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津 | 从王孝慈手抄的两种戏曲书说起

文摘   2025-01-27 07:00   天津  

按:文章选自《沈津书话》卷二《书事——虚舟世界看浮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感谢沈先生授权发布!

从王孝慈手抄的两种戏曲书说起

沈津

前几年,我写过一篇关于齐如山先生百舍斋藏书的小文,后收入2006年出版的《书城风弦录》中。去年岁末,忽然收到台北一位研究生的电子邮件,说在台北的一家专售大陆图书的书店里见到《风弦录》,并说那篇关于齐先生的文章,对他正在写作的论文很有帮助。实际上齐先生藏书中的戏曲小说,有好多种是很难得的,尤其是几种明刻本的戏曲以及清中期被禁的十来种小说。然而,我的兴趣却不在此,我倒是很在乎别人不太在意的近人所抄的两种戏曲图书。

这两种书是《环翠堂新编投桃记》《谭友夏钟伯敬先生批评绾春园传奇》,皆藏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环翠堂新编投桃记》二卷,明汪廷讷撰。二册。有图。钤印有“王立承”“孝慈”“立承写定”“鸣晦庐珍藏金石书画记”。又有“齐氏所藏戏曲小说印”“高阳齐氏百舍斋存书之印”。书口上书“环翠堂乐府”。抄本的底本是明刻环翠堂乐府本,《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收有此书。《环翠堂乐府》除《投桃记》外,还有《三祝记》二卷、《重订天书记》二卷、《彩舟记》二卷、《义烈记》二卷。

《谭友夏钟伯敬先生批评绾春园传奇》二卷。二册。四十四出。书口下有“蛳麟斋”,书口上有“绾春园”。钤印有“立承写定”“鸣晦庐珍藏金石书画记”。又有“齐氏所藏戏曲小说印”“高阳齐氏百舍斋存书之印”“齐林玉世世子孙永宝用”。底本是明末蛳麟斋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均有入藏。

这两部书端楷誊写,一笔不苟,极工整,笔墨匀称。格子全部手画,凡写错的字皆有挖补。封面洒银腊笺,包背,装帧也是很考究的。不仅抄得精美,而且《投桃记》的图更是描绘得美妙至极,说实话,图摹得如此完美者,可谓绝无仅有。环翠堂是汪廷讷的堂名,汪家刻书中的版画完全是徽州一派,线条细若发丝,衣纹折叠、花饰图案以及人物造型,都是福建建阳的图绘本所不可比拟的。昔毛氏汲古阁影宋抄本是古今绝作,字画、纸张、乌丝、图章无不追摹宋刻。而此本之图精乎之精,一勾一画之微,绝不轻率从事,实得原本绘图之神韵。

从书上的钤印看,可知这两种书都是王孝慈所抄的。恕我无知,刚见到王立承这个名字,很是陌生,真是不知何许人也。查了很多民国以来人物的工具书,都没有发现有关王立承的记载,诸如《清末民初中国官绅人名录》等,以及前些年出版的《辛亥以来人物字号别名索引》《民国人物索引》等,都付诸阙如。后来竟然在《最近官绅履历汇录》第一集(北京敷文社,1920年)查到了他的简历。原来他字孝慈,号鸣晦庐主人,河北通县人。监生。广西法政学堂毕业,曾任度支部主事、检查纸币清理财政处帮办、大总统府秘书、政事堂机要局佥事,一直做到国务院秘书厅的佥事。大约是工作成绩卓越,很得上司赏识,故还曾获得过五等嘉禾奖章。其父名芝祥,号铁珊,前清举人,曾任广西桂平梧道署理广西按察使布政使,卒年五十四。

在各种文章中,提及王孝慈最多的大约就是郑振铎了,虽然郑振铎和他是仅见过一次面的朋友。最初是郑先生在马隅卿先生处见到了由王孝慈收集整理的《明代版本刻工姓氏录》,有了一个很好的印象。1934年春,郑先生和鲁迅先生辑印《北平笺谱》将成,郑告知鲁迅曾在马先生处见到王所藏《十竹斋笺谱》,那是中国木刻艺术之精华,如若重镌,即易流传,而北平的印工也能愉快胜任。鲁迅先生听后力促其成。郑乃托赵万里先生借得王氏所藏,并交北平荣宝斋复印。是年岁暮,《十竹斋笺谱》第一册印竣,王至北平,郑遂以复本贻之,所以郑说那“是为余与孝慈订交之始”。

《十竹斋笺谱》的印制工作,始于1934年春末,而竣工则在1941年夏六月,此时王孝慈已经逝去,整个民族正在经受抗战的磨难。所以郑先生会有感叹:“此七载中,大变迭起,百举皆废,余又南北迁徙,卒卒鲜暇,故镌版之业,作辍靡恒。盖困于资力者半,而人事之乖迕亦居其半焉,然终于斯时得竟全功。丧乱之中,艰辛备尝,同好之士初赞其议而未能睹其成者,不只一二人也,前尘回顾,悲忻交集。”1952年5月,郑振铎撰《重印十竹斋笺谱序》云:“《笺谱》印行于明崇祯十七年,即公元一六四四年,迄今三百余载,传本至为罕见。予尝于王孝慈先生许一遇之,时方与鲁迅先生编《北平笺谱》,知燕京刻工足胜复印之责,遂假得之,付荣宝斋重刻,时历七载,乃克毕功。鲁迅、孝慈二先生均不及见其成矣。”在笺谱前扉页上专门印有:“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版画丛刊会假通县王孝慈先生藏本翻印,编者鲁迅、西谛;画者王荣麟;雕者左万川,印者崔毓生、岳海亭。经理其事者,北平荣宝斋也。纸墨良好,镌印精工,近时少见,明鉴者知之矣。”

又郑振铎《中国版画史序》中说:“与余有同好者,在沪有鲁迅、周越然、周子竟诸氏;在平有王孝慈、马隅卿、徐森玉、赵斐云诸氏,搜访探讨,兴皆甚豪。有得必以相视,或一见奇书,获一秘籍,则皆大喜。孝慈竟因书发痫死。”郑《劫中得书续记•十竹斋笺谱初集》说:“孝慈家事极窘迫,不能不尽去所藏以谋葬事。《笺谱》遂归之北平图书馆。余知孝慈书出售事,尝致北平诸友,欲得其《笺谱》,但余时亦在奇穷之乡,虽曰欲之,而实则一钱莫名,并借贷之途亦绝。”

王孝慈是一位很低调的收藏家,喜欢收藏戏曲小说以及套印本图书,据说其藏本精品甚多,如《新镌古今大雅北宫词纪》六卷(明陈所闻辑。明万历三十二年陈氏继志斋刻本)、《鸳鸯绦传奇》二卷(明路迪撰、明醉竹居士评。明崇祯刻本)、《遥集堂新编马郎侠牟尼合记》二卷(明阮大铖撰。明末刻石巢传奇四种本)等。王氏爱书如命,轻易不示人,可惜没有什么书目传世。从上面说到的《环翠堂新编投桃记》《谭友夏钟伯敬先生批评绾春园传奇》,可以看出一位藏书家会自己亲手抄写,而不假手他人,也可见这两种传奇在当时也确为难得之本。王是1936年2月逝去的,年仅五十三岁。王氏故去后,遗书散出,《十竹斋笺谱》归之北平图书馆,其他的则卖给了旧书店。在《绾春园传奇》里另夹有一小条,上写“蛳麟斋抄本绾春园传奇一函五百元 文友堂”,当是王孝慈书散,文友堂得到了不少,其中有些又售与齐如山者。而1953年,齐氏所藏之戏曲小说价让哈佛燕京图书馆,也算是有了一个很好的归宿。

王氏的一些往事很少人得知,我仅知道他曾从陶湘处得到一部《鸳鸯绦传奇》二卷,是明崇祯刻的有图本,上卷有图七幅,下卷六幅,图画刊刻细腻传神。《禁毁书目》曾有著录。昔涉园陶氏得于沪上,傅增湘告知王氏,盛称其图画精工,摹刻灵巧,王心志之。厥后陶氏付之影印,以一本赠王。王后来在天津特谒陶氏,始见原本,摩挲爱玩,迄难忘怀。陶氏素喜闵刻,尤喜有图之本,以王藏有《还魂记》《红梨记》二种,曾欲以此交换,王则以精刊殊难再觏,遂未允许。然此书往来王之心中,终未去怀。不久,王得闵刻《艳异编》,前有摹刻仇十洲图六页,益萌互易之心。1933年夏,王大病初起,其老友尹石公屡来慰视,尹与陶亦谂熟,因乞为介。遂以《艳异编》归之涉园,换来《鸳鸯绦传奇》。一部书使王氏结想八年,方得插架,对于王氏来说,也是“何幸如之”的事了。后来王氏为此书写了一段跋语,并做了一首诗,诗云:“喜逢春与广爰书,同被亡秦付烬余(《喜逢春》《广爰书》皆明季人所撰传奇,与此曲同见《焚毁书目》)。独爱惠期词隽爽,玉签插架壮吾庐。”按,《鸳鸯绦传奇》今藏北京国家图书馆。录之或可为书林一段掌故。

2007年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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