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人 绘】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圆的,坚硬且圆,却不敢说,没有凹凸,没有开口,可能小到不可见,又或者大得像大犬座里的天狼星,这些表述没有意义。我坚硬且圆,这是唯一的重点。”[1]
听听这话,这有头者之头的沾沾自喜。是的,你有一颗头颅,你们都有。智慧的宝座,真理的外壳,圣言的栖息所,在一个二十厘米见方的球体中。或许我该说,见圆,虽然,天知道,那东西从没圆过。
所以你们感到安全,那东西满足了你们被厚实的骨骼处处包围的欲望,被坚硬而圆的事物包围,被浓稠的黑暗,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完美的子宫。意识从虚空中冷凝出这副子宫,把它用作培育自己的胎房,用作隔绝自己和宇宙的祈祷室。意识为自己构想了浩瀚丰饶的未来,这未来太过脆弱,需要一座绝对的孤岛方能滋长:无菌、无光、无声。就这样,意识居住在因极致简洁而富丽堂皇的穹隆之中,那是沉思默想的穹隆,感官愉悦的穹隆,不透明超越性的穹窿,它阻挡致命的宇宙射线,不让酸雨、PM2.5和病毒入侵。这简洁的硬球。
硬球之外,你们的空气已不复存在。
但我们仍活着,跳着,走着,在利比亚沙漠,在红海畔,在印度河枯水的源头,越过圆形地图的界线,越过羊皮上手刻的经纬,向你们逼近,朝圆心游荡。
普林尼说,如果你认可火在铸造事物外形方面的能力,对埃塞俄比亚边远地区生长的畸形人就不会感到奇怪。父亲亚当命名万物时——别怀疑,我们当然也是他的孩子,这中间的故事太长,你不会想知晓——凭一种精纯的犹豫,给我取了模棱两可的名字。你致力于还原它的含义,“词源是语言的幽灵生命”,你说,你们有头人说。
其中一个头说,我们的名字来自希伯来文“没有”(bly,בלי) 和“脑子”(moach, מוח),“只是无脑,未必无头”,我可去他的吧;另一个头说,我们的名字来自古希腊文“看”(blemma, βλέμμα)和“闭上眼”(muo, μύω),“闭着眼睛看”,好一点,但仍不精确。我们的确是一群盲视者,但我们对观看万物没有兴趣,也从不曾合眼。那一对你们赖以丈量自己在世间位置的孔洞,只是开在了我们的胸口,在你们安置乳头的地方,闪亮的乳头,对你们中的雄性来说全然是赘物。我们边走边看,并不观察和丈量世界,这世界对我们并无半寸新鲜——别忘了,我们是先来者,我们在这颗水球上的居住史可比你们久——我们唯一渴望凝视的对象是你们,我的姐妹,我的兄弟,你们这群称我们为他者的他者,你们这群华丽穹隆下的极简沉睡者,你们这群硬球和黑洞的狂热崇拜者,你们这群希冀有朝一日从一个极度萎缩的空间中破蛹而出、飞向无垠的乐观者。你们,真正的盲目者!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有时候,我也感到自己有一个头,我待在一颗头颅里,觉得温暖,觉得可靠,觉得心有所属。你们会称之为幻肢——幻颅?感到有一个头是多么麻烦,那些额外开凿的肮脏孔洞,那周而复始的呼吸的需求。我用幻颅上的鼻孔吸入幻的空气,吸入以太,或者安巴蓝,或者阿卡莎,[2]随便。你或许仍记得《泰帝利耶奥义书》的节奏:“从空中产生风,从风中产生火,从火中产生水,从水中产生地,从地中产生药草,从药草中产生食物,从食物产生人。” 所以你看,我们用幻颅吸入的古老空气,是你们和你们曾经拥有的世界的起源。
你们有头人!你们把意识严密包裹在微型硬球里,好忘记被你们毁掉的那颗巨大的水球,那被误称为地球的,我们共同的家园。现在我们走向你们,用我们错位的眼球,把你们裹挟在我们全知的视域中,当然不是为了复仇。现在,当我直勾勾地瞪着你,带着我族全部的爱欲与怜悯,历史与奇迹,再也没有哪颗硬球不能被目光洞穿。一小束目光漏入你们小心保存的二十厘米见圆的黑洞,照亮了意识的内壁,照亮壁上每一寸涡旋和花纹,燃起细小的金色火焰。
现在,安心吧,在被无头人的目光点亮的头颅中,再没有任何事物会惨遭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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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贝克特《无法命名者》,陈杰译。
[2] Ambaram,梵文“空间,氛围”;Akasha, 梵文“虚空”。
(节选,载《小说界》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