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一生只为著医史:范行准鲜为人知的生平

文摘   2025-02-06 09:57   天津  

晚潮|一生只为著医史:范行准鲜为人知的生平

钱江晚报       2024-07-04 08:33

晚潮新闻客户端 林祥

7月上旬,骄阳似火,位于九峰山下的金华市汤溪镇厚大村范祖鑫家,来了几位客人,古老的房子里显得格外热闹。82岁的范爷爷笑容可掬,他乐呵呵地说道:“从今年3月开始我叔叔范行准的事终于有人来打听了,我高兴那!”原来,这天金华《九峰》季刊(金华市文联主管的乡土文化刊物)的工作人员与当地文化学者一起,又来到范家,详细了解被誉为“中国近现代最著名的中医医史文献学家之一”的范行准先生事迹。

范老是厚大村人,他是中国第一位军事医学史专家,开创了军事医学史研究的先河;也是中国第一部《中国预防思想史》的撰写者;还是中国首位把价值连城的7200册藏书(有许多是宋、元、明、清时期的善本)及文物全部捐献国家的医学史家。

自学成才的典范

范行准,又名适,字天磬,生于1906年,父亲范贡岩是一名佃农,以耕种为生,范行准少时家境贫苦,幼年丧母,仅在厚大村读过两多年小学。

9岁那年辍学后,就给别人家放牛养活自己,空闲时间喜欢看书,以打发时间。后来他在书中找到了乐趣,稍大点就迷上了书籍,天性好学的小范自然而然开启了自学之路。因厚大村图书不多,几年下来凡能借到的书全看完了,后来听人说汤溪县城里的图书馆有看不完的书,于是每逢下雨、下雪天,放不了牛出不了工的日子,在嫂子的帮助下他带上干粮去城里看书,早出晚归,沉浸在阅读中。

厚大村百多年来一直流传着范行准少年苦读时的3个典故:“炭坛避蚊”(夏季蚊子多,家贫舍不得穿长裤,他就找来两个废弃的炭坛,夜里自学时把腿脚伸进坛子里避蚊)、“簑衣戳皮”(为防止夜读打瞌睡,他脱光上衣穿上棕毛如刺的破簑衣,只要身子一摇摆,棕毛就会刺疼皮肉,而人也就清醒了过来)、“三更抄书”(借来的书人家催着还,他就把书抄下来再细读,一抄就抄到半夜三更),此3个典故比之“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并不逊色。

叔父范贡云是个郎中,在罗埠镇开有德寿堂药店。14岁那年范行准到叔父药店当学徒,出师后留在药店当伙计,通读《药性赋》《医宗金鉴》等书。20岁回到厚大,在哥嫂的帮助下开了一家诊所,一边行医,一边自学。因同行相妒等缘故,费了好大一番周折,他如愿考入上海国医学院就学。

上海国医学院,由著名中医徐衡之、陆渊雷、章次公等先生共同创办,以“发皇古义,融会新知”为办校宗旨,学制五年,以中医课为主,又安排有8门西医课。其授课融中贯西,既讲中医经典的精义,复加现代科学阐释。范老插班入学,两年毕业,从此奠定了他医史研究的基础。

著作至今为后学者难以企及

1931年,范行准毕业后,先在上海行医,期间与王吉民、龙伯坚、宋大仁、李涛、余云岫等医史界人交游,切磋学问,随后在上海中华医学会、医史杂志等医学期刊的编辑工作,曾任《中西医学》杂志总编。他不慕声华,淡泊自守,一心向学,期间撰写了《明季西洋传入之医学》的著作,此书一经出版,就在医学界引起较大反响。他的文章,博雅兼美,至今读来仍是熠熠生辉,令人神往。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范老就曾在期刊上连载《中国医学史》,并与众不同地写道:“所谓医学,乃一匡助生理以恢复机能正常之技术而已。”“医学是技术而非科学,故不能无误……而病人康宁多赖自身匡复,不全恃医家之技术。”“……医学为起于生物自身之本能,而非造端于人类,以吾国言,更非起自神农、黄帝之伦……”这些言论都给人以全新的医学启示。

建国后,范老的研究工作得到了党和政府的重视和支持,尤其得到了宫乃泉将军的赏识、理解和支持。宫将军曾历任新四军卫生部第一副部长,兼任军事医学科学院院长、总后勤部卫生部副部长等。宫乃泉在华东军委会工作期间,慧眼识才,明锐地意识到范行准在医学史研究领域的卓越成就。1950年就将埋头书斋、不善结交的范老调入华东军委会卫生部工作。1952年前后,范老完成了中国第一部《中国预防思想史》专著,书中将传染病的危害提高到涉及国家安危存亡的高度。书中追溯了中国古代由趋吉避凶而产生的预防医学思想的萌芽,探讨了环境卫生在预防医学上的地位,突出了预防医学史在医学史研究中的重要性,他的著述直到2003年的“非典”时期,仍引起学者的极大关注。

1953年,在宫将军的安排下,范老转入军事医学科学院工作,1958年范老随该院由上海迁往北京。其间,他在《中华文史论丛》《科学史集刊》等高端期刊上发表了《述现存〈永乐大典〉中的医书》等长篇文章,成为中医界一时的殊荣。

范老在军事医学科学院工作时,出版了《中国古代军事医学史的初步研究》一书,开创了我国军事医学史研究的先例。此外,他还有众多病史、诊疗方法、医家等多方面的史学研究文章,如“中国经络学之剖视”“中国医学变迁史”“诊法的起源及其演变”“名医传的探索及其流变”等,每一篇都史料充分,视角新颖,其语言表达更是后学者无法企及的样板。

在疾病史的研究上,范老同样是自成系统,除人们在期刊上看到的连载文章“中国霍乱病史”“中国对肺结核病的认识”等论著外,还有《中国病史新义》专著,书中内容涉及经史子集、地方志、笔记,甚至还包括甲骨文、钟鼎文等,其中还载有历代医籍中鲜有记载的内分泌疾病(天阉、侏儒、巨人症、肢体异常等)、甲骨文中记载的殷代宫廷中的武丁失语症等,其中许多内容来自范老自己收集的古籍资料,由此可知,此书文献之丰富,展现了中医病史源远流长、多姿多彩的内涵。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文献室主任王咪咪与范老交情深厚,王老师在《中国医学史略》的序文中说,范老毕生勤勤恳恳,在医学史研究领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他并不是博士生导师,也没有带过学生,但其著作和医学思想却深深影响着几代人,其工作态度和学术作风成为后学的榜样。

中医科学院研究员、主任医师、中医古籍出版社编审伊广谦先生在《范行准论文集》(王咪咪编纂)序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余生也晚,余学也晚,得闻范先生的大名,是在1980年入学中医研究院之后。从学兄处得知范先生富于收藏,但未敢登门拜见。读书有疑难时,曾几次写信请教,范先生均回复,有问必答,详加解说,令人感动。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一座巍峨的学术高山。‘高山仰之,景行行之,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及至80年代后期,我应中医古籍出版社之邀,代表出版社与范先生谈整理《中国病史新义》书稿事宜,才得获面见范先生。先生和颜悦色,平易近人,相对如沐春风,真蔼然长者也。其时我已读过范先生的大部分著作,接谈之下,范先生颇感满意,欣然与出版社签约。整理书稿,是多人分工合作,我最后统稿。其间,每有疑问,多次登门求教,也因此了解些先生身世。他念及年轻时师友的教诲和帮助,念及宫乃泉将军的知遇之恩,每每动容,印象深刻。为整理书稿,用去整整两年时间,我从中学到了很多知识。出版时,我写了前言。”

一生收藏捐献国家

范先生收藏的医学古籍,论其数量之巨,版本之珍稀,皆可称独步医林。

范先生起初收藏书也并非想收医书,但他想写《中国医学史》,寻思医书可以借着看,但不久即发现,医家所藏,善本反而极为罕见,乃转而大力访求医书。虽然经济并不宽裕,但遇有善本,必购之而后快。其搜求之辛苦,“有求之十年不得而一旦遇之者,有辗转推求而始得之者,有既失而复得者,亦有失之交臂,如象罔之珠,不可再得者”。甚至罄尽家中柴米之资以购求爱书亦为常事。他当时租房居住,“室小书多,椅案之外,俱图籍所居,人则屯伏其中”而自得其乐。

范先生的藏书印有“汤溪范氏栖芬图籍”、“栖芬室图书”等印。一般来说藏书者的藏书印都会印“某某藏书之印”,而范先生却很谦虚,他觉得自己本无藏书之意,故在钤印中不显示藏书的字样。他的谦虚更体现在藏书室的名字上,按伊广谦先生所写的《范行准与栖芬室》一文中,范先生对“栖”的解释为:一则先生在上海总是搬家,书总是随着先生栖止,另一方面范先生认为,书不属于自己的,是属于全社会的,只是暂栖存于此。孙思邈先生《大医精诚》讲医德为先,范先生有如此认识又何尝不是大德呢?

众所周知,范先生的医史、文献学论著向以立论严谨、资料翔实著称,这无疑得力于栖芬室的珍藏。范先生撰写的《明季西洋传入之医学》《中国预防医学史》《中国病史新义》已成为医学史研究的经典之作。他将自己的珍藏公开于世,主编影印出版了《中国古典医学丛刊》,所收《循经考穴编》《秘藏常山栖静斋针灸全书》等,皆为世人难得一见的秘笈。他还用大量精力辑录了两汉至元明间的医学佚书,为《全汉三国六朝唐宋医书》《元明医学钩沉》两书。

范老对医书的鉴识,可谓目光如炬,烛隐抉微。有一个例子,1951年5月,他进京参加全国医政工作会议,闲暇逛旧书店,见有《育宁堂颐世方书》。这是当时旧时药店的售药说明书,但范老却认为:“药肆说明书,余知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已引有金灿然诸家药帖。而此乃康熙间之药帖,尤为罕觏。盖此类书,当时固等闲视之,阅后即弃去,而不知数百年后,遂成珍秘。”店主是著名书商《贩书偶记》的作者孙殿起,“见余索此书,故昂其值”。范老“绝不悭惜,如值付之”,坚信“此书不仅在中国药业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即在经济史上,亦重要之参考书也”。查此《育宁堂颐世方书》,1689年刻印,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药店说明书,比赫赫有名的乐氏家刻本《同仁堂药目》(1764年)还要早出75年。不仅如此,书中还详细记载了当时的药价,确乎是“在经济史上,亦重要之参考书也”。而历史上中药药价的资料,向来是很难寻觅的。慧眼识珠,这对范老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范老的丰富藏书,为他提供了其他医家无法企及的丰富资料,也为他的写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和优势。

这些藏书,是范老多年节衣缩食苦心搜集的结果,是他医史研究的得力助手。1984年,范老将苦心搜集、视若生命的“栖芬室”全部藏书及文物捐给中国中医科学院图书馆(共计760种,7200余册。其中医书660多种,2100多册,内含善本290种,1500余册。善本中有宋、元、明三代刻本、写本90多种)。这批藏书,当时就已是价值连城的文物。范老的义举在医学、史学、图书等领域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影响,他对国家做出的巨大贡献,有目共睹,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

家乡人一直记得这位“大人物”

范家邻居、年过九旬的离休干部胡永水得知有学者来了解天磬的事,也赶来范家,因他有很多话要告诉客人们。老胡与范老的儿子范祖蔚曾是小学同学,80多年前,范老曾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不到10岁的胡永水经常去范家玩,因此与范老很熟悉,亲切地叫他“天磬伯伯。”老胡回忆说,那时天磬伯伯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读书写书,他还教育我要认真读书,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

胡永水与范祖鑫

年过八旬的范祖鑫回忆起与叔叔相聚的日子,老人这样说道:“说来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那几年我一去北京一住就是3个多月,叔叔要帮我在北京找份工作,可我嫌北京太冷,觉得还是厚大好。那时,叔叔好像已退休,但他每天都在书房里写文章,很少有时间带我出去玩,他人特别和气,吃饭的时候常常与我说话家乡话,一次我婶婶上了一盘芹菜,叔叔笑对我说这不就是厚大溪边的水芹菜吗,引得大家大笑……堂哥、堂姐一有空就带我逛北京城,时间真快,叔叔离开我们已28年了……”

鲍正法是金华某校的退休教师,范老是他的姑父,年轻时他就十分崇拜姑父,姑父一家在上海时,他多次随父母去上海看过姑姑和姑父。上世纪60年代,鲍老师出差北京,专门去姑父家住了些日子,在他的印象中,姑父话不多,人随和,每天就是看书写文章……

多年前,曾任婺城区人大副主任的邱开祥与老师章敦庭聊天时,得知厚大村有一位名声在外的“大人物”范行准,此后,他就开始留意,这天他也陪当地文化学者来到范家,与大家一起收集资料,缅怀先贤。

近日,此事也引起了厚大村两委的高度重视,村书记范凤有的女儿范卿卿在北京工作,他电告女儿不管困难多大,也要找到范老在北京的亲人。小范找到了范老的女儿范佛婴奶奶,并到范奶奶家拜访,将家乡人惦记告诉了范奶奶,老人激动不已……同时范凤有又组织村干部及村民代表、范老亲属多次召开专题会议,决定将范老曾经生活了几十年的旧屋进行修缮;并在范老当年读书小房间内陈列范老著作,供人们观看……

《九峰》季刊也不负众望,经过长时间的采访、查阅,终于将家乡这位卓越的先贤范行准,少年时“带着书本去放牛”、“当学徒自学不辍”的苦读故事;中青年时“医学报国心志坚”、“著医书服务民众”的人生经历;晚年时“恢弘巨著惊中外”、“无价藏书捐国家”的家国情怀写成了人物传记,首篇《少年范行准》已刊发在2024年7月第三期《九峰》上,范老的励志故事及人文精神引起了汤溪人民、尤其是中小学生的极大兴趣,起到良好的宣传作用。今年暑假,当地的小朋友们可以在《九峰》上看到“少年范行准”。

人生苦短,文章不朽。“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范老的精神与德行将与他老家的九峰山一样,永远屹立,历久弥新!

范行准故居

附:王謇著;李希泌点注. 续补藏书纪事诗[M]. 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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