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读点丨王晓静:监 控​

文摘   2025-01-04 19:58   河南  

监 控

王晓静

周五的阳光无精打采的,好像在天上值了一周的班,到了周末也想偷一下懒,光和热就有些懈怠。

肖建飞醒来后,觉得一身疲倦仍然拂之不去。这几天上级相关单位走马灯似的来检查验收,作为办公室主任,他要写材料、搞接待,还要准备会议事宜,忙得脚不沾地。终于在昨天晚上送走了各路神仙,十点半回家,倒在床上就沉入了梦乡……

听到妻子白璐催促,肖建飞蔫头耷脑地从床上爬起来,慢吞吞地去洗漱,打算好好吃顿早饭,晚点儿去上班。

女儿已经上学去了,白璐坐在餐桌边,一边吃煎饼,一边看手机。周五对白璐来说也格外闲适,因为她的课在上午最后一节,晚点儿去学校也无妨。

肖建飞在餐桌前坐下,也打开了手机。都说夫妻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不仅容貌和举止,而且生活方式都变得越来越像。现在,他们两人都披着一身朝晖,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像两个流水线制造的机器人。这么多年,肖建飞早已熟悉了这样的生活,他嘬尖了嘴吸溜着碗里的热粥,眼睛瞄着微信圈里朋友们的动态。

这年头,不需要跟人交谈,只要看看对方的微信圈,他的职业、副业、性格、喜好、社会地位就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肖建飞讨厌这种毫无隐私的生活,所以他很少更新微信圈,但他却喜欢躲在手机后面窥视别人的动态——某某装修了房子,某某得了个小奖,某某带着老婆孩子去海南了……虽然也经常觉得无聊。他知道每个人发的微信圈,就是想展现给别人看的。说白了,就是个大秀场。

白璐忽然叫道,还有这事哪,真恶心……

咋了,肖建飞漫不经心地问。

刚看了个新闻,一对情侣去外地旅游,回来不久就发现他们做那事的视频传到了黄色网站上。报警后一查,原来他们住的那家民宿里安有针孔摄像头。警察审问民宿老板,老板还不服气地说大部分民宿和宾馆都安的有,凭什么只查他家?看看,什么世道啊!白璐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看着手机愤愤不平。

肖建飞的脸色早已变得僵硬呆滞,像刷了一层胶水,有种凝滞而牵强的平静。他喝完最后一口粥,匆匆站起身上班去了。

直到挤上地铁,肖建飞脸上胶结的平静才碎了一地。在众多陌生人面前,他放下了所有防备,深深地叹了口气,惶惶然掏出手机,又惶惶然放进手提包里,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四周贴满了人,背后有两个年轻女人,两种香水味一边打架一边争先恐后地往他鼻孔里钻;身侧站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一脸漠然,像门神似的俯视着他。肖建飞想掏出手机搜索“民宿偷拍”,可想来想去,始终没有勇气付诸实施。

他不敢想象,如果他搜索那些新闻,面前的男男女女会怎么看他,怎么想他。毕竟他是个体面人,是个在国家机关工作的公务员,他可受不了被人用那种惊诧鄙夷的异样眼光去注视。肖建飞下意识地挺了挺胸,抻了抻发皱的衣角,长呼一口气。

地铁飞速向前滑行,窗玻璃上映出肖建飞的脸,他和众多的陌生人一样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把汹涌澎湃的心情都藏在这张脸后面。他久久地看着这张脸,一动不动。

终于坐到了办公室里,肖建飞迫不及待地掩上房门,打开电脑。

情况比想象的更可怕,密密麻麻的新闻都在讲述现在的偷拍技术有多么发达,那针尖一样细小的微型摄像头隐藏在插座里、烟雾报警器里、机顶盒里、吹风机底座,甚至墙上的螺丝钉、卫生间的盆栽上,简直上天入地,让人防不胜防。更可怕的是,这些不法人员利用无线网络将拍下的影像实时上传,这边你在情意缠绵,那边就已经传到了各大直播网站,你们正变成一餐美味,被屏幕前那一双双兴奋的眼睛享用着,你不知道有多少陌生人会指着你们谈笑着、评论着。还有,大多数偷拍设备都能录音,你们的谈话都会被送到别人的耳朵里,没有一丝隐私可言。

肖建飞腾地站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好像被点燃了,烫得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皆烧灼不已。他迅速关掉网页,焦躁地在办公室里转悠。

怎么办,曾去过的酒店和民宿有没有摄像头?

前几天他和李妍去贵州玩,那几天晚上都住在一个叫“云水山居”的民宿。这个民宿坐落在半山腰,庭院深深,泉水淙淙。推开窗就可拥山岚入怀,以鸟啼洗耳;室内布置得很有艺术气息,墙上悬挂着水墨山水的长幅纱帘,地上摆着蒲团,桌上还有文房四宝;食宿价格亲民,服务周到。只是,那画框后面、吊灯上面、攀缘了满墙的花瓣下面、葱茏的绿植里面会不会有摄像头?

肖建飞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焦头烂额地走来走去。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李妍,两个人一起顶着这压力,会好过一点儿,不是吗?

偷情的是两个人,凭什么由自己独自承担?他近乎无耻地想。

肖建飞掏出手机,翻出李妍的微信。她的头像是一只猫,猫乜斜着眼看着他。她就像猫科动物,柔软、妩媚、若即若离。肖建飞的手指在输入框里停留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便随手打开了她的朋友圈。

李妍展现给他人的生活永远都是精致、唯美、时尚、优雅的。她有时穿着羊毛长裙、围着披肩在异域的小镇漫步,有时在健身房展示着玲珑有致的身材,有时晒与闺蜜们的合影,背景总是咖啡馆、瑜伽中心、花艺馆或者是大型购物商城,她的笑容总是灿烂得好像要透过屏幕溢出来。然而,只有肖建飞知道她笑容背后那黑洞一样的寂寞,那伤心凄冷的哭泣。在一起的几个夜晚,激情过后的缱绻缠绵中,她抵着他的肩膀,碎碎地诉说,低低地啜泣,他的皮肤吸收了她温热的泪,让他总觉得浑身黏湿湿的,好像也浸透了她的悲伤。

肖建飞正斟酌着字句,李妍的微信倒先发过来了。

在干什么?

他愣了一下,马上回复道,想你。

又贫嘴,我才不信呢。

这个“呢”字拉出了余音袅袅的娇羞之意。肖建飞最喜欢李妍这种小女人的样子,以前第一次读到徐志摩那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的娇羞”,他立马就想到了李妍。他一直觉得李渔的话说的很对,女人之美,在骨而不在皮。当年他选择了白璐,也是因为她有一点这种含蓄的娇态。可结婚多年,当白璐上厕所不再掩门,肖建飞就知道,白璐的那点娇美早就被婚姻挫骨扬灰,连渣都不剩了。可眼下他无心再与李妍调情,他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又斟酌了一下字句,委婉地告诉了李妍今早得到的这些信息。

李妍的紧张反应超出了他的意料,她先是发了一个感叹号,然后是一连串的问号:怎么办?怎么办?他还没来得及输入安慰的话,她的电话便打过来了。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真是急昏头了,都忘了他们曾经的约定:在单位她只能给他发信息,不能打电话。

喂,你不要这么紧张,也许不会拍到我们的,又不是每个酒店和民宿都安的有摄像头。肖建飞安慰她说。

万一呢?万一被拍到了呢?万一被我老公、熟人看到了怎么办?别忘了我们住过很多民宿,新闻上说民宿里偷拍的最多。天哪,我都不敢想了……李妍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肖建飞不禁在心里抱怨,是你喜欢住民宿的啊,总说民宿又方便又有情调。但嘴上却轻声劝慰,没事的,应该没事的,我们不会那么倒霉的。

忽然,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肖建飞慌忙挂断了电话,说了声“请进”。

进来的是小王,小王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肖主任,这份文件需要您盖章,您看看。

肖建飞一边盖章,一边偷眼打量着小王的表情,男孩表情很自然,也许没听到什么。他们离得很近,他能闻到男孩身上蓬勃的青春散发出的味道,能看到他的头发像新生的草芽新鲜生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脚步一弹一弹的,像随时能跳起来,肖建飞不禁想起了自己上大学的时候。

肖建飞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大学时的他也是这么青涩,他家境普通,能力也普通,没在学生会混个一官半职,也不像学霸们攒了一大摞证书和奖学金,只能拿着那点不多不少的成绩泯然众人矣。唯一可圈可点的是,他撞脸某男明星,相貌还算帅气。李妍是他的同班同学,却是一入校便因美貌而成为名人,即使在这个女生偏多的师范类大学,李妍系花的地位也是无可置疑的。

肖建飞第一次见到李妍,是在迎新晚会上。她从容上台,用吉他弹了一首很小众的歌,偏偏他听过那首歌,还很喜欢。他的心一下子便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李妍俘获了,大学四年从来没有移情别恋。而在这四年里,李妍也没有谈恋爱,虽然她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她也从不拒绝那些蜂拥而至的情书和礼品,但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男生的追求。肖建飞隐隐觉得,李妍的心就像秋天的云,缥缈高远,她要缠绕的是直入云霄的高山,而不是低矮的丘陵。学校里的男生都只有充足的荷尔蒙、旺盛的精力,却没有她真正想要的东西,而这些却是他过了很多年才明白的。

毕业的前一学期,肖建飞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不甘心就这样结束没有爱情的大学生活,他想为这四年光棍生涯画上一个句号。他知道这是一场赌博,赢了,他将抱得女神归;输了,就将彻底失去她,连朋友都没得做。但是,他愿赌服输。

那是一个雪天,肖建飞不敢在女生宿舍楼下喊李妍,更不敢让宿管阿姨通知她下来,只有傻傻地在楼下等。雪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他,彻骨的寒意像细小的芒刺钻进他的身体里,他很快便被冻得手脚失去知觉,他整个身体都是冰冷的,只有那颗心像加了油似的燃烧得滚烫火热,不断升腾起一种奇异的快感,好像这种自虐会让他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内心。来来往往的女生都好奇地看着这个“雪人”,窃窃私语。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李妍姗姗而来。肖建飞睁大了眼睛,抖擞精神,准备把胸中那团火淬炼成一支丘比特之箭狠狠地射向她。可当他颤抖着冻成石块的嘴唇,准备向她表白时,李妍忽然嫣然一笑,拿出一块巧克力递到他面前说,听说今天是光棍节,这块巧克力我们分着吃吧,一起庆祝我们这两个世纪大光棍,祝福我们毕业后都会遇到合适的人。

李妍一边低下头浅浅地微笑着,一边撕着巧克力的包装纸。

肖建飞面如死灰,耷拉着脑袋,脑子里回荡着她的声音,她把“合适”两字咬得很重,很清晰。他不是傻子,知道她聪明、委婉地拒绝了他。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种巨大的挫败感还是让他无法承受。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挪回宿舍的,只觉得浑身像被冰雪浇铸一般,胸中那团火成了冷烬,从里到外,冷得结结实实、刀枪不入。

回宿舍后,肖建飞一头倒在硬板床上,一连两天没吃下去饭,只是像僵尸一样躺着,舍友们的窃窃私语、喝水声、刷牙声、洗衣服声、睡觉时的磨牙声都好像离得很远很远,他像被一个透明的大气球包裹着,周遭的一切喧哗杂音都被气球隔绝在外。后来,舍友们忍不住了,强行把他架到食堂,这事算完结。但那几天的心痛、伤心,还有一丝丝屈辱,却连同那个雪天的冷像烙铁一样永远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在李妍巧妙的处理下,他们仍然是好同学、好朋友,肖建飞仍然会帮她做些小事,打个饭、拎瓶水、占个座等等。她仍然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的关心,从不拒绝,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般自然顺畅,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出现过那块掰开的巧克力。

毕业后,他们各奔东西,肖建飞留在北方这座城市,而李妍飞往南方的一座城市,他们像两条并排的铁轨,毫无交集地伸向远方。

肖建飞再次见到李妍,是三年以后,她给他寄来了结婚请柬。请柬是高贵典雅的淡紫色,他颤抖着手打开散发着馨香的封面,一对新人的卡通头像一下子弹到眼前,兀自在弹簧一端恶作剧地颤颤着笑,他吓得手一松,请柬掉落在地上,四个烫金大字格外刺目:百年好合。他呆呆地愣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结婚请柬,那些大学的青葱时光忽然都飞至眼前,携着那些求而不得的痛苦忧伤,他想,她要不是没心没肺,要不就是心太硬了。

肖建飞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西服,脸上挂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凄凉的笑,坐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他故意选择不坐卧铺坐硬座。不是为了省钱,只是想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对抗自己内心深处的痛。一路上,他始终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头颅,它被穿进茫茫的麦田、笔直的杨树、繁星似的灯光,一路向南。他只觉得自己的头颅被刺穿再合拢,合拢再刺穿,那些和李妍有关的往事如火星四处散逸……火车开了一天一夜,才到达她所在的城市,他早已累得如同掏空了全身的力气,站也站不起来了。

肖建飞迟到了,婚礼已经开始了。他被安排在一桌女宾当中,这一桌女宾都是他和李妍的大学同学,这些昔日青涩普通的小女生们如今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他看着她们熟悉的面孔,紧张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

女人们兴奋地叽叽喳喳,讨论着这场婚礼的花费。肖建飞也瞠目结舌,场面的奢华出乎他的意料,他恍若掉进了一座水晶宫,全场都悬挂着粉色的奥地利水晶球,坠着雪白喷香的羽毛,香风阵阵,暖意袭人,珠玉堆叠,璀璨生辉。李妍在无数的灯光焰火特效的加持下,如下凡的仙女一般缓缓出场,她手指上那枚鸽子蛋,在灯光下耀眼夺目,像一颗子弹一样击中了他,他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默片,人们无声地笑着、闹着、鼓着掌,只有他,捧着一颗鲜血淋淋的心无所适从。

李妍微笑着顺着红毯往前走,气定神闲,颇有贵妇气质。红毯尽头缓缓迎来一个男人,他上前挽住李妍的手,和她相对而立,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不会吧!

旁边不知道哪个女同学惊叫出声,声波又戛然而止,被捂了回去。

肖建飞也不禁失色——新郎年纪大概有五十多岁,都能当李妍的爹了。头发虽然染得黑亮,礼服簇新而笔挺,但那沧桑的老态仍然透过他的整个身体洇透出来。肖建飞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那颗鲜血淋淋的心又被人补了一刀——她宁愿嫁给一个老男人,也不愿和自己谈恋爱!

看你们眼睛都要掉出来了,我早知道了。席间一个女同学倒是波澜不惊。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众女宾的眼睛都收回来,聚焦到那个女同学脸上。

她举起杯子小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李妍刚毕业时找的单位不好,日子过得穷哈哈的,不知怎么认识了这个大老板,有钱得很。他们认识没多久,这老头就找前妻摊牌,要离婚。这前妻也不是吃素的,找人跟踪恐吓李妍,不过李妍根本不吃这一套,硬挺着。后来这前妻被逼得熬不住了,就答应了离婚,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众女宾的眼睛像吸血的蚊子死死地盯在她脸上,肖建飞的心忽然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揪了起来,他隐隐地嗅到了这背后暗藏的一缕寒意。

这女同学四下看了看,对众人得意地一笑,低声说,他前妻的条件是这老头永远不能跟李妍生孩子!

众女哗然,嘁嘁喳喳地议论纷纷,脸上都挂着狂欢似的潮红,同情中伴有极大的满足感。

肖建飞却像沉入了冰冷的海底,隐隐感到四周逼来的缕缕寒意。他遥遥地望着海面上的李妍,她的面孔被水波摇曳得支离破碎、模糊难辨。肖建飞碎了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了起来,越攥越紧,越攥越紧。

后来李妍就从公司辞职了,现在是全职太太。

啊,不上班了?

唉,大学都白读了。

就是,完全依附男人不好吧?

像只金丝雀被关在笼子里,啧啧……

听着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肖建飞感觉自己像被浸在了醋坛子里,周围都是泛着泡的醋水,浸得他的心里也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肖建飞暗想,如果他处在李妍这个位置,他会不会也义无反顾地做一个全职太太?会,一定会的。他为自己的想法吃了一惊,耳朵慢慢热了起来。他赶紧喝下一口冰凉的香槟,视线越过众人看向李妍。她是今晚的主角,迷幻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投射了一层光辉,让她看起来神采奕奕,好像浑身都在发光;她笑得贤淑温婉,纤细的脖颈像白天鹅一样优雅地微微弯着,看起来高贵而迷人。他眯着眼看着李妍,不禁想起她刚进大学时的样子。

那时的李妍梳着两条小辫,怯生生地跟在她母亲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那廉价的衣着,土气的发型,无不泄露着她的出身——她和肖建飞一样,他们都是来自小地方的人,眼睛里都带着几分心虚。每每想起这一刻,肖建飞就觉得心头有一丝暖意,他始终觉得李妍和自己身上都烙着一个烙印:贫穷。他借此拉近和她的心理距离,暗示自己:她不是高贵的牡丹,是路边的野雏菊。

李妍倒是率直,在他面前从不掩饰。他们一群同学去逛街,她能为了十元钱和卖衣服的商贩争得面红耳赤;去食堂打饭,也会为打菜师傅多给了几块肉而开心不已。他见过她没钱时的窘态,也格外能理解她因为贫穷,而从心底生出的那股狠劲,像凌霄花一样为了攀缘而能够舍弃一切和抓住一切的狠劲……只是,他也有一丝和女同学们一样的不忿,凭什么,就凭一副皮囊?他竟可耻地发觉,自己冰冷的心里正缓慢升起一丝隐秘的快乐,谁让你选择老男人,这就是代价!

肖建飞既羡慕,又嫉妒,还有些许的鄙视,独独缺的是为李妍高兴。他想,歌里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都是假的,真正看到她过得这么好,有财富,有地位,他只觉得像吞了枚未成熟的酸枣,梗在喉中,咽之不下。

李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这一天的。她开着车在城市里乱转,漫无目的地游荡,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她感觉像是游荡在陌生的城市,那种久违的漂泊感又回来了。

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它以一种高傲的姿态俯瞰着她,看着她不停地求职,四处碰壁。李妍后悔上大学时只顾着玩了,为什么就没想到考研、考博?只凭一张薄薄的本科文凭,自然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多亏天生一张好脸蛋,最后才找到一份文秘的工作,她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了——小秘,说出去,谁知道那些爱嚼舌根的人背后会怎么编排她呢。

工作比想象的要忙,李妍常常加班到深夜,然后踩着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回到出租屋。那时,她就总看着马路上的车流发呆,这流光溢彩的洪流对岸是一座座高楼,密密地挂着橙黄色的灯光。只要一看到这些万家灯火,她心里就像大风刮过一样冷清栖惶,灯火代表着温暖、阖家幸福,然而,这只属于那些真正在这个城市扎根的人,作为一个外来者,她只有深入骨髓的漂泊感。

李妍也想过听从父母的话,回到家乡。可她不甘心,越是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她心底越是生出一股狠劲,像一棵小草芽,拼了命地要挤掉头顶的石块钻出地面。

为此,她可以忍受地铁上那无处不在的咸猪手,有时夏天穿得少,挤一路回家,一撩裙子,大腿上都被揪出淤青了。还有公司里那些油腻的中年领导,总是故意让她捡个东西,冷不防朝她屁股拍一下,或者伸头往她领口望去,脸上都挂着湿答答黏腻腻的微笑……她饱尝了这个世界对美女满满的恶意后,才明白自己已经从大学里女神的神坛上摔下,跌入泥泞的俗世,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当然,李妍身边仍然不缺追求者,同一栋写字楼的男孩们,一个个清新得像早晨的风,假装无意的邂逅,毫不掩饰的殷勤,她故意装作不在意,尽量避免和他们那炽热的眼神接触。她很清楚,他们能给她的,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一座房子、一个家,他们不能帮她解决任何难题,最多只能陪她共患难。而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一直单身,一直等待。

所以,当老陆向她示爱时,她挣扎了几天,就接受了。因为只有这个老男人才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李妍的车拐进了家乐福的停车场,她才忽然醒悟过来——再失魂落魄,她也能记得要去买菜为老陆做晚饭,做个尽职尽责的家庭妇女。她在心里冷笑着自嘲,忽然涌上一丝莫名的悲凉。

她走进超市,径直来到冷冻柜前,随意拿着那些价格不菲的海鲜,根本不看价钱。她能注意到身旁一个同龄女人投向她的复杂眼神。刚毕业那几年,她逛超市从没看过一眼这些昂贵的食材,因为它们意味着高收入,更意味着精致的厨房和温暖的家。而那时她和几个人合租,狭窄脏乱的厨房令她望而生畏,她那些年的胃都是靠路边摊小吃和泡面撑饱的。年轻的身体真是好啊。

李妍推着购物车慢慢地在超市里转悠,导购殷勤地堆着笑容,向她介绍着各种新上架的商品。她不敢去看顾客们的眼睛,想着早上肖建飞告诉她的事,他们的视频会传到网上吗?会有人看到吗?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只觉得周围的声浪像翻滚的热水,而她就在这锅热水里煮着,四肢软塌塌得就像要化了。

强撑着回到家里,李妍累得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

老陆回来得很晚,两个人在阔大的餐桌两端吃饭,头顶是雪亮的灯光,他们都没有说话,屋子里只有吸溜吸溜的喝汤声和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李妍慢慢觉得被这灯光烤出了一身汗,心里却觉得冰冷,像独自在无边的雪原狂奔,放眼尽是耀眼刺目的白亮。她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挣扎着挤出来:你今天忙不忙啊?

老陆正在聚精会神地对付一只龙虾,听了她的话一愣,随即抬头对她一笑说,忙,挺累的,今天的饭菜味道不错。

李妍被老陆的笑笼罩着,差点扔掉筷子抱住他。她真的怕,怕这秘密捂不住,暴露在他的面前。李妍很清楚,如果秘密败露,她将会失去一切,就像午夜钟声敲响后的灰姑娘。

晚上,老陆照例要在入睡前看会儿书。她偷眼打量着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的鬓角修得很整齐,一层短发茬让她想起下了霜的田野,她赶紧移开目光。曾几何时,她开始嫌弃他的老了。

老陆肯定也是年轻过的,但年轻的老陆不属于李妍。他们相识的时候,他已经这么老了。李妍反复告诉自己,她喜欢这种老,因为这种老代表着财富、地位、成熟、稳重,她喜欢能让她崇拜的男人,而不是那些青头茬子。她反复地在心里给自己上课,慢慢地,自己便相信了。她自动忽略了老的另一面,衰败、腐朽。她只选择自己想看到的。她还说服自己,她喜欢这种老是因为她从小缺乏父爱。当年,父亲抛下母亲和年幼的她,与另外一个女人结婚。李妍恨父亲,但又渴望父爱。她骗自己能在老陆宠溺的眼神里找到这种爱,却从没想过正是她,引诱老陆走上了一条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路。

她把头靠在老陆肩膀上说,看什么呢?

他捏了下她的鼻子说,我看的都是经济学的书,你这个中文系的小妞是不懂的。

她嗅出了空气里令她安心的气味,顺杆子往上爬地撒娇说,不管嘛,我要你陪我。

老陆温柔地说,明天还有个活动,早点睡吧。然后便抱着她沉沉地坠入梦乡,发出粗重的鼾声。李妍没有被这鼾声感染,她睡意全无,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子躺着。

她开始狠狠地想肖建飞,想他们在一起时的事。肖建飞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很会顺着她的意思说话办事,简直是朵“解语花”。她不开心的时候,只要一句简单的召唤,他不论身在哪里,正在忙什么,都会想方设法地赶到她身边,再不济也要跟她煲电话粥。

她曾经听过一个成语“东食西宿”,是说齐国有户人家有个女儿,有两家人来求婚。东家的男子长得丑陋但是家境富裕,西家的男子容貌美但是家里很贫穷。父母犹豫不能决定,就询问他们的女儿,要她自己决定想要嫁的人家:“你要是难于亲口指明,不用指明表白,就将一只胳膊袒露出来,让我们知道你的意思。” 女儿就袒露出两只胳膊。父母亲感到奇怪就问她原因。女儿说:“我想在东家吃饭,在西家住宿。”后来这个成语常用来形容贪得无厌的人。李妍常常想,自己就是那个贪心的人,想要老陆的雄厚财力去支撑自己奢靡逍遥、衣食无忧的生活,又想要肖建飞无时无刻围绕在身边的体贴温情。她知道,自己太贪心了,也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就像悬在头顶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可有句话咋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有句话咋说的,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还是想都要,什么都要握在手中。

李妍翻开肖建飞的朋友圈,又开会了,他总是要开各种会。他的朋友圈干净清爽,大部分是工作上的事,要不就是转发的各种政策文件,很少有他的个人生活记录。她了解他,他喜欢在人前经营出这种形象,干净简单,一脸人民公仆的正气。如果他和自己的婚外情被熟悉的亲朋好友知道,他们和他会是什么反应?

想到这里,她不禁裹紧了被子。

上大学时,李妍其实很清楚肖建飞喜欢自己。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满是缠缠绕绕的心思,她不相信有哪个女生会如此迟钝,接收不到男生发送的电波。说不知道的,要么是真的傻大姐,要么就是装傻。对,伪装是多么容易啊,无辜地瞪大眼睛,茫然地,傻乎乎地,一脸纯洁的样子,像只小绵羊,这些她都无师自通,可谁都不知道她的心里早已复杂得如一个身经百战的熟女。

从小没了父亲,李妍跟着母亲讨生活。母亲在缫丝厂工作,每天起早贪黑,从她手里经过的每分钱都恨不得掰碎了花。母亲经常偷拿厂里的蚕蛹,回家炒给李妍吃。直到现在,李妍只要看到蚕蛹,口腔里便立刻充斥了那种腥甜的昆虫尸体的味道。母亲用这些肥胖滚圆的虫子把她喂大了,也身体力行地教会了她怎么精打细算,怎样讨价还价,怎样用最小的成本收获最大的利益。

母亲的身体变成了一个蛹,李妍完美地蜕变出来,长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她跟母亲一样精明,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长相甜美,外表温顺朴实,全然不像母亲,每个毛孔都透着精明算计的样子。只有从小看她长大的邻居奶奶说过,妍妍这丫头是心里藏算盘的人,一根肠子拐着好几道弯呢。

李妍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美貌,她从没让这张脸傻愣愣地整日挂在身上,白白地亮给人看,她本能地选择用它来谋利,哪怕是很小的利。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使唤周围那些男生,她的课桌上经常出现早餐、点心,作业本快用完了就有人送新的,下雨了母亲也不用给她送伞,她绝对能一根头发都不湿地进门。对这些,母亲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了解女儿,心里清楚这些小子都是自作多情,白献殷勤。

这么多年,李妍长袖善舞,如鱼得水,男孩们的讨好和关照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像层皮肤一样已经和她连为一体。那些男孩各不相同却命运相同,他们都像尘灰一样飘洒在她的脚下,轻得连声叹息都听不到。后来,她看到网上有个词叫备胎,忽然心里生出一缕纤细的心疼,她心疼在她青春里滚过的这些备胎,但也只是一瞬间,她便完成了她的自责,恢复如常。她告诉自己,这都是那些男孩们的一厢情愿,她并没有逼他们那么付出。包括肖建飞,她也从不觉得亏欠他。只不过这一次,她惊讶竟会为这个备胎而神魂颠倒。

和肖建飞断弦重续的那天,是一个午夜。李妍看着身边睡得鼾声震天的老陆,忽然悲从中来。窗外的月光汩汩地流淌进来,她看着那轮月亮,慢慢地周身浸满寒意,像身处广寒宫的嫦娥。她摸着枕边的发梢,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在白天可以随便秀,随便演,让无数观众羡慕嫉妒恨,可晚上的黑暗会无情地吸去她身上所有的光环,将她溶化成一片冰凉的月色,她看似拥有很多,实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抓住,两手空空。

李妍辗转难眠,就在微信圈里发了条动态:“夜深忽忆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是白居易《琵琶行》里她最喜欢的两句诗。那时还年轻,读了也没有什么切肤之痛,最多是放低声调浅吟着,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却忽然觉得无比应景。但发出来只有两分钟她便赶紧删了。她后悔了,这明明是怨妇行径,她这么一个生活美满幸福的人怎么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在伤春悲秋呢?太丢份儿了。

可是,刚刚删完,就收到了肖建飞的微信:你还好吗?

李妍惊得手机差点掉了。这么多年,肖建飞除了节日祝福,从没有主动联系过她。而现在他就像蹲踞在网络那端的一只神秘兽,睁着炯炯的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然后发起追逐。不过,她隐隐有些享受这追逐。这可是午夜啊,所有人都贪婪地享受酣睡的午夜啊。他午夜时分还不忘浏览自己的朋友圈?他仍然为了自己而失眠吗?李妍惯常的骄傲情绪瞬间膨胀,虚荣心被撑得如气球一样飘飘然于空中。

看着肖建飞的头像,李妍感动得差点鼻子发酸。她不知道的是,肖建飞因为肠胃炎发作,半夜睡不好觉,玩手机时无意间看到了她的动态;她更不知道的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见了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的闷葫芦,他洞悉她的寂寞,像猛兽一样趁势追击,要将她一举拿下。

他们开始在微信上暗通款曲。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两人穿过岁月和无形的网络,脸贴着脸跳起了华尔兹,每次舞毕,都是脸红心跳。

李妍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再一次如怀春少女般眼泛秋水、面如桃花,荷尔蒙果然能让人年轻啊,而这荷尔蒙只有恋爱才能给予。一个天生丽质的人,被婚姻的围城困死再也不能谈恋爱是多么残忍啊!李妍总是这样说服自己。

肖建飞更不必说,每天都有一种不真实感,昔日的女神竟能跟自己打情骂俏,聊些暧昧温热的话。他简直像一头扎进了风月场里,晕乎乎地喝醉了酒似的,满目旖旎风光,乱花渐欲迷人眼。

大学毕业后,肖建飞也谈过几场恋爱,那些女朋友们如一个个师傅,用各种吵架、哭闹、纠缠教会了他十八般武艺,将他从一个青涩男孩变成了一个有情调懂风月,知情识趣,体贴周到的成熟男人。他一直遗憾于刚识尽女人心掌握了一身恋爱本领,就结婚了,从此满身武艺无处施展。这次,他狠狠地不遗余力地全部用在李妍身上,攻势猛烈,带着一雪前耻的凶猛。

李妍有时连续给肖建飞发四五条微信,肖建飞马上就能断定她现在正是孤独寂寞的时候,可他偏偏不理她,将她冷在一边,任她猜他想他恨他怨他,等抻的时间差不多了,再极尽温柔地回应她。肖建飞总能把这个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让她不好意思将埋怨说出口,也让她知道他的世界并不是只有她。他知道只有让她的心情总是像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她的心就慢慢被他拴牢了。

有一次,她倚窗感慨着冬天一到,外面的一切都萧瑟凋零,令人生悲。而他只是笑谈着其他的事,像是毫不在意。可刚挂了电话不久,门铃响了,有人送来了一大捧鲜艳芬芳的花——他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则跨城给她搞个浪漫。

李妍感觉有一种久违的东西回来了,那是被人追求的虚荣心。她不远不近地吊着他,享受着这种暧昧,可只要他想跟她说些露骨的情话,她便立马像小鹿般跳开。她不想出轨,不想跟肖建飞有什么实质性交往,但她又对这种感觉欲罢不能,难以割舍。李妍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长袖善舞,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没想到麻烦来了——肖建飞并不满足于此,他提出要飞来见她。李妍当即拒绝。说白了,他们之间的情意纠缠、暧昧心动都像冬天的寒气凝结成的玲珑窗花,不能摆在太阳地儿里。何况是来她的地盘,万一被熟人看到怎么办,她还怎么经营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

肖建飞好像也不生气,话锋一转,说起他手头正看的《国家地理杂志》:记不记得“水作青罗带”的下一句是什么?

当然记得,好歹也是中文系的,“山如碧玉簪”呗。听他不再提见面的事,李妍稍稍松了口气。

我正看的这本杂志上有一幅图,完全是这两句诗的写照。你说这个诗人会不会是来过这儿才触发灵感的啊?

哪里啊,有这么美?

江西龙虎山。

江西龙虎山啊,离我们这儿不远。

是啊,所以才告诉你这个好地方。周末咱们从各自城市出发,到那儿会合怎么样?

李妍在心里嗤笑一声,这个坏蛋,兜来转去还是把自己绕进去了。只是他假装得太自然了,语气轻松而随意,就好像他真的如君子心怀坦荡,只是邀旧友旅个游罢了。

可偏偏她脑子拎得清,这把戏哄小女孩行,在她这儿,啥弯弯绕的心思都能看穿,孤男寡女去旅游,难道只是旅游?其他什么都不会发生?

李妍没有立即表态,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在借着春风一拱一拱地发芽。她心痒得不行,就去找闺蜜诉苦。

咖啡馆的包间,李妍一边跟闺蜜说着肖建飞的事,一边用手指在窗户上画着,眼神迷离,脸颊绯红,屋里融融的暖气扑在窗户上,烘托得那些画出的心挤挤挨挨,让人窒息。

闺蜜没等李妍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不要去!去了你们的关系就发生质变了。肖建飞曾经是你的手下败将,要知道,手下败将一旦翻身,是会杀你个片甲不留的。

没这么可怕吧?

就这么可怕,男女之间说到底是一场场不见血的战争,你和他之间,你已经是胜者了,何必再去招惹?

李妍点点头,舀了一勺提拉米苏入口,眼睛却不看闺蜜,朗姆酒的芬芳和可可粉的醇苦在口腔里撞击,她的头转向窗外。

闺蜜是个给杂志写专栏的情感作家。李妍不禁暗暗撇嘴,这个书呆子是不是写狗血情感文章太多了才这么偏激啊?男女之间难道就没有美好得像“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感情存在吗?难道非要刀光剑影、枪林弹雨吗?还是,连你也妒忌我?

李妍这样腹诽着,眼睛像无处安放似的到处游弋,不敢停留在闺蜜身上。她不禁想,像自己这种有钱有闲的女人,竟然还能在青春不再的年纪收获大把大把的爱,拥有个情人,简直是上帝的宠儿了,什么都有了。这怎能不让另一个女人眼红呢?闺蜜又如何,不是有句话说过:闺蜜和亲姐妹之间的对比是最伤人的。

这样想着,她的优越感立马像气泡一样升腾,占据了全部心房,再看眉飞色舞讲着笑话的闺蜜,忽然就生出了点微弱的歉疚和怜悯来。

李妍还是决定去赴这场约会了。他们一前一后来到龙虎山景区,李妍先到的酒店,仔细装扮一番,静静地等待肖建飞。下午,当肖建飞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竟有些眩晕的感觉,肖建飞已被时光抹去了青涩之气,蜕变得温润如玉,俨然一个谦谦君子。去饭店吃饭时,他又是为她开门、拉椅子,又是端茶倒水;逛街时,又是替她拎包,又是为她买奶茶,关怀备至,礼貌周全。她享受着他的服务,却不知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伺候领导这么多年,这些本事早就渗进他的骨子里,和他牢牢地焊为一体了。

可是,到了晚上,肖建飞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原本设想的循序渐进、情调浪漫,统统都没有,她失望里含了丝嗔怨,便扭过身子不理他。然而,她又隐约预感到自己可能要陷进去了。

她喜欢跟他回忆大学时的往事,仿佛一进入到那段封存在象牙塔里的时光,他们的偷情就沾染了一些纯真年代的味道,多了几丝合理化、人情味。但肖建飞好像不喜欢提旧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到她当下的生活。她敏感地觉察到他的情绪波动,便善解人意地聊着自己和老陆。

李妍说,年轻时我讨厌小孩,觉得生孩子会让身材变形、乳房下垂、脸上生斑,而且抱着那么一团软乎乎的没骨头的肉觉得好恐怖,所以我一直认为我选择的婚姻是正确的,我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更不接受那些怜悯的目光。但现在年纪大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母爱开始四处泛滥。我变得特别喜欢孩子,尤其是那种肥肥嫩嫩的小婴儿。可老陆已经给不了我了,老陆离婚前被他前妻逼着做了结扎手术,这是他们离婚的条件……李妍有些说不下去了,停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说,可我是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啊!老陆说,我们不需要孩子,我们就是彼此的孩子。我知道这是哄我的,他确实很宠我,对我百依百顺,可这能一样吗?养不了孩子,我就养了一只狗、一只猫,每天乖啊宝地叫它们,可它们永远不会叫我一声妈妈……

说到这里,李妍一头扎进肖建飞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肖建飞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两下,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是最苍白的安慰,不哭,不哭了……他知道这是富豪们常见的把戏,说到底,是不想让后来的孩子分了他们的家产。唉,这些你当初就该想到的啊,你图的是钱,人家图的是玩——各取所需吧。

那几天他们几乎没有出门,吃饭就叫外卖,白天黑夜地厮缠在一起。期间,白璐打过电话,李妍在旁边搂着肖建飞的腰,故意胳肢着他,憋着笑看着他。肖建飞就推说在开会,两三句便草草挂了;老陆也给李妍打过电话,问她旅游是否开心,她光着身子跳到阳台上,离肖建飞远远的,一边小心应答着,一边紧张地看着肖建飞。他欣赏着她这副羞赧紧张的偷情者的样子,心里各种感触如波涛汹涌。这就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女神啊,昔日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如今在自己面前竟也成了这副样子。不知为何,他忽然又有些隐隐的失落,他明白,他急于想得到她,更多的是想穿过岁月,向曾经那个忧伤无能的自己证明些什么,可是,又证明了什么呢?

他们沉溺在这种偷情的巨大狂欢里,上瘾、痴迷、坠落、升腾,这个光怪陆离的斑斓世界填补了他们现实里的苍白。他们都深以为耻,又无法自拔。

肖建飞这一天同样过得兵荒马乱。

吃完晚饭后他去刷碗,偷眼打量了白璐一下,她表情自然,没有什么异样,一脸认真地辅导女儿做功课。女儿也一脸认真,不时轻轻地点着头。她们母女长得很像,隔着昏暗的玻璃望过去,就像她和一个小号的她坐在一起,共同研究什么世界难题。肖建飞工作忙,再加上工作外的心思都被李妍占着,很少关注女儿学业,不过女儿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这得益于妻子的精心培养。女儿的性格也很好,严谨认真,那种自律也遗传自白璐。

白璐太自律了,自律到每周几次房事必须控制在一个阿拉伯数字里,每天早饭一定要吃,哪怕天塌下来她也能坚若磐石地坐在那里捧着煎饼吃得津津有味,每天晚上一定要在十点前关灯睡觉,雷打不动。而且她不仅自律,还喜欢律他,要求肖建飞也必须和她步调相同,习惯一致,肖建飞也试图反抗过,但这反抗微弱得如旷野中的萤火。她不说话,但她那严肃静默的神情已经传达出一个信息:反抗无用。更何况还有个小号的她在旁边摇旗助威:爸爸不对,妈妈对。

肖建飞常常感到日子都像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格子,他走完了一个格子,继续走下一个格子,相似重复的格子连在一起,像卍字花纹一样绵延无穷,伸向岁月尽头。尽头处,一个发苍齿摇的自己等在那里。

所以,肖建飞总想冲出格子一次,让灵魂畅畅快快地出窍一次。

这些年肖建飞不是没打过其他女人的主意。办公室里新来的女大学生,个个精得很,平时哥长哥短的喊得让人心驰神荡,可一到关键时候,就逃得八丈远,也没见她们多圣洁,官位尊卑她们分得清楚着呢,市局的领导一来,都跑前跑后端茶倒水只差没坐到人家腿上了。当然,还有单位那些已到中年的女人们,整日抱着杯红枣枸杞水,喝到天荒地老,肖建飞才看不上呢,若论姿色,她们还不如家中糟糠呢。

有一次,肖建飞和朋友们聚餐,他们聊起许久不见的老同学王亮,才知道这个脑袋光秃秃的“灯泡王”偷偷地在外面养着情人。满桌就数肖建飞情绪最高涨,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借着三分酒意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不知是感慨别人的风流韵事,还是哀叹自己的妒忌失落。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早就打翻了一大缸醋,打个嗝蹿出的都是酸味。

没想到啊,没想到,高中时闷不作声土不啦叽的“灯泡王”竟有了情人,做了他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肖建飞感到自己的心更没办法乖乖地待在格子里了,简直每天都在寻找机会脱笼而出。

刚好重遇李妍,他轻拢慢捻抹复挑,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跟她过招,如今的他已深知感情这事必须像品红酒,放一放醇香芬芳的味道才会出来,然后品的过程也不能急,要一点一点、循序渐进,若急不可耐、大口牛饮,就成了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了。过程的顺利令他吃惊,结局也令他满意,女神一路丢盔弃甲,城池陷落。

肖建飞一边出神一边洗着碗,厨房的水声传到客厅,白璐诧异地问,还没洗完?他惊了一下,赶紧把思绪拉了回来。

晚上,白璐梳洗后上床,照旧捧着手机看,肖建飞看了看她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你早上看的那个新闻真可怕,咱们也旅游过很多次,会不会被偷拍呢?

白璐头也不抬说,我们每次都是带孩子出去,开的三人房,规规矩矩睡觉,他们拍了也没用。

肖建飞想了想,又说,哎呀,你忘了吗?咱俩刚结婚时去旅游过一次。

白璐凝神想了一下说,你不说我还真快忘了,不过,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那晚我们没干啥啊。我记得那时我们都没钱,住的是小旅社,床单脏兮兮的,我看着就没心情,没答应你。

肖建飞的记忆之门被打开了,往事的碎屑都被大风刮进脑海里。在那个逼仄肮脏的旅社里,任他怎么纠缠、乞求,有洁癖的白璐怎么都不愿脱掉衣服,最后他只好作罢,搂着她睡了一夜。那时他真是一无所有啊,父母是农民,拿不出钱来给他付首付,他刚上班,薪水如纸般微薄,平日只能和别人租住在一起。白璐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为此,白璐不惜跟她父母翻脸决裂,像个慷慨赴死的战士,拖着一个行李箱,毅然决然地嫁了过来,在那间出租屋,一住就是五年。五年里,他们每晚都像两只取暖的小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那时的床很窄,但很温暖。后来存了点钱,他们就计划补上蜜月旅行,去了省内的一个风景区。那次旅游,他们住最廉价的旅社,坐最慢最便宜的火车,但那时,他们都很快乐,有说不完的话。

肖建飞看着身边的白璐,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愫,便把手放在她背上摩挲起来,她打了个呵欠,推开他的手说,我明天还有早自习呢,快睡吧。白璐翻了个身,很快沉入了梦乡,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肖建飞忽然觉得这宽大的床变成了一片汪洋,他被抛弃在这孤独的茫茫的海上慢慢漂流。他叹了口气,点开了手机,就像抓住了一个救生圈,纵身投入光怪陆离的网络世界中。

他给朋友发微信:老侯,上次你说过的那个小黄网给我发一下,能看偷拍的那种。

我先找找,这种网站总是没几天就被封了……你小子又憋啥坏呢?

废话真多,快发!

肖建飞一边看,一边冒冷汗,这些卑鄙的偷拍者设备很先进啊,不仅拍得清楚,而且声音都听得很清楚。他忽然想起,有次和李妍在酒店床上聊天时,他提到过领导的丑事,那戏谑轻蔑的语气如在耳侧,假如那话也被传到网上,传到领导耳中……想到这里,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整整一夜,他无法入睡,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忽然,屋里冲进来一群人,一把掀开他的被子,照相机、摄像机,对着他的裸体一阵狂拍。一片雪白的闪光灯中,他像一条蛇一样蜷缩着身子,惊惧地问,你们是谁,你们是谁?那群人贪婪地疯狂地拍着他,一言不发。而他一扭头,猛然发现身边躺着的不是白璐,而是李妍……蓦然惊醒,阳光像水一样泼了进来,他像被销蚀在里面,尸骨无存。

起床后,肖建飞觉得头疼欲裂,他强行把迷迷糊糊的思绪按在肉身上,提着包去单位上班。

一进单位大门,他就自动变为雷达,捕捉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号。迎面是那个整天阴着脸的门卫大爷,肖建飞心虚地跟大爷打了声招呼,分析着他脸上的阴云见到自己是否有所加重,紧走几步,和几个单位的小年轻挤进了电梯里。

这几年,单位每年都会分来不少大学生,他们蓬勃的活力,很快让电梯狭小的空间变得热气腾腾。一个男孩说,昨晚我熬到半夜,超刺激!另一个男孩接话道,今晚把链接发给我,我也看看。肖建飞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捕捉着他们聊天的每个字。他悄悄地侧头瞥了一眼男孩,刚好和那男孩四目相对,肖建飞刹那间魂飞魄散,身体开始变得燥热起来。他们在看什么网站?那上面有自己的视频吗?周围的嘈杂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简直要把他活埋了。

刚坐到办公室,便接到局长电话,说让他去局长办公室,有事跟他谈。什么事?谈什么?肖建飞马上像被浇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都清醒得颤抖,他只觉得所有游离的不安都聚集成一枚核弹,在自己体内爆炸。他稳住心神,走进局长办公室,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脑子里开始吵吵嚷嚷,各种辩白的话纷至沓来:自己和李妍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同学关系、熟人关系……唉,呸,床上内容都曝光了,还解释个啥?唉,算了,还是沉默吧,以不变应万变。

局长呷了一口茶,目光从厚厚的镜片后面射向他说,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肖建飞看着局长,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局长并不在意他的回应,继续问,事情发生时,你正在歇公休假是吧?

他的眼睛呆滞地盯着局长杯子冒出的水汽,那雾气将局长的面目涂抹得模糊难辨,他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没错,正是歇公休那几天,他和李妍一起去贵州旅游了。看来,领导什么都知道了。

局长又喝了口茶说,你干了这么多年办公室主任,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你对自己以后有什么想法?

肖建飞的嘴唇干而冷地黏在一起。还能有什么想法呢?调离岗位、降级、撤职,他都能接受,只是别让妻子知道,他不能没有职务再连累家庭。

出了这档子事,是谁都不想看到的,怨谁呢?局长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肖建飞忽然紧张起来:总不会被开除公职吧?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便抬头无奈又绝望地看着局长,眼神里含着哀求。

局长看着窗外,好像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继续说,你休假期间,林科长的妻子找到我办公室来了,揭发了林科长和付科长的私情……唉,真是想不到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们竟然……局长生气地把茶杯往桌子上使劲一墩,惊得肖建飞立马像解冻了一样,从脑子到身体都活泛了起来,他赶紧起身抽了张纸把桌子上溅出的茶水擦干净,巨大的狂喜冲击着他僵硬的表情,他极力按捺住嘴角,不让它开心地翘起来。

局长看了看他,意味深长地继续说,纪委已经来调查过他们了,不知道会怎么处理,你干好自己的工作,等谢局退休了,努努力,争取进局班子。

肖建飞感激涕零地连连点头,只差扑上去抱住大腹便便的局长狂亲一番了。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他昂首阔步、气宇轩昂地走回自己办公室,赶紧关上门,像老牛反刍一样细细咀嚼局长刚才的话。

难怪啊,前几天休假回来, 他总觉得怪怪的,单位里像是发生过什么,气氛很诡异,但人人都三缄其口,他明白像这种机关单位,最好是不打听不乱讲不胡传,所以就没打听,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是上天赐给他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林科长是肖建飞多年的竞争对手,论能力,肖建飞不比林科长差,但论资历,林科长却胜他一筹。眼瞅着谢副局长年底就要退休了,如果被姓林的抢占先机,他又不知道要熬多少年了。没想到姓林的自己后院失火,更没想到,姓林的竟然和年老珠黄的付科长搞在了一起。这次纪委一介入,姓林的就完蛋了,只要不空降过来一个副局长,努努力还是希望很大的。肖建飞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窃喜,一会儿沉思,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

正沉浸在这个重大事件中时,手机忽然亮了起来,肖建飞拿起来一看,吓了一跳:竟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李妍的。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夺命连环call吗?幸亏肖建飞有个习惯,每次去局长办公室,都把手机调到静音。万一刚才在局长那里忘了调静音可咋办?这个女人怎么回事,明明说过的,平时联系只发信息不打电话啊!他压住心里的愠怒,挂断了李妍的电话,只回复了两个字:开会。

信息很快回复过来:我来找你了。

肖建飞盯着手机,像见了鬼一样,霍地站了起来,李妍一定是疯了,不打招呼就跑来!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就是个可移动的巨型麻烦吗?

胡乱处理完手边的急事,肖建飞来到李妍给他发送的地址,竟然是一个居民小区。肖建飞看了看手机,按照信息提示,找到了一套房子敲响了门。门开了,李妍身上裹着浴袍,软软地倚着门,幽怨地看着他。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肖建飞问道。

李妍说,我在你们这个城市有个朋友,刚好她到我那边出差,我们聚会时,她听说我要来这里,就把钥匙给了我,让我在这里等她回来。

你来她去,这可真是巧了……肖建飞这才放下心来。

李妍细长的手已经攀上了他的脖子,温软的身体靠在他怀里,他一看到她那娇俏的模样,便什么都忘了,情不自禁地抱住她,两人嬉笑着挪到卧室床边。忽然,肖建飞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的气球,蔫了下来,他猛然推开她,掏出一个口罩戴上,然后仔仔细细地查看屋子的角角落落,李妍气极了,反倒笑了起来,肖建飞,你神经病啊,我朋友家里会安摄像头吗?

那可不一定,谁知道她把房子借给你会不会有企图呢?万一借这个要挟你呢?

你谍战片看多了吧!李妍有些生气了,丰满的胸部一鼓一鼓。

宝贝儿,我真没心情和你温存了,原谅我吧。除非,除非我戴着口罩……肖建飞黑色口罩上面的眼睛弯了起来,坏笑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呸,想得美,保护自己你连戴口罩都能想到,上次我们在一起时让你戴个避孕套你却死活不戴!

不是说你在安全期吗?乖,别生气了。肖建飞戴着口罩的脸凑了过来,胳膊也随着伸了过来,李妍啪地打开他的手,气鼓鼓地穿上衣服说,你没心情,我还没心情呢!我这次来,是找你商量对策的。

肖建飞无趣地收回手,往床上使劲一坐,啪嗒啪嗒地玩着打火机,头也不抬地说,商量什么对策?

不是说偷拍的事吗?万一我们真被偷拍了怎么办?

唉,你说怎么办?

你是男人啊,让我想办法?

我也不是神啊,我能有什么办法?肖建飞点了一支烟,烟雾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让他看上去更加昏昧不清。

我有个笨方法,咱们去以前住过的民宿、酒店,找我们住过的房间,仔细查看到底有没有摄像头。如果有,再追查背后的人,哪怕是花钱,也要把视频销毁了。李妍的眼睛亮亮地看着肖建飞,好像胸有成竹。

肖建飞只差把手指头戳到她鼻子上了,我们去过五个城市呢,难道要重新再跑一遍吗?你能记起咱们那时住的哪间房间吗?你能追查到背后偷拍的人吗?即使找到了怎么能相信他们真的把视频销毁了?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万一报警了,自己的身份信息怎么说呢,毕竟是偷情,怎么偷都是偷,不能见光的,吃亏也是吃的暗亏、哑巴亏。

李妍撩了一下半湿的长发,端着一张苍白的脸,盯着肖建飞道,你这么快就烦了?厌倦了?不愿再跟我故地重游了?

你想的太多了,纠缠这些问题没有意义,我还有个会要参加,先走了。肖建飞刷地站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走去。

李妍颓然倒在床上,整个身体都好像碎裂坍塌了,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她努力将这堆碎片收拢起来,回想着肖建飞前后态度的变化,不禁狠狠地把床单揉在手心,现在的悲伤里更多的是不甘、愤恨,她害怕自己会败在这段感情里,男女间真的就是一场战争。只是,她做惯了常胜将军,绝不容许自己败走麦城。

她回忆起前几天他们一起去贵州玩,去看瀑布的路上经过一个果园,趁着没人看管,他们偷摘了一捧果子,用她的衣角兜着,听到远处传来狗吠,两人笑着跑出很远,她又一次发现这种偷的感觉如此奇妙,充满了异样的快感,肖建飞也这样认为。

李妍穿上苗族服装,走在苗寨里的风雨桥上,远处青山隐隐、绿水迢迢,那些河边的吊脚楼在细雨里笼着一层烟岚。她往前面跑着,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不时回过头去朝肖建飞笑,那时的她很笃定,认定他一定很爱自己,否则眼中怎么有光,神情怎么那么温柔。

但有时她也有小小的烦恼,像冷不防被小虫叮上一口,微痛过后是深入骨髓的麻痒。

在逛千户苗寨的时候,路边有个小女孩在兜售银饰,细长的银簪子雕刻着繁密的云纹,底下还垂着一串水滴似的银珠;月牙形的银梳子刻着花开并蒂,花朵的姿态优美地舒展在阳光下,闪着耀眼夺目的银白色光晕。她拿起来看,不禁啧啧称叹。肖建飞瞥了眼价格说,1500元,这价钱有些离谱了,即使是他们标榜的国库银,也不能这么贵吧?一把梳子才多重?

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你看看这里的小孩多可怜,这么大了还上不起学,只能在这里卖些首饰度日,你就当扶贫好了。

他撇了下嘴说,别傻了,银饰店故意找些小孩们,骗的就是你这种单纯姑娘。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被称为姑娘,李妍心里像被春风撩拨得起了一池涟漪,一时又做不出娇羞之态,自己都觉得起鸡皮疙瘩,只好顺着“姑娘”两字的余音收敛了锋芒,沉默了下来。

肖建飞兀自往前闲逛,那个小女孩不甘心地追随着李妍,一直举着手里的银梳子。李妍不忍心,从包里数出一打钞票买了一把。晚上在民宿梳洗时,她拿出银梳子梳头发,梳妆台的镜子里她恍惚看见他的眼睛闪了一闪,便很快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她的心也莫名地坠了下去。她其实是想让他为她买,她把这种方式当成了一个仪式。而他,明知道她喜欢,却不愿为她掏钱,说到底,他的钱终究都是给自己老婆孩子花的。也许他早就认为,她有钱,不论是以何种方式获得的钱,就应该自己付钱。这就是闺蜜说的成年人的爱情,看似旖旎,实则世故——就像雪后的原野,表面纯净诗意,雪化了却是令人心凉的荒芜。

李妍躺在朋友家的床上,回忆着点滴细节,周身渐渐升起寒意,如堕冰窖。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听闺蜜的话,在肖建飞心里留个女神的印象呢?为什么要让昔日的感情燃烧殆尽,连余温都不剩?真正走进这段看似美好的旧缘里,难道真的是花团锦簇,而没有恼人的跳蚤吗?她越想越觉得心灰意冷,却又不甘心,他肖建飞凭什么?他永远是她脚下的一枚卒子,凭什么卒子也想翻身做将军?他配吗?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自己也被惊到了,原来她还是从心底还是看不上他的,她并不爱他,从以前到现在,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她追求的只是这种恋爱的感觉,至于对象是谁,并不重要。

肖建飞一边开车一边想,大学时的李妍是多么聪明伶俐啊。那时男生们说到李妍,都说她像金庸小说里的那个赵敏。是啊,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脑子灵活,伶牙俐齿,别人开的玩笑,隐藏再深的梗她全都能自然地接上,简直就是一朵解语花。可现在,她怎么变得那么愚笨了?竟然想着去查找偷拍者,简直连一点常识都没有了。是不是女人一成为全职太太,就跟社会脱节了,就变成冒着傻气胡闯乱撞的脱轨列车?什么女神啊,简直就是颗炸弹,没有头脑说爆就爆的炸弹。他惋惜而又恐惧地想着,把车开得飞快。

回到家,白璐已经做好了饭,女儿一边吃,一边讲着学校的趣事,母女俩哈哈地笑成一团,笑声发酵膨胀着,充斥了肖建飞的脑子,他一脚踏进这氤氲着饭香的热闹气氛里。心忽然像悬了半天的锤子重重地落在窠臼里,悬而未决的都解决了,无所依傍的都有依托了。他重新找回了安全感和归属感,这是婚姻赠给他的。而不久之前,他还视它为桎梏,急于摆脱它的困囿。

李妍耐住性子不再跟肖建飞联系。她知道,这场战争里,谁先忍不住,谁就输了。虽然她早就看穿了肖建飞的凉薄,但毕竟那些年他对她倾慕有加,她多少还是有些底气的,她料定他不至于这么快便彻底冷落自己。她看过他妻子的照片,瘦削扁平,纸片人似的榨不出一点汁水的样子,她自信能把他吃得死死的。

果然,肖建飞也撩拨过她几次,但都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更没提出再次约会。那唠家常似的话里总渗透出一缕清冷,全然没有了以往的蜜里调油。李妍是何等聪明的人,察觉到这些,也就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了——给他的回信从开始的几句话变成一个短句,再变成一个词语,后来就不再回复了。貌似是李妍在冷落他,其实她很清楚,肖建飞在保全她的面子,让她自己慢慢放手。瞧瞧,这个男人,连分手都这么绅士、体贴!但她的心里却挤满了愤恨和挫败感。李妍向来是个拎得清、能狠下心的人,对感情这事也拿得起,放得下。她把他的微信名字改为“屌丝”,不再看他的朋友圈,更加勤勉地护肤、美容、装扮,把自己收拾得更加光彩照人,还加入了一个书友会,每周参加一次读书沙龙,俨然一个高贵知性的优雅女子。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拧成绳,不留一丝空隙,为了将肖建飞这滴水挤出来。

慢慢地,他们被强大的时间洪流冲散了,日渐变为陌路天涯,连朋友圈都不点赞了。

圣诞节的时候,他们都收到了对方的群发祝福短信,才恍然惊觉这段感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肖建飞不禁又有些“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慨,想听听李妍的近况,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拨通电话。他有时也会问自己:他爱的到底是现在的李妍,还是曾经的李妍?或者没有爱,只是征服?通过征服来为过去的自己平反?每个人最爱的也许只有自己,爱恋他人,也不过是爱自己的反射映照?他怅惘而茫然。而李妍也看着那条祝福短信出神,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冷却,她越来越明白,她从来没有爱过肖建飞,说到底,只是两个空虚寂寞的成年人互相拥抱取暖罢了。

想通了这些,李妍好像也释然了,但还是忍不住感叹,感情这东西真脆弱啊。

单位体检时,肖建飞被查出前列腺有问题。医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以后要节制,不要纵欲。他坐在那儿垂着头等着开药,忽然感觉身体正在迅速地衰老下去,岁月一层一层地在他身上不断沉积,快要把他堆叠成一个臃肿的胖子了。肖建飞想,这样的检查结果妻子应该会很满意吧?因为她一直都那么冷淡,像个无欲无求的修女,如果他停止履行夫妻间的义务,她反而会高兴吧,他这样想着,又有了另一种深深的疲惫感。

肖建飞开始到处搜集小黄网,甚至付费充值账号,搜寻那些偷拍视频来看。每个夜晚他都背对着熟睡的白璐,躲在被窝里盯着手机,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试图能找到自己和李妍的视频。他看着那些男女,在黑暗的被窝里呼吸不畅,看得眼睛生疼,视频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雷同,让他看久了总有一种错觉,他们就是他和李妍,他看了无数个视频,想停又停不下来,像疯了魔怔了一样一直看,一直看得头晕、反胃、呕吐,他从没觉得这是如此恶心,他觉得自己被隐形阉割了。

临近过年时,要打扫房子。白璐早早包扎好头发,穿上旧衣服,爬到阳台上擦玻璃。肖建飞指挥着女儿和自己一起搬开鱼缸。这时,鱼缸旁的小茶几上,白璐的手机亮了亮,没有振动,也没有声音,像一双诡秘的眼睛眨了又眨。肖建飞本来没有在意,但不知被什么牵引着探头去看了一下,瞬间像被流矢穿胸而过,一动也不能动了——屏幕上飞快地闪过一条微信:亲爱的,早上你忘了给我发早安了,好想你……微信一闪而过,但肖建飞还是一眼便瞥到了那个微信头像,是个戴眼镜的男人。每个字都像枚钉子,死死地钉住了他。

女儿叫了一声,肖建飞才回过神来,勉强挪动着身体,将鱼缸放好。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鱼缸后面一张小纸片,捡起看,竟然是他上次去贵州的飞机票。当时他跟白璐说的是去省里开会了,回来后也曾经想着把机票扔了,又想以后可能有机会报销,就偷偷藏了起来,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脑袋轰然欲裂,只觉得五内俱焚。

肖建飞摸出一根烟抽了起来,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好几次烟都掉在了地上。

白璐擦完窗户,进卫生间洗澡去了,卫生间的磨砂玻璃上映出白璐的身影,看不出凹凸,只有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像一头奇异的大象,对,就是一头大象,正笨拙地用鼻子往自己身体上浇水。肖建飞忽然觉得卫生间里的水汽弥漫升腾到屋顶,越聚越多,整个屋子都被水汽笼罩。地板上、沙发后、茶几旁都开始长出青翠葳蕤的植物,它们飞快地抽枝展叶,伸展蔓延,很快便将这间房子变成了一个葱茏繁茂的热带雨林。他听见了隐隐的象鸣,看见卫生间的那头大象就要破门而出,朝他冲来。他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夹着烟飞快地冲出大门,跑到了楼下。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偶尔响过几声零星的鞭炮声,每个人都说着笑着,脸上挂着过年的喜悦,只有肖建飞一脸惶恐、失魂落魄地站在马路边上。他抬头望着自家那个窗户,玻璃被妻子擦得一尘不染,干净透亮。阳台上挂着他的几件衣服,在寒风中左摇右摆,像披着人皮的鬼一样。妻子的几件衣服前后夹击,将它们围在中间。肖建飞痴痴地看着,直到烟烧尽,灼到了手指,他才愣过来,发现自己早已满脸泪痕。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李妍。电话那头的女人一改往日慵懒温柔的嗓音,她低哑急促地说,我怀孕了!

砰的一声,肖建飞慌张地抬头,头顶的天空轰然绽放出一大朵烟花,这烟花绚烂夺目,让人惊叹之余竟忘了它是如此的短暂和易逝。





作者简介:王晓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有作品发表在《青年文学》《莽原》《北方作家》《岁月》《美文》《躬耕》《椰城》《海燕》《大观》《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杂志。出版散文集《愿我们终被时光雕刻》,小说集《浮生宴》,其中《浮生宴》入选河南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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