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学问Academics 公众号 & 《沈津书话》卷二《书事——虚舟世界看浮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感谢沈先生授权发布!
明清两代,古人为学,多有以抄书为功者,但要说女子抄书,那就比较新鲜,甚而变得稀奇起来。女史抄书极罕见,或亦可视为版本学上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之另一种诠释吧。
“书中自有颜如玉”
——也说女子抄书
文 | 沈津
历来都是“物以稀为贵”,古籍版本中之抄本亦然。好的抄本定然是字体秀丽、纸墨莹洁,开卷即有悦目之感,至于精校影写,名家手笔,那更是不言而喻,故抄书中之风流文采,亦照映一时,后之学人,或未可及也。
明清两代,古人为学,多有以抄书为功者,顾炎武即自述其先祖之教云:“著书不如抄书,凡今人之学,必不及古人也,今人所见之书之博,必不及古人也。小子勉之唯读书而已。”在现存的各种抄本中,似乎抄书者多都是藏书家本人、藏家家中所雇抄手、文人学者等,至于抄书故事,指不胜屈,而家贫力学,平生好古书,手抄数百卷藏于家者又多得去了。昔毛氏汲古阁有僮仆抄书,黄丕烈家门仆张泰善抄书,有“入门僮仆尽抄书”一印,大约是重要藏家之童奴青衣,亦能抄录。近人王欣夫先生为保文献不使湮灭,还身体力行,出资请人或自己动手抄录。如《水经注疏证》四十卷条下曰:“斥巨金录副,多传一本,庶几免于刀兵水火之厄。”
但要说女子抄书,那就比较新鲜,甚而变得稀奇起来。传世最早且最重要的女子抄书,当推唐女仙吴彩鸾了,据叶德辉《书林清话》“女子抄书”一节引各种图书,知彩鸾尝抄有《唐韵》、《玉篇钞》、《龙鳞楷韵》、《佛本行经》六十卷、《法苑珠林》一百二十轴。彩鸾抄书乃为生活所迫,《宣和书谱》云:“其书《唐韵》一部市五千钱,为糊口计。然不出一日间,能了十数万字,由是彩鸾《唐韵》世多得之。”所云每日能写十数万字,也为“神手”、“圣手”之夸大之词。
前人于吴氏书法多有溢美之词,元虞集尝见吴书《唐韵》三四本,有云:“皆硬黄书之,纸素芳洁,界划整齐,结字遒丽,神气清朗,要皆人间之奇玩也。”又梁清标《蕉林诗集》七言绝四有“舟中观吴彩鸾书《唐韵》”,云:“蚕笺丹印彩鸾书,曾驾文狸上碧虚。谁向人间收拾得,琅函重出劫烧余。”
吴彩鸾写本当年或有不少流传,但千年之后,仅存《刊谬补缺切韵》了,那可是“国宝”级的藏品。我记得上世纪之1980年,津在北京参与编辑《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时,曾随主编顾师廷龙先生、副主编冀淑英先生,又沈燮元先生在某馆见过,当时还见有部分辽刻本。前几天,沈燮元先生电话中告诉我,说他还记得看《切韵》时的情景,那是用红细绳定住,只能看不能翻动。但他说的我已不复记忆,印象中则是楷书端庄,出于自然。
对于唐代吴彩鸾所抄《切韵》,实在是很难得见其庐山真面,不仅如此,津以为即使是清代红袖所抄之书也不多见。前读《郑振铎日记全编》1943年5月26日,记有清沈彩书事,云:“予前岁尝从罗子经许,得沈彩手写《春雨楼集》一本,为杂文及词,即隐庐影印之底本也。后子经又以残本《春雨楼诗》一本归予,亦彩手写。今获此集,乃得见全本面目矣。彩字虹屏,本吴兴故家女。年十三,归陆煊。煊妻彭玉嵌,授以唐诗,教以女诫,稍知文义。浏览书史,过目不忘。学右军书,终日凝坐,常至夜分。故书与诗,皆能入格,小文亦有佳致。予所见彩书,于手写集外,有《斜川集》(今在平湖葛氏)及煊撰《尚书□□》(今在朱某许)。《尚书□□》凡□钜册,皆出彩手书,一笔不苟。”“又得《春雨楼集》二本,乾隆四十七年刊本,尤罕见,卷一为赋,卷二至七为诗,卷八至九为采香词,卷十至十一为文,卷十二至十四为题跋,都为彩手书上板者。彩诗词多闺房戏谑语,盖以身既为绮罗香泽之人,故不能脱绮罗香泽之习。诗根乎性情,彩固不欲故作苍老高古之调,以为怪诞也。”(《郑振铎日记全编》120页)
津按:日记中“《尚书□□》”,“□□”者,非二字,当是一“义”字,书名应为《尚书义》。又“朱某”者,即朱嘉宾。“凡□钜册”,应为十二册也。陆煊,应为陆烜。是书旧为刘氏嘉业堂所藏,后归朱嘉宾,再转入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
据《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藏善本书录》,冯馆藏有《尚书义》五十八篇,为清陆烜撰,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沈彩抄本,十二册。陆序末署“大清乾隆五十一年平湖陆烜制、侍史沈彩书”。卷末题“平湖陆烜子章学”、“女史沈彩手书”。彩乾隆五十二年腊月跋云:“彩受主人命,校誊《尚书义》,一日,玉嵌夫人谓曰:妇人之事,精五饭、幕酒浆、缝衣裳而已,今尔乃如此,虽属难得,终为废业。且煌煌大典,出簪裾膏沐手,毋乃近亵乎?彩因告主人,主人即呼夫人,谓曰:《关雎》化本,始于房中,尧舜大典,亦先厘降,道本夫妇与能也。天象紫微垣北极帝星后,即为尚书五星,其星主天下,道明则见,道不明则晦。《尚书》之名,圣人盖取义于此,非先有《书》而后有星也。至后代以‘尚书’命官,则又在其后,皆以星为朔也。其尚书星左即为女史星,故今文二十八篇,亦以伏胜女传,若无今文,则古文亦无由考而传也。今誊校之役以授虹屏,是亦天道也。夫人诺之,因命彩书于后。时乾隆五十二年腊月廿四日,女史沈彩识。”下钤“沈彩”“虹屏”二印。
据《书录》,知其为未刻稿,小楷娟秀,分篇不分卷,《尧典》后有题识云:“主君作《书义》,皆命彩手抄,故尝赠彩诗有‘传经可有粲花舌,诘屈聱牙记伏生’,又‘妙笔簪花非玩物,藉传皇极答苍生’之句。此三易稿也,始写于乾隆丙午十二月十七日,为立春日,时连朝雨雪,江梅初包,天寒手颤,仅免呵冻云。胥山蚕妾沈彩识。”又每卷之末,彩皆有诗词系之,其《咸有一德》末为《望江南词》,有云:“晨妆罢,端坐展瑶函,红日半帘风旖旎,紫藤一架燕呢喃,天色正蔚蓝。”“书写毕,细校不辞三,笔误已知无一字,镌时应附我同参。聊识《望江南》。”丙午为乾隆五十一年,也即此书十二册抄了一年之久。
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载《尚书义》十二册,称之为沈彩所书,“玉台佳话,镇库尤物”。此本每篇末多题“侍史沈彩书”“沈彩缮写”“沈彩书”“女史沈彩虹屏抄”“女史沈彩写”“沈彩手书”等。彩于所书后皆有印,若“沈彩”“沈采”“虹屏”“某谷掌书画史”“虹屏翰墨”“希卫”“绣窗余暇”。又是书有“飘香手装”一印,“飘香”者,疑彩之侍女。彩有《跋未央宫瓦残字》,内“暇日偶用扑墨法拓成此纸,小妹飘香即取装成册”句。又《春雨楼书画目》末彩跋云:“壬子之秋,主人以病疟瘳后,余与飘君日侍奇晋斋,进茗添香之次,日展法书名画为消遣。”
沈彩,字虹屏,号青要山人、胥山蚕妾、梅谷侍史、庆云侍史、芷汀散人,浙江长兴人。读书处曰春雨楼,盖乾隆三十一年,彩始笄,拜夫人彭贞隐(字玉嵌),夫人以释智永书《春雨帖》真迹为还贽者,彩遂易楼名为“春雨”。
沈彩的《春雨楼集》稿本,存世尚有二种,一为《春雨楼集》三卷,清罗庄辑诗附录并跋;一为《春雨楼诗集》五卷,存三卷,为卷三至五,有民国罗振常跋。二种俱藏中国国家图书馆。《春雨楼集》的刻本并附题词一卷,为乾隆间所刻十四卷本,国图、上海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华东师大图书馆、山西省文物局、江苏盐城市图书馆、泰州市图书馆等七馆入藏。此外,国图又藏另一部清乾隆刻本中有郑振铎跋,当为郑氏捐赠者。以上均见《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
2012年由黄山书社出版的《江南女性别集》三编的第一种即为沈彩的《春雨楼集》,据整理者彭国忠云:“民国十三年(1924)罗振常辑《隐庐丛书》,内有《春雨楼稿》抄本,据罗氏所言,乃据沈氏手稿影印,恐不可信。”惜彭先生未能说出“恐不可信”之依据。
历史上女史抄书之记载鲜有得见,津孤陋寡闻,只知袁寒云妻刘梅真也有抄书,不过她所抄乃为影写,这就更为难得,刘之影写本为南唐李建勋撰《李丞相诗集》二卷,一册,底本为宋临安陈宅书籍铺刻本(末页刊“临安府洪桥子南河西岸陈宅书籍铺印”一行),旧藏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寒云跋有“假得原本,属内子影写一过,苍茫斋主人摹钩诸印”。卷末有“己未二月,梅真影写宋本”一行,并钤“刘”“梅真景写宋本小印”“裁衣不值缎子价”。寒云另有题识云:“甲子浴佛日,与无隅师拜读一过。克文。”刘梅真,即刘 ,梅真为其字,安徽贵池人,父原为盐商,因经销长芦盐有方而发,又花巨金捐班直隶候补道。梅真能诗善文,书法尤为时人所称道。无隅,即方尔谦,字地山,一字无隅,别号大方,寒云拜之为师。此本书品宽大,纸洁如玉,字划精细,几下原本一等,原为周叔弢先生珍藏,后赠于天津图书馆。该馆善本书目原著录为“清影抄宋临安陈宅书籍铺本”,不确。盖因“己未”为民国八年(1919),“甲子”为民国十三年(1924),影抄者为刘梅真,似应作“民国间刘梅真据宋临安陈宅书籍铺本影抄本”。津图于2007年为节庆事曾据之影印,以为赠品云。
如今,除了《尚书义》和藏在国图的《春雨楼集》稿本外,我们无法再能看到沈彩的手迹了,然而经沈氏手书上版的本子还有流传,津所见沈彩主君陆烜《梅谷集十种》(清乾隆刻本),中有《梦影词》三卷,即为彩手书上版者。卷三末有:“乾隆丁亥浴佛前后日庆云侍史手写于春雨楼,重付剞劂,计增十阕,校正十一字。”彩工书,尝临写右军《乐毅论》《黄庭经》、钟繇书、虞世南《破邪论序》等。其尝有诗作《呵冻作书因题书后》,云:“冻笔临书十指僵,熏炉暖手更添香。不成小字簪花格,淡墨欹斜有数行。”其楷书古雅娟秀,圆熟妍美,书名远播,曾有日本僧人释湛如,闻彩能书,因踵门请书,彩“为书戴《记》明堂位、《周书》王会篇”,并作《有日本人索余书者戏作》,云:“簪花妙格几曾悭,万里鲸波到海山。不似唐宫一片叶,只随沟水向人间。”又其主君陆烜藏书画处奇晋斋之额名,也出自彩笔。彩于书画鉴定,也有其说,尝撰《管仲姬书画考》,谓仲姬画,十之九出伪作,其愈工者愈伪,此论前人未道及也。
明清时,闺阁名媛中之书画家不乏其人,晋之卫夫人、唐之薛涛、宋之王英英、元之管道、明之叶小鸾、清之曹贞秀,皆以书名,然并无手抄之本传世。然而彩虽有书名,但其非书法家,《书林藻鉴》及《书林纪事》里无彩一席之地,盖作者亦不知彩其人也。清蒋生沐《东湖丛录》,载沈彩《晏公类要》后跋一则,蒋以为研究闺阁版本者,始见于此。
缪荃孙的《云自在龛随笔》,有一则在叙述几位收藏家雇有西席为之抄书后,又有:“友人叶鞠裳尝兴叹曰:安得沈虹屏、张秋月耶?荃窃笑,我辈寒儒,焉得有此艳福,但想得一张泰耳。”张秋月者,为清代学者、藏书家严元照之妾。元照,字修能,号久能,又号晦庵、蕙枕,浙江归安湖州人。秋月,安徽祁门人,年十九归於严。严以《十六观经》“戒香熏修”之义,字之曰香修,并为镌小印一,长笺短札、帖尾书头,往往用之。仁和宋茗香有一诗云:“头衔合署校书,小印红矜助古香。从此流传增爱惜,美人亲手为评量。”张秋月虽为才女,却非抄书之女史。
还是罗振常对沈彩的评价最为中的,他说:“文人而得才媛为之偶,则倡随之乐,逾于常人。在昔如德甫、易安,尚矣。至近代藏书之家,每夫妇同攻铅椠,并钤印章,遗籍留传,资为佳话。且有以侍姬而司典籍者,则沈虹屏、张秋月,皆其伦也。虹屏以媵婢侍陆梅谷,身世与秋月同。然秋月无才名,虹屏则能文能诗能词。……文多游戏小品,而用笔犀利,词亦解用意,语复清新,与寻常闺秀纤弱肤浅之作不同,然后知其受宠于主君、见怜于大妇者,非偶然也。”
沈氏是闺秀,又与津同姓,盖“五百年前是一家”。女史抄书极罕见,或亦可视为版本学上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之另一种诠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