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文章选自《沈津书话》卷二《书事——虚舟世界看浮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感谢沈先生授权发布!
范笑我的《笑我贩书》
沈津
真是好运气,星期二下班前,居然收到了两件国内的特快专递,一件是山东寄的山东电视台“天下收藏”数字频道录制的“对话沈津”光碟,另一件则是笑我兄寄来他的大作《笑我贩书》三编。
去年四五月间,我在上海休假,趁闲和家人去杭州待了二日。返沪时,车子进入嘉兴地界,转了几个弯,问了几个人,就找到了嘉兴市图书馆。之所以去嘉兴并在那儿逗留4个小时,目的就是去看看那闻名遐迩的“秀州书局”,会会书局的主持人范笑我。然而,进入“秀州”那不大的堂舍,四壁书架上却是我看不懂和不想翻的书,看店的是一位大妈。我有点失望,也疑窦顿生,这难道真是想象中的众人皆赞的“书局”?不要说美中不足了,连“美”字都沾不上点边。抑或是人去楼空,门庭改换?询之大妈,此处果然是书局。再询以主人范笑我何在,她说人就在馆里。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赶忙请她代为联系。这之后,便是我坐在他二楼的办公室里,室内桌上架里堆积的书比我在“哈佛燕京”的小办公室的还乱。笑我送我他的大著二册,即《笑我贩书》以及二编。这两本书让我在从沪去港的火车上、自港飞美的班机上,度过了寂寞。
古往今来,贩书人或书坊不知凡几,叶昌炽《藏书纪事诗》载宋至清末者仅13个:建安余氏、陈起、陈思、陈世隆、尹家书籍铺、平水书籍王文郁、童珮、老韦、陶正祥、陶蕴辉、钱听默、侯驼子、陈驼子。孙殿起《琉璃厂小志》、徐雁的《中国旧书业百年》,虽仅限于一地一时,但也为后人了解贩书人的历史及贡献提供了重要资料。而贩书人将从业中所见图书、书肆趣事、书之价目及流通、藏书家逸事等记录在案并整理成书者不多,我所知的仅有孙殿起《贩书偶记》并《续编》(雷梦水编)、王文进《文禄堂访书记》(顾师廷龙先生、潘师景郑先生整理)、王子霖《古籍版本学文集》、严宝善《贩书经眼录》等。这几种书不乏学术及资料价值,不仅是我办公室里的插架之物,也是我时常要翻检的书,如《贩书偶记》及续编。我觉得,孙殿起等都是有心人,也正是“有心”,才能将自己贩书过程中经眼之书(包括善本书、稀有文献)作了详细记录,如若云烟过眼,时间长了也会茫然一片,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三百六十行,贩书乃其一。笑我是贩书人,是新时期的贩书人,他和旧时的贩书人不同,不同就不同在他贩的不是旧书、善本书,也非碑帖尺牍,而是近年来各出版社出版的新书。国内改革开放以来,贩书者如同雨后春笋,少说也有万人,贩新书能贩出名堂,贩出自己的面目,并在小店的“舞台”上唱出几台“书戏”,却是不容易的事。笑我是搞五湖四海的,并没有把自己局促于小小书局“观天”,真的是有“立足书局,放眼全国”之概。书局过去出版的非卖品“简讯”、发行的“藏书票”,深得文人学者、读者顾客喜爱。细想一下,倒真没有人像笑我把小店“生意”做得那么“大”的,这就非一般贩书人所能为。
《笑我贩书》,顾名思义,是笑我贩书的记录。《贩书》,我是当作笔记读的,一则则、一段段,导人入境,有可读性。不似读大块的文章,要花很多时间,有时还无所得。三本《贩书》,实在是贩书日志,以“书”为中心,录下了民间小人物的事,诸如小百姓、下里巴人的买书心态、读书心得,往往一语中的,发人深省。既记录了嘉郡历史遗迹、人物、文献、名人逸事、近现代文人之事,也有文人之间的开仗。哪怕是一块残碑石碣、一件书画、一段故事、一个小品,他都有点滴记载。作者自己不书一字,全让读者自己捉摸评判。我以为,《贩书》贵在真实、实在,没有大话、空话、官话、套话、不实的话、敷衍的话,更没有骗人的话。
我是喜欢《贩书》的,因为读起来并不枯燥,“条头糕”似的一条条,里面有我需要的内容,而且是其他书中所没有的。举例来说吧,现存重要套色本子,较之《十竹斋笺谱》更为难得的《萝轩变古笺谱》,在《贩书》里的两条线索使我了解了它的来源;有关顾师廷龙先生的记载,我就从《贩书》中录得10则,此外还包括顾题匾额的照片,那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事。至于其他嘉兴人吴骞、张廷济,都是我感兴趣的人物。嘉兴毕竟是地大而多材,人文荟萃,群英云集,近现代重要人物,无论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如沈曾植、褚辅成、沈钧儒、朱生豪、章克标、庄一拂、吴藕汀等都有记载,片言只语,或为有心人得一有价值的线索。
上海有郑逸梅,号称补白大王者,著作可谓等身,尤其是他的小品《艺林散叶》及《艺林散叶续编》,颇有可读性。我旧日的同事盛巽昌先生,著作数十种,其中有《学林散叶》一种。郑、盛之书,记录当代文坛艺坛人物逸事、钩沉掌故,茶余饭后,随意翻读,即可增长阅历。当年台北王秋桂教授来函嘱我代购郑著,因他所藏为俞大维先生留存,而日本学者更做成人物索引。而笑我之《贩书》,也同此笔记性质。我相信若干年后,《贩书》必会让研究者去各取所需,成为检索嘉郡地方人和事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图书。这是因为,《贩书》之难得,就在于记录了别人一时或尚未注意的事物。而笑我的敏感,也成就了他真实的记录。
人总是要点精神的。笑我是贩书人中的典范,他开了一个好的先例。笑我写日志、编简讯,是早就预谋好的。自1994年4月6日书局开张,直至2006年10月24日歇幕,一年365天,12年如一日。这大约也是在夜深人静之际,笑我铺纸执笔,把一天中所听闻的事细细回顾,选有意思者记录下来,文字长短不拘。天天如此则不易,真是一个“恒”字了得。有道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如若自己去实践,那必有一番甜酸苦辣。12年,也就是白驹过隙,然而就是这历史的一瞬间,却载出了那个时期书局从无到有,从惨淡经营到站稳脚跟,再奉命退席的发展过程。笑我的3本《贩书》已付梓成书,尚有60万字有待杀青,这个成绩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我为笑我的付出而感动,由此而产生敬佩。
对于笑我来说,当年的书局,大约赚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他的书局在那个时期起到了促进社会和谐的作用。之所以如此说,盖因人与人之间,贩书人与文化人、顾客之间,都需要有沟通,卖书买书只是一种手段。以《贩书》之前身《简讯》来说就出了260期,凡读《简讯》的文化人多有赞语,尤其是老者如顾廷龙先生等,盖因信息量大,有史料价值,讯息中又多为报纸、电视以及其他传媒所不报道者。《贩书》三编,自费印的,是非卖品,可惜密行细字,插图也较前二编为少,或许为经费所累吧。
2009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