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尼的磁带》(节选)
Track III· 狮头人/通语者Donestres
“红海中有一座岛,那里有一类人叫Donestre, 从头到肚脐覆盖狮鬃,其他部位是人形。他们通晓所有人类的语言。当他们看见异乡人就喊他,叫出亲人或熟人称呼他的名字,用谎话欺骗和逮住他,把他脖子以下全部吃干净,然后坐在(吃剩下的)头颅上哀哭。”——《东方奇谭》[1]
即便以异形人的标准来看,我们也是稀有物种。对我们最详尽的描述见于三份残破的十世纪抄本,一本古英语,一本拉丁语,一本双语。没错,我们是多语者,确切说是通语者,不用学,这是天赋,或礼物,在你们的方言里,这叫出厂设置。“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这教诲对你们适用,对我们则不,我们就是这样的事物:鸣的锣,响的钹。我们安于自己的身份,不想成为别人,和你们不同。
吞噬你们的身体时,我们不是没有迷惘。毕竟,你们是人,我们是半人,谁也不知道吃多了你们,我们身上的人性会否增多,换言之,属于狮子的部分会否减少。我们不想成为人,人太软弱,太过漫不经心,欲望太多,专注太少。这世界只属于那些擅长借助宇宙之力生存的人,我们和你们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专注——通过专心吞噬,我们能将自己的存在全然投入到宇宙经验中去,我们能成为宇宙本身。
滑下我们的食管之后,你们也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你们的血液流入我们的静脉,你们的细胞茁壮着我们的躯干,你们的意识——这东西不耐酸,总是最早解体,从未能进入胃袋。意识并不在头颅中,如有些人相信的那样。意识遍布肢体,犹如章鱼腕足上的吸盘。章鱼的心智就是它的肢体,它们生活在肉身/心智的二分之外。你们自以为比章鱼进化得更完备,能让意识与身体各就其位,这是你们所有悲剧的起源。
但我们还是留下了你们的头颅,为之洒下仪式性的热泪。这圆球令我们好奇,它总是翕动那两片淡红的肉,从中发出“爱”“救”“瘟疫”“末世”“宽恕”“审判”这些古怪的音节。作为通语者,我们当然知道这些音节的意思,我们只是认为它们毫无意义。我们通语者唯一不知道含义的音节,是我们自己物种的名字Donestre——但我们不在乎。你们在乎,你们太想要命名一切,沉迷于名字的力量,认为称名就意味着控制和驯化。你们之中有个胡子拉碴的老者甚至说,虽然我们的名字在人类语言里没有意思,但在我们自己的方言中,这个词的意思是“神圣者”——“我心甘情愿被神圣者吞噬,我自愿成为汝等圣者的一部分!” 听着他临死前涕泪横流的呓语,我觉得滑稽,却也有点难过。
是啊,怪物也有各自的乖僻,我们的乖僻就在于时不时会有点多愁善感,就像你们一样。我说过,吃多了人,就得承受这一后果。
所谓怪物无非是你们尚未能命名的物种。一旦人类在一头怪物中识别出怪物,哪怕是病菌这样的微型怪,他就幻想已开启对它的驯化。而我们正相反,一旦我们在自身中识别出人类的痕迹,就会更急切地想要与人保持距离。我们会来到存放你们头颅的山脚下,挑一颗交情最好的人头,用家乡话同它聊天,好校准自己不断成为它吐出的每一个音节的反面。
“你们的心智是一座有围墙的花园,即使死亡也不能触及其中盛开的骨朵。”
且记住这句话。这是我们通语者对你们人类,也对我们自己的未来,所能给出的最深的祝福。
[1] 有两份10世纪古英语手稿存世,分别收入维特利乌斯抄本(BL Cotton MS Vitellius A xv)和提贝里乌斯抄本(BL Cotton Tiberius B v)中,包慧怡译。
(载《小说界》2022年2期)