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把猫包放在自行车兜里,骑车逛遍了村里的便民街。终于找到一家有能力洗毛边本的宠物店,发微信过来:“他们是猫狗分离的,咱猫不至于吓尿。”
毛边本自从首轮疫情以来就没有洗过澡。用人的纪年算,差不多等于从三十岁到四十二岁都没有洗过澡,听起来非常沧桑。它是一只胆小如鼠、色厉内荏的白猫,在家洗澡需要两个成人死命摁着,否则它会飞到浴室门框顶部(我们因此知道了猫被逼急后是可以飞天的,肾上腺素的潜力无人知晓),同时发出如丧考妣的悲鸣,那声音仿佛来自深渊。我只在南印泰米尔纳德邦壶口镇的神庙里听到过等量奇观的悲伤,神庙扬声器里反复吟唱的是: om namo Siva,悲怆的男低音在幽黯的回廊和花岗岩神像间回荡,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来自自动诵经机。可以说,我害怕猫咪横贯寰宇的悲鸣,某个时刻起决定不再亲自给猫洗澡。
但是家附近的宠物店见识过它的凶悍和悲伤后,纷纷表示退缩:“它直接吓到拉屎了”“把一屋子狗都嚎疯了”“钱退给你们,这猫我们洗不了”。2019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洗成了,疫情后又倒闭了。这次丈夫终于在四公里外找到了一家新开的看着比较高级的,对方见了猫,评估可以洗,给它称了重量:“这个猫生得巧,”店主抚摸着毛边本瑟瑟发抖的飞机耳:“十二斤半,一百二十块洗一次,胖到十三斤就要一百六块叻。”
我发语音嘱咐丈夫:“记得给它内外驱虫,再额外驱一驱弓形虫,虽然他们的药大概也是三无的。网上竟然买不到合法驱弓形虫的药,宁肯叫孕妇扔掉猫,不肯引进现成的药,戆伐。” 意外怀孕后,医生不让去宠物店,只好在微信上用嘴导航。前期的每天都一样:吃完就困,睡醒就恶心,没胃口却不能饿着,保持警惕,每隔几小时往嘴里塞食物、投药丸。困意袭来时毫无商量余地,经常瞬间摊倒在床(就像那种患有先天性肌强直、一受惊就随时倒地的田纳西羊),窗口半敞着,吹进乍凉的秋风。醒来时,脚底有时会长出猫来。猫咪又温暖又丝滑,被它轻柔地蹭着脚心,有时会梦见自己像鹅一样滑动脚掌,在猫咪的肚子底下游泳。踩着白猫就如踩在云端,陷入酥甜绵软的陌异世界。
猫咪本来是一直睡我枕边的,两只前爪伏在枕头上,圆头蹭着我的面颊。前三个月因为家人担心,也曾试图不让它上床,但禁不住它夜半挠门,挠到我们错觉卧室门快要变成甜甜圈。一开门它就一溜烟蹿上床,退而求其次趴在床脚。社区医院的医生说,“要我肯定把猫送走,你高龄哦,自己考虑。”可是要人抛弃一只家养小猫咪的世界,只能是一个配不上新生命的世界。
领养毛边本已经六年半了,除了节育后的精神不振,以及偶然啃食吊兰后的消化不良,它是一个健壮争气的好小猫。也许是体恤我穷,从没出过需要进医院的状况。有时看着它不分白天夜晚地昏睡(它还有个意大利语名字叫白夜,Notti Bianche),会想它已经从我的妹妹变成了姐姐,很快会加速度步入老年。为它翻译了艾略特的童谣集《老负鼠的实用猫经》,配韦伯的音乐剧版《猫》放给它听,但愿它能成为那只德高望重的老申命猫,或是训练老鼠钩织花边的老甘比猫。
丈夫回来了,猫从猫包里飞速窜进了书房,进入自闭模式。丈夫说:“人家讲,咱们猫有抑郁症。”
“瞎讲,他才有抑郁症。”
“不是,你看它肚子上不是秃了一大块吗?粉色的,心形的。”
“这是节育手术时剃的毛,后来一直没长出来。”
“为什么长不出来呢?宠物店说,是因为它舔肚子太勤。猫焦虑抑郁就会盯着一块毛舔,长此以往就舔秃了。”
好像有点合理,又好像是歪理。毛边本一直不是什么外向的猫,防御性强,不让外人近身(我们已经认定这得自于小时候被妈妈忘在草窝里的创伤经历),但也不能就此判定它得了抑郁症啊。
丈夫又说:“对方问猫叫什么名字,我说就叫猫。人家说不行,洗澡要登记,一猫一名。”
“它有名字的啊,什么叫就叫猫。”
“但我们平时就叫它猫,猫猫,猫猫猫啊。”
“洗澡这种正式场合不一样啊。”
“后来我就说,它叫潘谷白,对方愣住了。”
潘谷白(Pangua Ban)是毛边本的古爱尔兰语名字,意思是“白猫”或“白羊毛”。
(未完待续)
2022-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