？”
玉琴嘻嘻一笑说：“恐怕今天您还看不成哩！志诚开会走时，恐怕小孩们进屋淘气，把他捏泥人那东小屋门给锁住啦。”
赵喜儿抬眼一望，连声说：“咦，咦！你看看这门锁得多好！”
玉琴扭回头惊愕地一望，故意放开嗓门，仿佛在给市里开会的丈夫遥空喊话：“志诚呀志诚，您真是个‘没尾巴鹰’，这钥匙咋到现在？还在锁孔里插着哩！”
赵喜儿嘿嘿笑了笑：“俺外甥真会办事，这屋门呀，既能挡住小孩们瞎胡淘气，又不妨碍舅舅进去参观。”
玉琴只好把带鈅匙的门锁打开，将舅舅领进志诚搞泥塑的工作间里。赵喜儿看罢那会旋转的泥塑工作台，又抬眼望着屋里工艺架上，摆着的那千姿百态的泥塑精品，不禁竖起拇指，连声夸赞说：“怪不得俺外甥这泥塑，在省首届民间艺术博览会上得了金奖，还准备去北京参加‘山花奖’民间艺术大赛，他这泥塑件件出神入化、活灵活现，就是比我那手艺高得多啊。”
听罢舅舅的夸奖，玉琴也笑成了一朵花。陪丈夫在省里参展时，民间艺术权威们就惊愕地说，志诚不仅把风土民俗揉进泥土里，用岁月的苦辣酸甜捏泥人，他这泥塑已经从形似到神似，既有泥土古朴的芳香，也有动画里的夸张浪漫，说明他已经从乡下泥塑匠里跳出来，成了艺术宫殿里的泥塑大师。这真是境界决定眼界，认识高度决定艺术品位，玉琴领着舅舅观赏工艺架上的泥塑品时，赵喜儿指着泥塑《童年的梦》问：“这小土地爷咋睡到牛背上？笑看那南天门前的众神仙。”玉琴说：“您成年光盯着凌霄殿，不知道人间处处是花园，这放牛娃他睡到牛背上，一串串美梦比蜂蜜还甜。”；赵喜儿手指泥塑群像《喜庆丰收》问：“这是哪座庙院开光搞庆典哩？八方涌来恭贺的香客们，个个都擂鼓敲镲、喜眉笑眼。”；玉琴说：“舅舅您成年把神塑，天天就迷到庙里边。这一组群像呀，塑的是村民庆丰收，庄稼汉们都在擂鼓恭贺舞翩翩。”……不过舅舅对这境界高远的解释，都没有心去深思熟虑，让他密切关注的，是玉琴在介绍这些泥塑品时，身影老是像移动的幕布一样，紧紧挡住他左顾右盼的视线，心生疑虑后他竟突然发现，这小屋后墙上挂那件雨衣，似乎有微微抖动的可疑迹象，于是他便敲山震虎地说：“玉琴，舅舅这些年，托八方神灵保佑，不仅塑神四季发财，而且身体结结实实，无病无灾，近日又天目大开，连几百里外的东西，您舅都看得清清楚楚。”
玉琴如堕五里雾，随口问道：“舅，那啥是天目呀？”
赵喜儿捣着额头正中间答：“就是舅舅这神眼呀！”
玉琴掩口一笑：“那您就看看，您外甥在市群艺馆开会时，到底坐的是第几排？”
赵喜儿诡秘地一笑说：“好！舅舅这天目施展特异功能时，还得有仙家舞蹈配合。”说罢他就挥动双臂，像跳“太空舞”一样，用慢动作一边观察搜索，一边打起独特的“太极拳”来，紧接着他趁玉琴仰脸观看之机，突然来个“扫荡腿”，一脚将外甥志诚，从贴墙悬挂着的雨衣后边踢了出来。
志诚见真相毕露，十分尴尬地说：“舅，您咋跑到这儿练‘扫堂腿’哩？”
玉琴也故作惊愕地说：“志诚，磨蹭半天，到现在你还没开会走哩？”
赵喜儿嗤鼻一笑说：“玉琴，少给您舅玩遮眼法，如今您舅受九女庙那仙女点化，成了半仙之体，想糊弄您舅，这比登天都艰难！”
原来志诚接到省群艺馆通知后，正夜以继日地准备泥塑精品，渴盼着去京参加国宝荟萃、外宾云集的“中国山花奖民间艺术博览会”。此刻玉琴走进泥塑工作间，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听说咱舅昨天，跟九女庙签订了金塑神像的紧急承包合同，今天他很可能登门来请你去帮忙。谁料说曹操，曹操就到，志诚还没考虑好应对策略，大门外就传来舅舅的呼喊声。志诚赶忙往外摆摆手：“玉琴，你快点去把这小屋门锁住，就说我往市群艺馆开会去了，先把咱舅支得走后，咱俩再商量妥善办法。”谁料玉琴忙中出差错，将这工作间锁好后，竟然忘记将这鈅匙拔掉。刚才听到玉琴在外边大声警示呼喊，志诚在小屋里万般无奈，只得贴墙躲在悬挂着的雨衣后头，没想到舅舅竟然趁打太极拳转移视线，一脚将他从雨衣后边踢出来。如今，志诚见他小两口的戏法全都被舅舅识破，为了跳出这尴尬境域，他赶忙给爱妻交代：“玉琴，眼看天就晌午了，你还不赶快往厨房里，给咱舅准备饭菜去。”
玉琴淡淡一笑说：“放心吧，志诚。今晌午俺一定招待好咱舅，恭喜他老人家天目大开。”
赵喜儿见玉琴一走，就厉声呵斥道：“志诚呀志诚，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爹娘去世得早，要不是您舅您妗子把你拉扯长大，你咋会有这个家？当初舅舅见你喜欢玩泥，就收你当个小徒弟，如今你也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在舅舅面前，是一脖子犟筋儿，处处想刁点软抵硬抗。我给你说，如今这商品社会，是人人追求效益讲实惠，参赛获奖那虚名一文不值。可你放着塑神这大钱不去挣，今个去书店购买雕塑进修书籍，明天自费去艺术学院找专家当面请教，连做梦都盼着当泥塑大师。这些时您一直拱到小屋里，净干这闲磨爪子活！如今咱一锯两开瓢，你说往九女庙塑神这事，今天你到底去不去？”
志诚知道舅舅这些年，趁着“改革开放神归位，香烟缭绕庙生辉”的机会，天天钻到钱眼里头，光知道金塑神像挣钞票，给他讲梦想追求和拼搏进取精神，恐怕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就开门见山地说：“既然舅舅受仙女点化，开了‘天目’，那您就先看看这九女庙，到底长远不长远？”
赵喜儿手舞足蹈地说：“舅舅夜观天象，掐指推算，这九女庙至少还能兴旺八万五千年。”
志诚漠然一笑：“舅，您别钱迷心窍了。依您外甥这笨眼看，九女庙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赵喜儿火冒三丈地说：“想出门得先瞅个黄道吉日，办啥事都图个吉祥如意，你孩子咋净说臊气话哩！？”
志诚说：“舅，您天天装神弄鬼，信口开河，一会瞎吹受仙女点化，一会儿又说开了天目，我看你是半路拾根火柱——”
赵喜儿随口问道：“咋？”
志诚胸有成竹地回答：“自找倒霉（捣煤）！”
赵喜儿气冲两肋，一蹦大高地说：“狗胆包天，你敢咒您舅自找倒霉！”赵喜儿说着将鞋子脱下来，窜上前就去追打志诚，“那舅舅今天就打你这‘臊气鬼’，砸你这‘破尿罐嘴’！”
赵喜儿正在倚老卖老，手里拿着布鞋，撵着追打志诚时，恰巧玉琴端着饭菜托盘走进屋里头，志诚赶忙跑到玉琴身后，机灵地左躲右闪，赵喜儿无可奈何，只得紧握双拳，两眼白蹬着躺在椅子上，嘴里不断往外吐白沫，摆出一副头晕脑胀、昏迷不醒的样子。
志诚稍稍沉思一会儿，惊愕地喊道：“玉琴，你看咱舅气得两眼白瞪着，嘴里往外直冒沫，你快点把针锥找来，给咱舅刺激一下神经、扎扎人中吧！”
赵喜儿听见这话，猛然从椅子上坐起来，穿上鞋厉声吆喝道：“志诚，谁让您想刁点子？扎您舅这人中吧！”
玉琴见赵喜儿醒过来，慌忙围过去，一边给他轻轻地捶着背，一边好言安慰说：“舅，只要您老人家能平安无事，这可比扎针抢救强得多。”
志诚微微笑了笑说：“放心吧，咱舅命大福大，遇见啥事都能逢凶化吉。”
玉琴顺水推舟地说：“舅，那您就消消气，咱准备吃饭吧？”
赵喜儿猛然挺直身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声说：“中，中！往日舅舅跟您妗子，在家又是打、又是吵，可不管生多大的气，都没有耽误过吃饭啊。”
玉琴往餐桌上摆着饭菜说：“好，好，今晌午咱吃大米饭，这菜是一人一盘。志诚是凡夫肉眼，啥东西都看不透，你就吃这盘红烧肉；舅舅受仙女点化，天目大开，您就吃这盘大青菜。”
赵喜儿瞟瞟志诚盘里的红烧肉，又看看自己盘里的大青菜，气得两眼直冒火星：“志诚！民间有句俗话，外甥是舅家的狗，吃了就走。往日你到舅舅家，是美酒好肉，吃得顺嘴流油，今天舅舅到您家，你吃红烧肉，叫您舅吃大青菜，你这是喂牲口哩？还是存心欺负您舅哩？”
玉琴心平气静地说：“ 舅，您先别生气，您再仔细瞅瞅，您这盘里到底是啥菜？”
赵喜儿火冒三丈地说：“ 您舅眼又不瞎，这大青菜我会不认识！？”
玉琴微微笑了笑说：“ 别生气了，舅。其实你俩这盘子里都是红烧肉，不过志诚盘里这大青菜压在底下，红烧肉摆在上头，舅舅盘里这红烧肉放在底下，大青菜盖在上边。”
志诚嘻嘻一笑：“ 刚才您还吹着几百里外的东西，你都看得清清楚楚，”志诚说着拿起筷子，将赵喜儿盘子上边的大青菜扒开，露出红烧肉：“舅！这大青菜往上头一盖，您咋看不出来了？”
赵喜儿惊愕地说：“ 乖乖！今个我这天目……咋突然出毛病了？”
恰好此刻，村主任杨向科手里拿张报纸，匆匆走进来。原来这些时，杨主任听说九女庙像传统古刹会一样，突然热闹风光起来，昨天又听烧香老太太们讲，为了下月十九，九女庙隆重开光，特意聘请赵喜儿去金塑神像。杨主任觉得本村这志诚，既是赵大叔的外甥，又是赵大叔亲手教出来的徒弟，赵大叔十有八九，会请志诚去庙里帮忙。恰巧今天《鹰城日报》上，刊登着九女庙的新动向，杨主任特意来到志诚家。想把报纸先送到志诚手里，再动员志诚给舅舅做点思想工作。谁料进屋抬眼一望，正巧遇见赵喜儿，就微微笑了笑说：“本想托志诚给赵大叔捎张报纸，恰巧舅舅到外甥家走亲戚。俺来得不早不晚，真是芝麻掉到针鼻里头，巧得很呀。”
赵喜儿大惑不解地问：“那报上到底登的啥？”
村主任杨向科将手里的《鹰城日报》打开，一字一顿地念道：“为了破除封建迷信，构建整个社会的安定和谐。咱市近日就要按照《宗教活动场所》的有关文件规定，开始清理这违章乱建的庙宇了。这篇报道里头，还特意点了咱县最近盖的九女庙——”
志诚瞟瞟赵喜儿插话道：“舅，刚才您还信口开河，吹着这九女庙，至少还能兴旺八万五千年！”
赵喜儿在旁边低声嘟囔着说：“如今倡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咱都先别插话，听听报纸上咋评论啦？”
杨主任把报纸交给玉琴，玉琴特意将报纸展现在舅舅面前，看着有关九女庙的报道接着念：“根据多方调查核实，九女庙这附近，原先不过是一个蝙蝠云集的破山洞，就因为一个患精神病的中年妇女，前些时在山半腰信口开河，东拉西扯地下了几天神，就有巫婆、神汉，为了指神诈财，在下边私自集资盖庙、聚众烧香拜药。近日因为病人，喝了早已被污染的‘神泉水’，吃了尘土香灰配制的‘妙药灵丹’，接连发生了几起恶性医疗事故，受到有关单位的高度重视。”
杨主任接着说：“听乡政府和派出所有关领导讲，这九女庙不仅马上就要扒，县公安局、检察院还要顺藤摸瓜，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哩。”
赵喜儿心惊肉跳地说：“乖乖，多亏俺外甥志诚，忙着去北京参赛，我也找不来合适帮手，九女庙这神像，至今俺还没开始塑哩！杨主任您可得替我说句公道话，追查九女庙那事时，俺也是上当受骗的‘晕瓜’、糊涂虫，不管咋往深处查挖，俺都算不上当事人呀。”
玉琴说：“舅，您好好想想，咱乡下人代代烧香把神敬，盼到底却落个走得慢喽穷撵上，跑得快喽撵上穷。”
志诚哈哈一笑说：“若不是共产党领导咱闹革命，穷苦人咋能够大翻身？若不是党的富民政策好，咱咋能够踢开山门去抓金刨银？舅舅往后别慌着烧香、金塑神像了——”
赵喜儿精神抖擞地说：“吃罢饭舅舅就帮俺外甥砸土和泥、精心指点加工修饰意见，这回俺舅甥俩，把看家本事都用上，搞个出类拔萃的——”
大伙儿信心百倍地接着说：“泥塑艺术精品！争取到北京参赛时拿个金奖，好好颂扬颂扬、咱这如诗如画的新农村。”
作者简介：乔书明，河南省鲁山县文化局创研室原主任，平顶山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鲁山县德艺双馨文艺家。先后在《剧本》《曲艺》《作家文摘》《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小说林》《星火》等国内外报纸杂志上发表小说、散文、大戏、小戏、小品、曲艺数百万字，并多次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